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是出于直觉,宋洲往楼梯口走去。

往上的路没有感应灯光,宋洲摸着黑,推开消防门,很快就吹到顶楼凛冽的风。

宋洲往后退了一步。

他缩了缩身子,拢住外套,神色警惕。

顶楼的平层并非一览无余,乍一看,甚至有些诡异的惊悚。十数处锥状小堆高的及腰,矮的就一小滩。

宋洲刚重温过《异形》,脑海里一闪而过抱脸虫卵,生怕自己一走近,小堆顶部就如肉蛋开花,跳出只抱脸虫来将自己寄生。他毕竟是在山海市的工业区而非外太空,走近,夜色中高矮不一的“虫卵”现出庐山真面目:绿色的塑胶鞋楦形状如不分趾的脚,一双一双按码子串成圈,再叠起来,就形成堆状物。有些鞋楦明显年代久远,日晒雨淋后褪色发青,宋洲绕过这一堆堆脚丫形状的鞋楦,在顶楼的尽头看到一处小铁皮棚。

棚下遮挡的锅炉燃着隐约的火光,高云歌就坐在炉火边上,盘腿,屁股下垫一张摊平的纸盒板,正收拾食物殆尽后的塑料盒和酒瓶。

“……你怎么来了?”像是很意外,高云歌仰头,停顿了足足四五秒,才歪着脑袋,不明所以地发问。

他的反应也有些迟钝。

兴许是刚喝过酒,也有可能是跟锅炉靠的太近,高云歌的脸颊红扑扑的,连带着眸色都发亮。宋洲蹲到他身边时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浪,那是车间里绝对体验不到的温暖。

“二楼是个注塑厂,转盘机用电量大,那老板就架了个锅炉发电。”高云歌手指抵了一下自己的唇,是要宋洲给自己保密,别告诉别人这个秘密基地。

“现在就喝酒啊。”宋洲挺诧异,记忆里高云歌并没有喝酒的习惯,他手边的一瓶牛栏山已经过半。

高云歌大冬天的买了个冰杯,混白酒和柠檬味的汽水,就着一碗香料味极重的地摊炒面。面吃完了,冰杯里,酒还有一小半。他又喝了一大口,仰头时,脖颈绷起的弧度明显。

“不喝点顶不住啊,一天就做两千双鞋,有十二个款式,每个款式有三个颜色。”高云歌摇摇头,吸气时梗了一下,笑得很无奈,“有一个款后跟的标分金银,金色是a08-1,银色是a08-2。我跟管理说这个配件的电镀厂做工不好,金的像银,银的像金,管理说怎么可能分不出来,我让他自己在鞋架子上挑,摆一块了,他也看花了眼。”

“管理天天说我们后段打包慢,三个人都搞不定,他流水线都不能天天加班,耽误产量。我说,还好款式多归多,鞋楦就只用一套,不然你流水线转冒烟了都忙不过来,不是这个码子多,就是那个码子少。”

宋洲微微侧目,铁棚外的鞋楦堆换了个视角,依旧是漆黑一团。

有什么原本以为被遗忘的记忆被唤醒。当他的父亲也还只是个鞋厂老板,温州尚未建成像麒麟湾这么成熟的工业区,他们家的流水线就在平房里,也是冬冷夏热,绿色的脚丫子一般的鞋楦放置在鞋底上像坐小船,如趟过流水般,每过流水线上的一道烘箱就像过一个关卡,就多增添一件配饰,最后成型出一双完整的鞋。

那时候父亲很爱考考他。

明明他啥也不懂,父亲就自问自答,你知道一双鞋的灵魂是什么吗?没错,就是楦型!再精美的邦面,再漂亮的鞋底,成型过程中没有一双合适的鞋楦来填充,最后的形状就会差强人意。

而对鞋楦的调整和把握,就是女鞋制造的精髓所在,一个鞋厂的生存之道。

宋洲问:“这些鞋楦都是路尔德的?”

“怎么可能,每一层的鞋厂过款了,车间里放不下,要么当废品卖掉,要么搬上来闲置。”高云歌一手拿着冰杯,另一只手往外指,居然能报出每一堆鞋楦所属的厂名和对应的款式。靠近楼梯门的那堆是三楼的,赔钱货!鞋子就做了一批,发出去一双补单都没有;左脚角落小山一样的总共有七八百双,什么概念!一条流水线满打满算,满楦生产转一圈需要三百双鞋楦,这个款当年订单发出去给好几个厂加工,简直是大爆款,赚钱货!

至于那些不高不低,堆得不胖不瘦的,高云歌需要想一想,但多少都有印象,并且延伸地多说两句,语气都是抑扬顿挫的,夹杂着白日清醒时不会有的雀跃和生动。

他流转过工业区里绝大多数的厂,于他而言鞋楦不是老板过季杀款后的垃圾,而是曾经和他并肩作战的兄弟。

他打包的每一双鞋都需要一双鞋楦来成型,这些在夜里静谧瘆人的脚丫子不是废弃的灵魂,而是他生存劳动过的证明。

高云歌咬住塑料冰杯的边缘,暂时沉默。

一定是酒精的作用,他的话特别多,滔滔不绝。他后知后觉宋洲的出现,突兀地扭头,盯着他,问:“你下午去哪里了?”

宋洲一时语塞。

不是你要我去开体检报告的吗!宋洲内心抓狂,面色淡漠:“去了趟医院。”

“啊……”高云歌愣住,眉头微微皱起,关切道,“身体不舒服吗?哪里,胃吗?你昨天吐了好几次,我有看到你血丝都呕出来了,当时我就想给你喂点温水,但是你睡得太死,叫都叫不醒。”

宋洲愣住,眼睛瞪大,头脑一度被这一连串柔声细语的关怀冲昏。他佯装铁面:“我去查了一下机体功能。”

“啊……”高云歌眨眨眼,说话时又一次带着鼻腔呼吸的气声,尾调绵延,混合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白酒香气,锅炉的热浪滚滚。

宋洲深吸一口气,屏住。

他听不得高云歌发出这种语气,简直是在勾引。

他忍不住想要去凑近,微妙的氛围被高云歌的轻笑打破。他问宋洲检查结果怎么样,宋洲巴不得立即展示兜里的盖章红印,依旧嘴硬:“医生说我的身体非常行。”

高云歌咧开嘴笑。冰杯饮尽,他看着宋洲,还是有些不可思议:“就这么喜欢我吗?”

宋洲:“……”

宋洲总是会被高云歌不加掩饰的发问暴击。

他这个人啊,曾经是多么地擅长鲜花和烛光晚餐,礼物和红包转账,嘘寒问暖以及暧昧的氛围感,这些小资情调在堆满鞋楦的厂房楼顶全部没有用武之地。

高云歌实际上也不吃那一套。

宋父转型很早,与鞋厂有关的创业史在宋洲的记忆里只剩下片段,自打他开始游戏这人间,人和人的相处都是体面而迂回的,没有人会像高云歌那样直白地质疑他干不干净,也只有高云歌会认真地询问,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宋洲说不出个所以然。

正要顾左右而言他,高云歌突然转身,双手推着他的胸膛如投怀送抱。

宋洲被他突然的主动冲昏头脑,顺着高云歌的力道后撤两步,缓缓坐下,刚好被一堆陈年老鞋楦挡住了身影。从数量来看,应该不是赔钱货。

宋洲张嘴,疑惑高云歌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高云歌微微探了一下头,又缩回,手掌捂住宋洲唇间,轻声道:“有人过来了。”

宋洲抿嘴。

呼声吐气间,宋洲几乎闻不到高云歌身上的酒味。他只是话多,人很清醒,他和宋洲贴得很紧,几乎是坐在他怀里。

宋洲乖乖没有乱动。

也许是错觉,他听到高云歌窃窃地笑了一声,身体更缩进自己胸膛里。

像是对他配合的奖励,高云歌很快撤开手指,吻轻轻覆了上去。

第7章 跟刚才亲我的感觉不一样

宋洲被吻得猝不及防。

锅炉的热浪萦绕在他身旁。他周遭有多温暖,高云歌的嘴唇就有多湿凉。

白酒的烈味和柠檬汽水的工业香气混合着冰块,通过呼吸传递给宋洲。宋洲从未接过这么冰冷的吻,高云歌没什么情感,就是触碰,贴近时嘴唇紧抿。他丝毫没有实战经验,单纯地想要试试,就在宋洲身上试试。

高云歌没咂巴出个所以然,微微撤后,舔了舔下嘴唇,歪着头眨了好几下眼。

宋洲能听到他喉结蠕动咽唾沫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扣住高云歌的后脑勺,闭眼,双唇微张时舌尖稍稍探出。

他很老练。

探入时他另一只手扶住高云歌的下巴,掰开。高云歌有多生涩,他一气呵成的入侵就有多娴熟。

高云歌的呼吸变得急促。

如果不是有人走近,且交谈过程中的争执逐渐洪亮,高云歌说不定会克制不住地发出些细碎的声音。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不可否认酒精起到一点微醺的作用,他越来越懒洋洋,劳作了一整天的肌肉放松,眯眼,像是要融化在宋洲的胸膛里。

但是宋洲的怀抱突然变得紧绷。

唇齿相交时的黏腻也不再细致入微,高云歌再怎么没经验,也知道宋洲这是分神、开小差去了。

“你发什么神经!”厉声呵斥的那一方明显上了年纪,“人家都还没下单,你就着急忙慌要给他备货。”

“那个款宋总连说五个好,别的都只有一到三个好,他肯定会订那个款啊。”裴俊祖有他的如意算盘,“他口头上说下三五万双订单,打个折,三五千双总有吧。再过一个星期就腊月三十了,工人陆陆续续都回家了,咱不提前生产,澳尔康过两天要是真有订单发过来,我们肯定赶不上在年底出货。”

高云歌也愣住。

真是冤家路窄。来屋顶吵架的不是别人,正是心心念念要把自己换掉的小老板啊。

至于小老板一口一个的宋总,又正视若珍宝地搂着自己。

高云歌小声地问:“你到底要不要给路尔德下单?”

宋洲在他额头亲了一下,声音也很轻:“你说呢。”

宋洲这时候总不能冲出去,哈哈笑说实不相瞒,其实澳尔康的开春新款订单早在一个月前就分发完了,且主力的代工厂还是在温州本土。经宋洲这半年的观察和走访,山海市的鞋厂虽然打着“山海价格,温州品质”的旗号,但就算是麒麟湾工业区里的产品,同样的款式,和正宗温州鞋都出品的相比,在材质和做工细节上还是会有差距。

整个下半年,宋洲小心又谨慎,精挑又细选,只在天骐下过马丁靴的订单。和账面年产值五千万以上的天骐相比,路尔德一年的现金流要少一个零。裴俊祖的父亲消息灵通着呢,天骐出品的鞋子送到温州质检都经常会被退回来返工,就算澳尔康真的给路尔德下单,裴父并不觉得自己有金刚钻,能拦这个瓷器活。

然而裴俊祖不甘心。

他受够了东拼西凑的小单子了。澳尔康全国门面五千多家,铺货量大,单款的订单量就大。

裴俊祖劝父亲配合自己:“这是个很好的合作机会,值得推进。”

“狗屁机会,”裴父劈头盖脸地打断年轻人的积极性,劝他认清现实,“人家从一开始就没把你放在眼里。”

毕竟是多年商海沉浮的老江湖,裴父心里头门清:“八月份宋洲第一次来麒麟湾,天骐请工业区所属街道的领导牵线搭桥,才拿到那些订单的。宋洲当时是直接带着温州秋冬订货会上最热门的几个版来的,全是还没流通到山海市的新东西。你和那个宋洲才见过几次面,去过几次V19啊,那么多人想请他喝酒吃饭,他给他们都下单了?”

裴俊祖急眼了,大着嗓门:“我和宋洲一见如故,我们是兄弟!”

宋洲腮帮子鼓起,差点笑出声。他心想咱俩算哪门子兄弟,酒肉朋友都算不上。裴俊祖的父亲真的发笑,冲自己天真的儿子,苦口婆心道:“你们关系好有什么用,说到底,澳尔康姓敖,不姓宋。”

裴俊祖的气势总算变弱,嘀咕:“他姐姐嫁给那个姓敖的了。”

“那能一样吗。”裴父反问道,“他姐除了拍拍短视频,分享点家庭主妇的日常,参与进什么集团的重大决策过吗?”

“你怎么,不开心吗?”高云歌捕捉到宋洲的神色异样。

“没有。”宋洲否认。

即使他的声带没有震动,高云歌也听出宋洲的不悦。

他希望宋洲不要臭着一张脸,他也喜欢看到宋洲乐乐呵呵地笑,无忧无虑。于是凑近,额头碰宋洲的额头,鼻尖蹭宋洲的鼻尖,原原本本地照抄一遍方才亲热时的小动作。

不远处的鞋楦堆突然松动。

裴家父子不约而同往锅炉方向看去,边上最顶端的一串脚丫子掉落。

“谁在那儿?”裴俊祖皱眉,步子都迈出去了,裴父把他拉回来。

“野猫野狗吧,不要过去。”裴父一脸嫌弃,好像仅仅是想象到这些在冬日里抱团取暖的流浪动物,都觉得脏。

可是野猫野狗就算要取暖,也不会爬到楼顶来。裴俊祖正疑惑,有人在楼梯口喊“老总”,是管理把他们叫走。

高云歌听到消防门关上的哐啷声。

他睁开眼,脸颊还在蹭宋洲的唇,脑袋小幅度地摆动,认真得像课堂里摇头晃脑念书的学生。

“不要不开心。”他双手搂住宋洲的后背,下巴刚好能抵在宋洲肩颈的凹陷处。他短促地嗅了两下,气呼出来是热的,像是在确认宋洲的气味,同时再沾染上自己的。

“没有。”宋洲再一次否认。

他捧起高云歌的脸,亲吻。高云歌没几秒钟就推开,定定地看着他,确认道:“你有心事。”

宋洲打趣:“你怎么知道?”

高云歌一本正经:“跟刚才亲我的体验不一样。”

“那刚刚是什么感觉,嗯?”宋洲搂住高云歌的腰,又将距离拉近。高云歌身形看着单薄,腰也细,但实则劲瘦,隔着薄针织毛衣都能抚摸到肌理的柔韧触感。宋洲越摸越来劲,差点没忍住要把手伸进去,高云歌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等我把最后几件货理好。”

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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