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合鸽鸟子
宋宛成鞭辟入里:“洛诗妮若想明年继续办下去,也得换换血,客户才能重新信任宋洲,重拾信心在洛诗妮拿货。”
高云歌一时间竟无法否认宋宛成提议的合理性。
一个鞋厂所涉及的上游产业加起来有数十家,大到皮革鞋底,小到胶水针线,洛诗妮的厂虽然停工了,但流水不能停啊,那么多加工厂真材实料干了活,那么多供应商白纸黑字地送了材料,饶是整个麒麟湾都知道是鞋底出了问题,贵足女郎等客户也不会冲到金成那儿讨说法,只会继续对洛诗妮施加压力。归根结底是洛诗妮没做好品控,牵一发而动全身,连累了这条船上的所有命运共同体。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洛诗妮需要给客户和供应商上演一场壮士断腕的表演,以表决心,日后不会再出现这类问题,高云歌是宋洲最好的左膀右臂,也是替罪羊的不二人选。
高云歌也找不出比自己更合适的牺牲品。
那么多鞋底厂纷至沓来,不要钱似地想跟洛诗妮做点生意,他们怎么就选了金成呢,纷纷扰扰的流言里肯定有一个版本是管理层受了贿赂,吃了回扣,才让金成以次充好。小娅只是个文员,虽然也管点财务,但车间走得还没宋洲勤。熊安虽然被提拔成了副厂的管理,但那边只负责鞋帮生产,江浔皮革到了年底发给他发个红包还能理解,全部送去本厂的鞋底怎么可能有他的份。倒是邹钟闻身为设计师,每次打完样都要兼算成本,供应商的报价他必须门清。他的位置其实比高云歌更关键,他要是想把手伸长,可以把洛诗妮里里外外都吃个遍。但他不是这样的人,就像高云歌也不是这样的人。
宋宛成一个巴掌一颗枣,声线都变柔软了:“你放心,我会给你一笔钱,像三年前那样,你离开以后想去哪里都可以。”
高云歌细思极恐,一瞬间浑身鸡皮疙瘩长了个遍,目光灼灼地盯着宋宛成,垂在桌下的双手紧攥住大腿肉。
“你……”高云歌呼吸都有些不顺,匪夷所思道,“你一直知道……是我。”
“我当然知道是你,换做别人我还不放心。”宋宛成的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应当,“你三年前会自觉地为了我儿子的声誉离开他,三年后你有幸在他手底下做事,你肯定会任何人都死心塌地。”
房间里的温度骤降。
帘布遮蔽了窗户,让人看不见外面的实时天气,只有体感上的冰,刺骨难熬。高云歌又把空调开高了两度,裹了裹外套,宋宛成则仪态端正如一座雕塑,像是早已饱经了无数风霜,并不介意这点寒冷。
长得真的很像宋洲。高云歌和宋宛成咫尺远近,满脑子却是另一个人的模样,宋洲。
同时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真的要离开,像三年前那样,他甚至没考虑过弟弟的再一次转学,妹妹的工作,以及自己该如何谋生,这些他都不在乎,他唯一担忧的是宋洲,宋洲出门前穿得也是这般单薄。虽然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肯定是被冻得红了鼻子耳朵。
烧水壶是恒温的,降温后自动加热发出工作的声音。宋宛成在高云歌错愕的注视下用功夫茶具行云流水地走了遍步骤,他不满意的是茶叶,抿了一口后依旧皱着眉:“我当然知道你的存在,不然除了恩蕙举荐的邹钟闻,我肯定要从以前的鞋厂班子里调几个经验老道的叔叔伯伯给宋洲。”
“为什么……”高云歌的语言是如此匮乏,难以表达内心的积郁。宋宛成却心知肚明他无法理解的是什么,还是那句话:“你比他们都好用呐。”
更像是评价一个得心应手的物品,一件物美价廉的工具,宋宛成慷慨地彰显他的公平和正义:“我丝毫不奇怪我儿子喜欢找你拼伙计。”
高云歌嘞开嘴,并非是在嘲讽任何人,而是笑自己。
那他三年前算什么。他离开在对宋洲最愧疚的时候,甚至是出于一种报恩的心态,他自知要离得和宋洲远远的,不影响他的家庭和既定的人生轨道,那样的精英生活于他这种普通人来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如果今天宋宛成来只是一味的强调两人身份和阶级上的差距,高云歌反而不会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这是他早已接受的既定事实,所以高云歌才异常地震惊,原来在宋宛成眼里,只要一个人对他的儿子有用,那么就是有再多外界的闲言碎语,暧昧不清,宋宛成作为父亲权衡利弊后都会闭只眼睁只眼——睁开的那一只眼里唯有利益关系。
但现实不是这样的。
现实是宋洲不仅仅是喜欢跟自己拼伙计,那些信任和配合早已超出合伙的维度,高云歌很笃定:“你的儿子爱我,才会招募我一起办这个厂。”
宋宛成没被茶水呛住,但拿杯子的手有明显的停顿。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直白的听到“爱”这样的词汇了,爱,对面这个人和自己的儿子同性,要学历没学历,要家世没家世,两人的条件如云泥之别,仅有样貌还算匹配,而青春年华,本来就是最容易流逝的资本。
这样一个人居然在言说爱,爱?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所以宋宛成并不与他争辩,那会显得更加荒诞。他说:“这不是你们拥有的东西。”
“我不需要一个出轨成性的父亲来告诉我,他的儿子懂不懂爱。”高云歌的回击毫不犹豫。
宋宛成终于露出饶有兴趣的意外神情,看来宋洲对高云歌透露了不少原生家庭的辛秘。这反而让宋宛成更骄傲了,如果适当地袒露心扉能获得他人的恻隐之心和更多助力,何乐而不为呢,过往的创伤对于弱者来说才是禁忌,于宋宛成而言皆是谈资和勋章。
“那可真是遗憾,你们朝夕相处,却根本不了解彼此,没参透对方的真正面目。”宋宛成的眼神里闪烁过一丝诡异的兴奋。
“他是个独立的个体。”高云歌都要为自己鼓掌了,这么文绉绉的话居然也能从自己嘴里说出,那些高深莫测的书没白看。
他说,爱本来就是给出一个人所没有的东西。
“哈,哈哈哈。”宋宛成难以维持威严的形象,坐姿都变得散漫,指腹滑过眼角像是在揉搓笑出来的眼泪。
他觉得高云歌很可笑。
太可笑了,以至于都显得天真了。宋宛成自己都要如喜欢阿猫阿狗一般喜欢上这么简单直白的高云歌了,他笑够之后变得严肃,声线凌厉:“是我与他血脉相连,他身上流着我一半的基因,他是我的种。”
“他和你不一样。”高云歌固执道,“至少现在,他是个专一的人。”
“这在你眼里是忠诚的体现吗?”宋宛成语气轻蔑,毫不掩饰对这种美好品质的嗤之以鼻。无能的男人才会用忠诚来标榜自己,但凡一个人有磅礴的野心和足够的能力,上升的道路上就是会有诱惑如影随形,偶尔开一次小差不过是对自己厮杀拼搏的奖励。而一个够格的伴侣也不应该要求对方一心一意,那会错过很多机遇。
高云歌帮宋洲控诉:“你根本不知道在宋洲小的时候,你的形象有多恶劣,对他心灵上造成的伤害有多大。”
“啊……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吗,多小的时候?还在办鞋厂的时候吗,洛诗妮这样的,鞋厂。”宋宛成绕了绕手指,指着这个租来做直播的空间,目光可及之处摆了不少洛诗妮的鞋盒。
“当时厂里确实有不少云贵川来的外地女人,其中一个四川来的和你一样能干,一个女人可以顶三个劳动力。我理所应当要多付给她钱的,可我只是在她累到晕倒后去她的宿舍慰问了一下,送了点水果,她就好像获得了某种……希望,希望真是个好东西,跟报酬金钱相比,希望是多么高尚,我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她在厂里做的就更起劲,甚至还帮我照看小宋洲,她比现在的你还天真,以为和我真的可以有额外的关系——”
高云歌算是听明白了。
原来在宋宛成的逻辑里从来不是自己出轨,而是别的女人倾慕,被他的个人魅力折服,所以他绝不会认为自己愧对家庭和亲人,恰恰相反,他是那么的自信,那么优秀的自己不论在外面如何拈花惹草,也会回归家庭,他是个多么称职的丈夫和父亲,无可挑剔。
高云歌说:“可你还是心虚,不然也不会在物质上补偿宋洲,送他出国,不停地买房买车。”
“我心虚,我?”宋宛成指了指自己,又笑了,摇了摇头,呢喃了句:真是要命了。
“那宋洲有没有告诉你,他又是怎么发现的,发现之后呢?他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他从我这里交换了什么?”宋宛成意料之中地捕捉到高云歌眼里闪过的茫然,另一种叙事像毒蛇,钻进高云歌的耳朵里。
屋外,孙菲等人已经放弃去窥探那道看不出什么名堂的缝隙,一个个全都缩着身子,用踱步来缓解等待的焦虑。
“他们到底在聊啥,怎么还没聊完。”
“对啊,冻死我了,为什么当初租完房子只在直播室里装空调。”
“你问我我问谁啊,这一整层除了这个直播间,其他地方都是拿来放杂物的,除了客厅,阳台上都放满了空鞋盒,砸咋了,这年头鞋盒日子都过好起来了,能吹上空调了?”
“行了行了,别吵了。”邹钟闻双手交叉钻进衣袖里,冷得牙打哆嗦,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向熊安使眼色,示意他去敲个门。
“我去敲门?那成何体统。”熊安的彩礼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煞有其事道,“婚娶这等人生大事,谈个三天三夜没谈拢都实属正常,高哥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家长吧,短视频里说得好,莫欺少年穷,敢笑黄巢不丈夫,我们高哥也是实打实的潜力股,未来可期,那肯定要跟这位未来老丈人再多争取争取。”
“再争取下去天都要暗了,还开不开播试看毛口颜色呐!”邹钟闻提醒大家伙别忘了聚在这儿是为了什么,可当他抓狂地站在门前举起紧握的拳头,还是没壮胆砸下去。
他知道明天会举行宋恩蕙的婚礼,而宋宛成穿得那么正式,肯定是一起拍了什么阖家团圆的照片,又产生了矛盾和分歧,所以才会从温州匆匆赶到这里。
情况远比所有人能想象的更为复杂和严峻。邹钟闻攥紧手机,想给宋恩蕙打个电话,正犹豫不决之际另外一扇门哐当而开,动静大得像是被宋洲从外撞开。他的头发乌黑湿润,沾着雪雪子凝成的水汽,一张脸被冻的又青又红,嘴唇微张时眼神都变得失焦,强撑的身体下游离着男人的一丝脆弱感。
“我知道他怎么找到这里的。”像是没看到其他人的在场,宋洲自顾自地喃喃,穿过客厅里堆积的鞋盒来到直播室的门前。半年前他在温州的康阳纸箱订制了六千个鞋盒,上面印有洛诗妮的注册商标和高云歌的人像。这些鞋盒当然不可能真的流入市场,一直处于闲置状态。宋洲见孙菲租来直播的地方还有大片空余,就让纸箱厂把盒子全都送到这里,他还能帮孙菲分摊点房租。
康阳纸箱在宋宛成开鞋厂的时候就跟他父亲合作过,两人是多年的好友。宋洲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不希望这批特殊的鞋盒被父亲知道,宋宛成的面子显然比他这个当儿子的要大。
“谢天谢地,老板你终于来了,你快点进去啊!”
“对啊对啊,你再不进去,我都怕他们两个没谈拢打起来……你爸老胳膊老腿的,打不过我哥的。”
“就是就是,买卖啊不,彩礼不成仁义在,高哥在洛诗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宋洲站在门前,手搭在反锁的把手上,一时间竟没有勇气弄出动静。
像是能透视到屋内两个人如何的攀谈,他毫不怀疑,自己的父亲会如何描述自己——
“他那时候才多大,不到七岁。我可以发誓至少那一天,我在那个四川女人的寝室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看到了,看到了,就默默走了。等到我去他的房间里,他根本不给我解释和安抚的机会,编造点这个年纪的小孩爱听的童话,不,他不需要,他开口就是谈条件,说他要一处房产,那栋宿舍楼要过户到他名下。他还要一辆车,那个被他扔进垃圾桶里的玩具车像什么型号来着,哦,帕拉梅拉。”
宋宛成目光炯炯如烛火,毫无被自己亲生儿子敲诈勒索的后怕,而是一种更隐秘的骄傲。
“哈,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不,很多人是学不来的,这是他的天赋,与生俱来的能力。他那时候还不懂房啊车的资产意味着什么,但他就要,要用这些来交换,来弥补,而不是像她的母亲,那么拎不清,执着于情啊爱的。她给我生了个好儿子啊,他是个天生的商人。”
寒意再次将高云歌侵袭,一颗心脏都被揪起。高云歌捂了捂胸膛,有种呼吸不连贯的病痛感,他的反应并没有让宋宛成感到意外。如果眼前这个青年人对自己的儿子真的有所谓的感情,那么让他看清宋洲真实的人性底色,远比让他带着念想离去残酷得多。
但是高云歌说,不。
高云歌僵硬地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
宋宛成都有些可怜他了,装模作样地怜悯道:“知道自己朝夕相处的人有另外一副面孔,是很难以接受的。”
“不。”让高云歌心痛的并不是宋洲孩童时期的冷酷,而是宋宛成的无懈可击,他的声音震颤,“就算宋洲真的是这样冷漠、无情、天生唯利是图,一个父亲,都不可以……这么说自己的小孩。”
屋外,宋洲迟迟没有动作,另一只手伸进衣兜,攥紧那块失而复得的木牌。
如那个黑袍牧师所言,他当年放弃上吊后,也折下了森林那根被他选中挂绳子的树枝,带回国后本想也制成十字架的样式,但为了更符合山海本土人文,就只是雕刻成一块木牌,。在那座教堂随着村庄的拆迁而破损之前,牧师一直把牌子留在那里。
但人的记忆是不可信的,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产生偏差,哪怕身处同一个时间和空间,不同的人在各自的回溯中都会各执一词,甚至陷入无休止的罗生门。
高云歌曾口口声声说自己只见过宋洲一次,但在那段秋冬之交的日子里,宋洲不止一次地失眠难耐,如幽灵般飘荡到那片拆到一半的破败村庄里,在教堂的废墟里待到天际露晓。高云歌尾随过几次后被他的精神状态吓到了,所以才会去找那个神神叨叨问他信不信有神的牧师,牧师非常非常自信地从新教堂里拿出那块陪伴他从德国回到山海的木牌,让高云歌在白天把牌子挂回去,他想渡的那个人只要有幸看到了,只一眼,就会获得启示。
高云歌起初半信半疑,双手不停翻转那块一看就不值钱的玩意儿,不解道:“窄门?什么是窄门,一个人为什么要过窄门?”
“那是一种比喻,一种困境,一道人生难题。”牧师的双手动作夸张,不停抓空气,他很自信,“你不是说那个人读过书留过学嘛,你跟他说cheer up!never give up!那多俗套啊!”
“啊……”高云歌脑袋空空地点了点头,心想宋洲这种文化人确实需要点故弄玄虚的指引,他是机敏的,聪慧的,他是读过书留过学的宋洲,他会自己振作——
高云歌关于那块木牌的记忆不会出错,那个牧师只刻了正面,一个人要过窄门。
宋洲艰难地抬起手腕,轻轻扣在门上,另一只手指腹揉搓背面,那句“两个人就入山海”是他自己杜撰上去的,那是他自己的意志,在跟高云歌重逢之后。
“他是你的儿子啊,当父亲的,怎么可以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自己的儿子。他是,宋洲啊。”高云歌的掷地有声让宋宛成极为意外,他原本以为自己这番鞭辟入里的坦言会让高云歌眼里宋洲的美好形象彻底崩塌,就像林琅曾经对自己改观一般,那才是对一个人真正的毁灭。
但高云歌并不这么认为,他反而更加坚定:“就算是宋洲本人品格不端正,以次充好,一发不可收拾后要我去顶罪,我都会义无反顾,因为他是宋洲,爱我的宋洲。正因为他不会这么要求我,所以我才会、我才要挡在他前面,而你,你明明是跟他更亲近的血缘至亲,你对他的培养和价值观的灌输,才是真的冷酷和无情,你根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小孩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看不到他的真心——”
高云歌动容着,磕磕绊绊地讲述三天前的那个凌晨,以贵族女郎为主力的客户售后群里,三更半夜都会发来断底的图片和信息,问他要不要让消费者寄回来。宋洲很平静,出离平静,平静得高云歌都发怵了,宁肯他发疯,跟往常一样有些躯体症状,他也好带宋洲去老地方乱喊乱叫,也算是有个出口。
但宋洲这一次不哭不闹,睡不着,轻手轻脚走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看大落地窗外的黑夜。高云歌也睡不着,陪着他一起,良久,某个售后群里又闪烁一条讯息,由断底图片和对应的产品编码以及要求赔付的用户信息组成,宋洲不愧是读过书又留过洋的,在高云歌慌慌张张将手机收走前,只瞄一眼就看清了那个用户的收件地址,在北方某个三线城市的学院,几号宿舍楼。
“……那地方从十月份就开始下雪了吧,白天的温度也在零下。”宋洲的声音在冬日的深夜里,清冷得了无生气。
“我有的时候都会想到这些妹妹们。嗯,都还在上学,年纪肯定都还很小,就叫她们妹妹吧,一个月生活费也没多少,精挑细选了一双厚底勃肯,花那五六十块钱也是要咬咬牙的,她们挑了洛诗妮的9960,在十五天预售期里满心欢喜地等待这双又百搭又实惠的鞋子,迫不及待地穿上脚,每天都穿,早八点去有暖气的教室里上课,下课后屋外温度零下,不耐寒的鞋底沾上雪水,又在温暖的食堂或者宿舍楼里凝固。她们还没穿着99600去冰雪大世界呢,鞋底就在学校里断掉了,妹妹们怎么可能不委屈,消费者仪式又强,给差评是天经地义。”
高云歌诧然。
宋洲这个人,外卖要点新荣记,毛衣要穿loro piana,在杭州大厦配货买水冰月,平日里住豪庭苑开帕梅,居然共情起普通女大学生了。
他花万把块钱买双香奈儿的拖鞋没两天掉漆了都不认为有必要去售后,他支持购买洛诗妮9960的妹妹们退货退款。
“我是想到她们,才难受。”宋洲再开口,声音里夹杂着哭腔,“我不怕亏钱,我也不畏惧工业区里的闲言碎语,什么洛诗妮成就了谁谁谁,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吃了亏,做实体工厂就是会有这里那里的问题。我是懊悔……觉得自己辜负了素未谋面的她们。除了澳尔康的公司单,我们出货了近二十万双9960啊,有二十多万个妹妹们喜欢我们洛诗妮的鞋子,我却让她们失望了,而我们本可以给她们其他鞋厂更好的体验。”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高云歌在那个夜与清晨交接的时刻拥抱宋洲,就像他现在主动打开门,跟他面对面贴了贴,然后握紧他踹在衣兜里的冰冷的手,体贴入微地伸进自己的口袋里,衣料只跟温热的腰腹皮肤隔了薄薄一层。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高云歌又重复了一遍。
他摸到宋洲兜里的木牌了,笑了一声,想说宋洲还真小气,这都要追回来。他弯起的眼底不受控住地噙了一道晶莹,他更加确定:“你真的好爱我啊。”
视野里,还坐在原位的父亲背对着自己,宋洲盯着高云歌那张洋溢着笑容的脸,以至于宋宛成全然成了模糊的背景。
“我当然爱你啊,不然怎么会为了你在这山海呢。”宋洲眨了眨干涩的双眼,明知这样温情的对话不合时宜,还是忍不住给予回应。
高云歌看宋洲的眼神宠溺的像看个新生的小孩,欢喜到眼泪都剔透地掉了下来,清白得像不属于这为奴的人世间。宋洲三天前的碎碎念还清晰在耳畔,将哭腔憋回去后又突然充满信心,魔怔了似得,说明年还要做勃肯,还要用物美价廉的pvc发泡。
高云歌以为宋洲是受到的打击太大,已经开始胡言乱语。彼时他脚上套着双香奈儿男士拖鞋,他还有好几双这个品牌的休闲鞋,logo并不明显,小娅偶尔看到监控里宋总出现在车间里,总会忍不住拍下来,跟其他文员小姐妹们叽叽喳喳,别人是人间香奈儿,洛诗妮的小宋总是车间香奈儿。
这才是宋洲真实的消费水平和生活品质,他不气馁,依旧要去深耕六十块钱一双的山海鞋。高云歌怎么可能不意外,他以前也遇到过出生产事故的鞋厂,老板们短期内都不会再触碰那个不稳定的材料,并试图用产业升级来避免低价位压成本所连带的损失。宋洲则反其道而行之,他说多鑫能成功,就说明这个价位的鞋底,就是可以满足普遍的美观度和舒适性了,普罗大众不需要付出更多的溢价,那些妹妹们用更少的钱买到一双鞋,就可以把更多的钱花到别的地方。
但宋洲明明是从最精致冷血的环境里长大的。
在价值观塑造最为关键的孩童时代,他的父亲更是最为典型的利己主义者,甚至以培养出跟自己道德品行一致的儿子为荣。他从未以各种理由拒绝赔付,而是对每一个渠道和供应链承诺,有问题就退回来,都退回来。
高云歌当时不懂啊,吓得赶紧没收了宋洲的手机,不让他在群里再发言。那将涉及上千万的损失,跟天骐去年的退货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他平生第一次骂宋洲,觉得他疯了,在确定合作之前,洛诗妮和所有客户都有商订一定比例的次品率,出问题了也要按比例返货,9960的断底也主要集中在北方寒冷地区,宋洲这么一承诺,连一些南线的批发商们都跃跃欲试想把剩下没问题的鞋子也退回。
宋洲当时的告白也很唐突,他对高云歌说:“我爱你。”
“你要是也读了大学,不,高中!你要是读到高中,网购了一双鞋,打篮球跑步运动完后有点磨损,你也会不开心,心疼钱,还有选款所用的时间和精力。”宋洲感慨道,“我真的好希望,好希望命运曾经对你好一些,你能多在学校的环境里待上几年,你也会很有维权意识的,打消费者热线,会刷差评,为了几十块钱去声张正义。我爱你。我知道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异里,但是我真的好爱你啊,高云歌,我爱你,我就爱所有素未谋面的,你这样的人。”
“……你真的好爱我啊。”高云歌抹过眼泪的手捧住宋洲的脸,跟细腻的肌肤接触时,他掌心指间的薄茧依旧触感清晰,
宋宛成依旧没有回头,但也做不住了,茶杯里的水四溅开来,他捶了一下桌子后厉声呵斥妄言爱的两个青年人:“那不过是他的一时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