入山海 第18章

作者:小合鸽鸟子 标签: 年下 破镜重圆 情投意合 甜宠 HE 近代现代

他的鼻尖被有些发红,笑起来时候眼睛睁得很大,眼底透着疲惫的暗淡,是长途开高速没好好休息留下的痕迹。但他的眼眸亮晶晶的,眨动时,干涩而密长的睫毛终于湿润,和呼出的气息一样,带着风尘仆仆的水气。

他双手撑在微微曲起的膝盖上,看着站得笔挺却低着头的宋洲。

“我已经……开得很快了。”他才开口,宋洲看着他那张被冻的又红又白的脸,心就像被冬天温暖的阳光照耀着。

从甘肃到浙江直线距离三千公里。我的云歌一定很想我吧,这么着急忙慌地赶过来。

宋洲心里这么想着,心都要跟着化了。高云歌有些遗憾地继续说:“……我原本以为自己能赶上免高速费的时间段。”

宋洲:“……”

宋洲看着他一脸的惋惜,心脏暂时停跳且被冰封。

但高云歌脸上很快又挂上了笑。像个搬入新家的孩子,他又往里走,环顾四周,嘴角就没弯下去过。

宋洲也跟高云歌提到过这里的前租客是个老赖。高云歌说他是知道的,他前年也短暂的在这个厂上过几天班,有碰到离职的工人来车间问管理要工资,管理又打电话给老板,老板正在打牌,嚷嚷着让牌友马上给他多少多少钱,今天晚上的输赢就全算他的。

“他那时候资金链还好,但这种厂我第二天就不干了,倒闭是早晚的事。”高云歌的语气还挺煞有其事,他说,老板在挑工人,工人其实也在挑厂。工人也想找个长期稳定的厂,一干至少是一整年。

宋洲再问他会挑什么样的厂,高云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看他现在满是好奇和欣喜的模样,似乎……应该是不会把在那个老赖那儿受到的影响,带到宋洲这儿。

他甚至还挺喜欢洛诗妮的。

两面电梯正对着一张组合书桌,上面有一小叠a4纸,高云歌走近后拿起,看到上面的内容,那笑容更灿烂了。

“《洛诗妮入职信息填写表》。”他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念出来,表格还是彩印的。宋洲也走过去了,挠挠头,说这是他姐姐打印的。

“她在上市的大鞋企里做惯了,格式都是复制粘贴的。”宋洲说不尴尬是假的,那其实就是最基础的个人信息填写表,但你能让工人们填什么呢?填来自云贵川,已满十六周岁但尚未十八?填初高中都没毕业?自小离家颠沛流离?

但高云歌一点都不觉得突兀。他还用手指着表格的最后一行,又慢慢的,一字一句念了出来:“你想要加入洛诗妮(LostNi)的原因是什么?”

他指着括号里的字母,还是那种充满求知欲的眼神,问宋洲怎么念。宋洲教他,然后抢答,说他会给高云歌很高的工资。

高云歌微微眯眼,目光里透露出罕见的自信,像是在说自己不管去哪个厂,工资都不会低。

但高云歌不管是在温州还是山海,不下百十个鞋厂进进出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厂,要工人填写一些东西。

他把这张绝无仅有的表格折叠,揣在怀里,继续他的参观。

十三栋在整个麒麟湾里是最方正的,承重柱全在边角,四四方方没有拐弯和切割的小面积。

老赖跑路的前一秒,车间里都还在正常生产,停工后剩下的除了设备,还有各式各样的材料。

宋洲重新整合过车间的布局。先把秋冬款的材料全都送给在档口施工的人,让他们当废品卖掉,权当督促他们快马加鞭的奖励,然后把绝大多数鞋楦也卖掉,就剩三组经典乐福小单鞋的百搭楦。

他的车间里瞬间敞亮,接下来就是设备的重新整理,考虑到一开年要做线上的生意,都是限时发货的急单,宋洲又添了十组罗拉车,总共三十五台缝纫机全都一字排开放在朝阳的那一面,光线和通风都会更好。

老赖之前的厂虽然是全流水线,但为了节约成本,做的鞋子工艺也简单,打包的资产里并没有前邦机。宋洲连夜叫温州机械厂的朋友自己开货车送了两台新机过来,高云歌正站在其中一台边上。

高云歌久久驻足。

在鞋厂,二手设备的性价比才是最高的,缝缝补补都还能用。本来用前邦机的鞋厂就不多,他来来去去过那么多的厂,第一次见到正儿八经、货真价实的新机。

宋洲原本跟在高云歌身后,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看着他抚摸这台蓝白相间的设备,动作柔和得不像是在触碰冰冷的钢板外壳,而是小动物毛绒绒的身体。

前邦机的操作台呈倒三角,再加上一系列的管道和五颜六色的按钮,远远看去还真像科幻作品里的大型机械宠物,需要用润滑油和鞋子喂食。

高云歌像个在超市里执意要伸手进米堆的孩子,宋洲还在他边上呢,他实在忍不住,伸手去摸这只异形宠物的嘴。

白钢制成的抓架冰冷锋利,但为了完全包裹住放入的鞋头,这张嘴里的牙齿是松动的。高云歌的手指划过那一圈牙齿像拨动一圈琴弦,又拨了一圈,他没好意思再玩,才把手背到身后。

宋洲看着他贴着羽绒服的手,腕口处的内衬毛衣起球,手背厚实,张开时指骨的皮肤微微皱起,握紧时绷紧。

那是一双触碰到劳动工具就会爱不忍释的,劳动者的手啊。

那双手又在高云歌的身侧晃荡,随着他在车间里轻快地走动而摇摆。宋洲跟在他身后,一时竟抬不起头。

眼前闪现过三年前的高云歌穿短裙,留长发,在酒吧的舞台,在live house的卡座。金钱和物质对那样的他来说在那样的环境里唾手可得,他脸上永远没有多余的表情,也不说话,从始至终都带着游离在外的疏远。

反倒是宋洲很偶然地在朋友的工厂里看到他,才意外地发现他其实很爱笑,很开朗,也很热心。

是那种反差,才让宋洲真正对高云歌产生兴趣,并被激起了好胜心,好像……好像只要自己能够征服那么明艳的高云歌,就能汲取到他身上昂扬的生命力。

宋洲为当时的自己感到羞愧。

“明明这才是真正能让你快乐的。”宋洲一句喃喃自语。

高云歌听到了,又没听清,先是扭头,露出茫然无所知的表情,然后转身,在流水线的起点,缓缓朝流水线尽头的宋洲走过去。

宋恩蕙临走前把流水线的烘箱刷成不同的颜色。

随着高云歌走近的步伐,那道长流水线从汹涌的红,变成漫长的黄,再到最终宁静的蓝。

像古老故事里的先民离开为奴之地,穿过红河,踏过荒漠,来到宋洲面前,那里有神明许诺的奶与蜜。

那里也有宋恩蕙小时候杜撰的故事。

在那段从文成山区回温州市区的路程上,民间传说里的仙女,山野的精灵,无人问津的幻念,全都在这一刻,化为宋洲眼前具象的高云歌。

“……我是说LostNi的意思,”宋洲捧起高云歌的脸,仔仔细细地记住眼前的真实,“失落的你,会在这一刻,回我身边来。”

高云歌露出一个生怯又不至于羞涩的笑。

我不懂这些英文的,他怪不好意思地轻声说道,觉得自己煞风景。

但他喜欢听宋洲如诠释一段浪漫的花语般,给洛诗妮的名字加上注释语。他喜欢听宋洲讲英语,不管是唱歌还是日常用语,他喜欢这个倾注了宋洲磅礴的爱欲和野心、每一次呼唤都极为深情的名字。他喜欢洛诗妮,他喜欢宋洲,喜欢在后车座以外,还有更大的天地能让他们两个站在一起。

而办厂不是儿戏。宋洲得多信任自己,才让他来拼伙计。

高云歌说:“是你自己要回山海的。”

“那不然呢?”宋洲耸了耸肩,希望自己的轻松,能缓解高云歌的紧张。是的,高云歌现在看起来很紧绷,说话时用一种确认的语气,像是也下定了什么决心,需要宋洲给予肯定。

宋洲说:“生产交给你,我放心。”

“好。”他不再犹豫,再一次从流水线尾巡视到流水线头,这里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工作环境,这里有他在每一个厂里都操作过的生产工具。

但现在这是宋洲的车间,宋洲的流水线,宋洲邀他一起搭伙计,共同养育这个名字很好听的baby。

回头,他的伙计一直等待在原地。

他问宋洲:“我们什么时候开工?”

第24章 2307

后来,也有人问过宋洲,LostNi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翻译说不上是英文还是中文拼音,洋不洋土不土的,宋洲摆摆手,用那种开玩笑的语气,说那些曾经失去的客户,比如你啊,这不就来了吗!

宋洲装修门面时巴不得给自己做张海报贴门口,手直指正前方的那种,吸引客户从四面八方来。

已知他的鞋厂还没开始生产,就已经一百万的房租和设备落地,他截止到正月初八一双鞋子的订单都没有,说不慌是假的,但宋洲一点都不怕,毕竟自己的队伍里除了麒麟湾掌管黄毛的小夜莺,还有全温州最强设计师来山海市降维打击。

邹钟闻正月初八晚上如约来报道,开着一辆蓝色的五菱mini,车停到洛诗妮档口门前时只剩下百分之八的电。

宋洲傻眼,这辆丑得像剁椒鱼头的小电车停在自己的加长帕拉梅拉边上怂得就像个儿子,我大温州下乡支教的最强设计师就开这种塑料外壳轻飘飘?像什么话!

他绕着这辆不足三米长的小车足足转了三圈,打开后备箱反复确认邹钟闻只确实带了一个行李箱而没有别的材料工具,邹钟闻推了推眼镜如动漫里的侦探,看透真相般无比淡定道:“你懂什么,我出发前充分了解过步云路是个什么战况。”

步云路离麒麟湾工业区直线距离两百米,是山海市皮革档口最集中的一条街,无数设计师们每天的工作流程都要从在步云路上找料子开始,然后带回厂里,开始后续的样品制作。

邹钟闻第二天就开着mini上街了,虽然还没正式开工,但已经有闲不住的本地老板放了鞭炮开张。

mini的电动引擎声非常有特色,及其响亮,宋洲哪怕是在三楼,都能听见哗啦啦的长鸣声。然后他会和高云歌一起只探出半个头,偷偷观察邹钟闻大块小块地从副驾拿皮革的样品料。

如果被小邹发现老板和厂长像盯呆瓜一样看着自己,他就不会露出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笑容了,转而板着脸面色严肃。但他一个人在设计间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拿纸板模型在革料上画出形状时甚至会自言自语:“啊!终于知道山海鞋为什么能比温州鞋便宜这么多了。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么便宜的材料啊,这成本还怎么算啊,简直是零成本啊!”

邹钟闻肩膀都跟着抖动,他甚至会碎碎念的忏悔:“对不起,轻工部的领导们,对不起,意大利的同行们,对不起,时尚之神——”

邹钟闻话到一半猛得扭头,确认宋洲和那个伙计没有偷偷摸摸看自己。对了,那个跟自己同一天来报道的人据宋洲介绍是这个厂的伙计。伙计?邹钟闻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一称谓,看样子是管车间生产的,不如就当他是厂长吧。不过那小伙子长得那么好看,技术到底行不行啊?哎呀不管了,打我的样品呀。

邹钟闻继续他美滋滋的忏悔:“去他妈的头层牛皮,老子今年要追求极致性价比!”

邹钟闻四天后就在尚未装修好的洛诗妮档口里摆出了一系列单鞋样品,定价从三十八到四十五元不等,其中一款的皮料带点褶皱,鞋头处装饰一个“win win”扣,编号2307。

邹钟闻这是毫无心理负担地又抄了一遍自己,放下品牌情节,积极融入山海氛围。

但他说自己也不是没有调整,用了最新版本的楦头,年后刚新鲜出炉的,他哥给他的特供。

邹钟闻说话的时候会带很明显的口癖,总是把“我哥说”挂在开头。宋洲问他,他哥有没有说他不应该来山海,邹钟闻又“我哥说”,他迟早也要来这边大力发展业务。

陆陆续续有鞋厂老板从五湖四海回麒麟湾,比如漂亮心情的老板和老板娘,全厂没一个工人到位,他们就自己先干活,从车间里把年前的备货一车一车地拉出去送往托运站,发往全国各地的城市。

这说明开线下门面的客户们已经开始补单了。

宋洲眼睁睁看着漂亮心情的老板娘哼哧哼哧自己当司机,无名指上的钻石在阳光下更闪亮了。他看到别的厂有货拉出去就有货款进来,说不眼红是假的,但他也很清楚自己一没库存,二没稳定的批发和零售客户,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客户不在天南海北。

宋洲的帕拉梅拉副驾坐着高云歌,后面放满鞋盒。他拎着2307的样品鞋去往市区的创业大厦,那里汇聚了全山海市最早也是最站稳脚跟的一批鞋类直播间。

不需要广撒网,他长驱直入“夏夏选品”的办公楼层。那是高云歌妹妹工作了快一年的地方,老板娘是宋恩蕙曾经在泽尔达的同事。

高云歌来看看孙菲,顺便旁听了一场宋洲和老板娘夏之心的协商。

以前宋洲是下订单的,趾高气昂,眼比天高,现在的宋洲身份不一样了,他是来找订单的,言谈举止间必不可免地带了点谄媚和讨好。

“……您先拿去播。对,什么都不用管,先拿去播呐。别的直播间都要等到元宵以后才营业,您现在开始播挂七天无理由,绝对有流量呐。”

“……嘿嘿,我知道2307这一款你去年年底就上链接测过流,哪家给你的样品来着,漂亮心情对吧。我了解他家的风格,还是以线下批发为主的,这两天猛猛往托运站拉库存,等你做直播的报单了,她绝对挤不出来更多的货给你。不如换个链接,直接由我给你供货,从此告别超时警告。”

“什么?漂亮心情的报价比我便宜整整六块钱一双?哎呀姐姐喏,报价四十五的鞋,便宜六块,不挣钱呐。再便宜也不可能便宜这么多的,况且弟弟我呐,是全流水呐,全流水!温州品质山海价格,肯定会比漂亮心情贵那么一点点呀。而且鞋子做工好了,退货少了,你还是更赚的呐。”

“……什么?货款怎么结?哎呀,姐呐!我们两个说钱么,那可就见外了喏!你是我姐最好的朋友,我把你当亲姐姐,你也要把弟弟我当亲弟弟呐。”

孙菲的工位离夏之心的办公室很近,高云歌跟宋洲就隔着一面隔音不佳的玻璃墙。孙菲也跟哥哥介绍自己的老板娘,用崇拜的语气,说她没结婚一个人单打独斗,不仅雇她这样的小姑娘播,自己也亲自上阵播,只要鞋厂能稳定供货,她就能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播。

“但是开年的时候工人到位的时间不定,材料也不齐。”孙菲也算是入行了,摸索出了点生产和销售的规律,“我们老板娘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观望,视情况而定,不然真的播到什么爆款了,没货,平台又是罚款又是限流的,反而得不偿失。”

“还有就是……就是……”孙菲毕竟是夏之心的员工,只能小声偷摸告诉高云歌,“我们老板娘啊,心狠手辣。我听别的鞋厂说想从她那儿挣钱,自己得先献上一层皮。”

宋洲满面笑容地从办公室里出来,眯着眼,如沐春风。

但他一下楼就气势全无,捂住胸口做心痛状,哭丧着一张脸哼哼唧唧,跟真的能挤出眼泪似的。

换高云歌开车。他没舍得一开始就打击宋洲,而是仔仔细细盘算过用人成本,缩了又减,才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开口:“2307这种鞋就算是漂亮心情,也不可能给出四十元以下的出厂价。”

“漂亮心情的老板娘去年又不是没给我报过价,我当然知道夏之心是在诓骗我。”宋洲骂骂咧咧,义愤填膺,但他的气焰很快又平息,说以夏之心的订单量和名气,漂亮心情给她的报价四十元,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她给宋洲的一口价是三十八块五,现金结算,出库就打钱。

“这个价格流水线做的话,几乎接近成本,就算邹钟闻有通天的本事缩减材料,工人工资也是固定的。”高云歌说,“除非包装不要放线上做,这样还能少五个保底工人的固定成本,我们可以像路尔德那样招临时工,我认识几个手脚快的,都已经在从老家回山海的高速路上了。”

“可是她的包装步骤很多,不在流水线上操作,很容易有疏漏。”宋洲从上车后就愁眉苦脸,他突然就又笑了,乐乐呵呵地调侃高云歌,“路尔德那个小老板叫裴什么来着,裴俊祖,对,他跟我吐槽过你有的时候会少放质保卡,或者五元好评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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