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折周
这次陈寄回了:“南口墙塌了,你绕不过去。”
林思弦“哦”了一声:“这地儿确实基建太差。”下一句又无缝衔接:“您吃饭了吗?”
“林思弦,”陈寄终于打断他,“不要硬找话题。”
“是吗?我以为这叫闲聊呢。”
“闲聊的话,你可以讲讲你自己的事情,”陈寄说,“比如我记得你当年艺考第二,为什么这几年连颁奖礼的现场都去不了。”
这话说得相当直接,但林思弦并不讶异:“人生本就瞬息万变啊,不是每个人都有红的命。”
一句有点万能的回答,只是陈寄没有放过他:“但不是每个人都退学了。”
陈寄还是那个陈寄。对他珍惜的寥寥几人尽心尽责,重话都不会说几句;对他不在意的大多数人漠不关心,冷淡从始至终;唯独对林思弦说话不留情面。
认真反思起来,林思弦的霉运并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从某个黄昏开始——学籍办的老师将他叫到办公室,好像就是他的人生一落千丈的起点,想翻身都不知道支点在哪。
二十一岁的林思弦拿着退学通知从戏剧学院南门昂头走出,他知道一路上全是打量的目光,好奇的,嘲讽的,他没有分一点眼神过去,所有的力气都在支撑他坚挺的脊椎。
没关系。当时的林思弦给自己说。只是人生一个小变数。
后来他妈妈吕如清去世,什么经验都没有的林思弦一面应对医院账单一面独自操持后事。等到吕如清终于入土为安,林思弦以为自己可以开启全新生活,却完全找不到任何机会——试镜、自荐全都失败,他只能猜测是退学带来的影响,可是他那些初中学历、完全没经过任何培训的竞争者至少都有一两次回音。
茫然的一年半之后,林思弦终于遇到了一位极端理想主义的导演,要拍一部并不卖座的文艺片《高楼》,对方见到林思弦就认定他是这部片子的主人公。因为导演的完美主义,林思弦耗费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前前后后又磨了大半年,然而拍摄还剩四分之一时投资商突然撤资,一个还没起步的小剧组也借不到钱,《高楼》就这样成了烂尾楼。几个月后,林思弦就因为工人失误从工地一坠而下进了医院。
以至于到了今日,别说颁奖礼的门槛,他连有姓名的角色都没几个。
或许现在是卖惨的好时机。用自己的经历去赌一把陈寄的同理心,也许他不会再因为当年的事情再找麻烦。
但林思弦还是轻描淡写道:“以前年少轻狂,多多少少犯了点错,个人私事没什么好提的。”
前面的车终于挪动了。林思弦赶紧跟上去。
起步之后没多久,终于发生了这几天第一件幸运的事,林思弦在十字路口瞥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自作主张道:“诶,有个咱们剧组的人,看看能不能捎一段。”
没等陈寄回答,林思弦已经靠边停了,降下车窗大声道:“满哥,你怎么在这儿?”
扶满上车前特意将自己身上擦了一遍,防止水把座椅浸湿。
“因为一直等不到车,就想走回去,”扶满是个健谈的人,上车后话一直没停,“走到半路雨越下越大,本来想找个地儿躲一躲,结果思弦就像救星一样把我喊住了。陈编,没耽误您事儿吧?”
陈寄简短答了个没事。
“刚才路上遇见个本地人,聊了会儿,听他们说在外地做工,给人刷漆一个月能挣一万多,你别说这收入比我稳定多了,每天活得还很健康,”扶满又聊,“要不我也去学门手艺?”
林思弦回他:“你前几天还说要做大做强给我介绍资源呢。”
就这样贫了几句,终于看到了酒店的轮廓。
“陈编,我看了您好几部小说,里面雨天的情节都很经典,”扶满到最后都在闲聊,“您都是怎么构思的?”
陈寄答得很谦逊:“空想而已,想不出来再找素材。”
他说话的时间里,林思弦已经拐进了酒店停车场,可惜里面停得满满当当,他们转了两三圈都没能找到一个可以泊车的位置。
“要不就停在外面然后走两步,”扶满提议道,“车上有把伞就行,你俩打,我跑两步——诶,这车上还有两把伞?这么齐全?”
陈寄说:“有一把是我的。”
“不愧是陈编,出差还带伞,真细致。”
“只是习惯而已。”
在林思弦挂倒档的时候,刚才沉默良久的陈寄仿佛想到什么:“说起来这个习惯对我影响挺深。之前构思一个雨天犯罪的情节,我怎么也没想好嫌疑人要用什么借口接近受害人,后来编剧团队的其他人提到,借伞不就好了吗?我才意识到习惯给我的思维误区,我根本不可能出门不带伞。”
林思弦右眼跳了一下,本能地意识到陈寄要说一些他不想听的事,只是来不及阻止扶满已经接茬:“为什么啊?小时候妈妈教的?”
“那倒不是,”果然陈寄接着讲,“以前高中有个同学,从不带伞也不喜欢淋雨,一定要我替他打伞,遇到水沟还要我背他过去,如果我没带的话,会命令我淋雨去买一把过来,否则就会发脾气,久而久之我出门前一定会看天气,即使不下雨也会常备一把伞在书包里。”
“啊?”扶满不解,“不想淋雨为什么自己不带伞?不能拒绝吗?”
“拒绝过一次,”陈寄回答,“你猜他说了什么?”
扶满直言:“我想不到。”
“林思弦,你猜猜呢?”陈寄把头转向驾驶座,“你觉得他当时在想什么?”
第6章 没变过
林思弦从未觉得靠边停车如此艰难,他甚至打反了两次方向盘。
等到车终于停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他才缓缓开口:“可能那个同学就是性格不太好吧,至于说了什么,我也猜不到。”
他没回头去看陈寄的表情。
后座的扶满是当真好奇,不客气地直接追问陈寄:“所以他说了什么?”
但陈寄好像没准备回答:“下次有空再聊吧。”
话音刚落便拿了自己的伞,利落地开门下车。
留下扶满睁大双眼:“我靠,悬疑小说家还真什么事都留个悬念啊?”
自己当时说了什么?
林思弦真忘了。那时候他对陈寄说的话完全取自于心情,在旁人听来或许根本不可理喻,大部分转身即忘,成了记忆里一些不起眼的残渣,要像现在这样专心去搜索某一块无异于大海捞针。
没想到陈寄竟然还耿耿于怀。
雨夜,窗外视线更不佳,林思弦掏出烟盒,发现还剩最后一支。
陈寄讨厌他,陈寄还在针对他,是两件斩钉截铁的事情。林思弦在烟雾中想,事到如今,也只能将计就计,只要自己死不承认,撑过最后这段时间便好。
想法是美好的,可惜林思弦还是低估了陈寄的记仇之心。
翌日林思弦没有拍摄行程,刚吃完午饭,便接到了李主任的微信电话:“小林,昨天你载陈编回酒店,跟他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特别的,”林思弦说,“就聊了几句闲话。”
“是吗?陈编说跟你特别聊得来,”李主任语气轻快,“别害羞,陈编都告诉我们了,说你们之前也是能聊到一块去的朋友,所以你把他忘了他有点伤心,现在觉得人生在世,别计较太多,能再相遇也是缘分。”
林思弦愣了:“他真这么说的?”
“对啊,中午吃饭时亲口说的,还说你车开得好,以后如果你没拍摄的话,他想去哪就让你载他去,你俩还能多说几句话。”
林思弦现在明白陈寄为什么这么说了。一时之间挑不出词回答。
李主任误会了:“我知道当司机听起来不体面,你也不要觉得委屈,陈编拿奖之后跟几位大导演轮番吃了好几顿饭,你也知道在这个行业除了钱就是话语权,等你俩熟了之后,以后你的路不就好走了吗?”
林思弦问:“哪条路?机场高速还是江滨路?开网约车的话这两条路走得多。”
“......小林啊。你说说你。”
“我开玩笑的,”林思弦说,“您放心好了,我肯定听安排。”
工作需求,林思弦看过很多复仇的剧本,这些会被归类为“爽文”,观众喜欢代入到复仇者身上,看着曾经瞧不起自己的人后悔莫及、痛哭流涕。
但林思弦作为曾经的“加害者”,只能在每次见面前揣测今天对方又会干什么。
陈寄还不至于为林思弦打破自己的生活节奏,他没有太多出门的需求,更多时候都在房间里琢磨剧本。未来几天一共叫过林思弦两次,一次送他去片场,一次让他开车到最近的超市。
林思弦在大脑中构思一些无厘头的片段,譬如陈寄让他把车停到超市,让他徒步五公里去买个肉松面包回来;或者看到街边玉米地说“下去帮我偷几个上来”......
当然这些事情都没发生。
事实上,这两次司机当得非常平凡,陈寄甚至没有再言语试探,一路上两人交流甚少,跟李主任所说的“特别聊得来”大相径庭。
FM唯一搜得到信号的电台播放着无聊的交通新闻,林思弦守规矩地开着车,来回几十公里,陈寄只在下车时说了声“谢谢”,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一个称职的司机——如果不是林思弦两次忘拉手刹,调个头得倒五次方向盘。
林思弦事后总结,这件事只能有两种解释:一是陈寄年近三十突然爱上了坐碰碰车,二是陈寄就是单纯享受使唤和命令自己的报复感。
两日后的早晨,林思弦被楼下的摩托声吵醒,打开手机一看还不到七点。手机屏幕异常热闹,不是别人发的消息,而是不同APP的推送,争先恐后地提醒林思弦今天是情人节。
一个跟林思弦完全无关的日子。
吃了点饼干当早饭,半小时后林思弦得去片场。今天组里拍一场很重要的戏份,男一女一在犯罪现场的首次对峙,没有林思弦的任务,但这一幕是前期剧情的一个小高潮,多机拍摄,布景壮观,因此组里闲着的人都打算去围观学习。
林思弦到得不早不晚,跟他相熟的几个人已经在场了,前期准备工作比以往都复杂,拍摄还没开始。
一直跟着扶满的小胖子今天要友情出演一具尸体,他脸上画着异常骇人的妆,然而在脂粉之下却是腼腆幸福的笑容,硬是把两片血迹活生生笑成了腮红。
而两米外的苏红桃以一种相当复杂的眼神注视着他,口中喃喃重复着:“这不应该啊。”
“她怎么了?”林思弦递了瓶水给扶满。
“你问的哪个他?”扶满反问,左手指着小胖子,右手指着苏红桃,“左边这位男宾正因为暧昧对象给他说了情人节快乐而如沐春风,右边这位女宾正因为没有暧昧对象而如芒在背。”
“休得胡言,”苏红桃立即否认,“我觉得煎熬的不是我没有对象,而是胖子对象竟然叫他小宝,大宝也就算了,凭什么是小宝?他哪里小了?”
林思弦喝了口水:“也许是铁甲小宝。”
铁甲小宝战损版身在爱情中,并不在意对自己的言语攻击,轻轻一语就反击到这群孤寡人士最薄弱的地方:“与其诋毁他人,不如反思自己,上一次过节是多久之前了?当时新中国成立了吗?”
苏红桃把矛头指向扶满:“说你呢。兄弟混这么好,你干嘛去了?前两天不还跟人网聊,还说要改情侣微信名来着?”
“嗯,她网名叫哆啦a梦,”扶满说,“建议我改成少说b话。”
苏红桃嘲笑得毫不留情:“我就说你话太多了吧。”
“哎,这不应该啊,我前女友还说喜欢我的开朗呢,”扶满反思,“感觉还是得像思弦一样,有点神秘感才有市场。”
化妆师、扶满甚至于胡小路都默认林思弦桃花不断。
林思弦对此类看法早已习以为常。或许是长相,或许是说话轻快的语调,或许是那些似是而非的眼神,总之林思弦在成年之前便听到太多类似的评价,那时候跟他关系不错的男同学总会旁敲侧击他有没有过“刺激”的经历,笃定他是最早经历情事的那一批;成年后,他去商K酒吧之类的场所不算频繁,但同行人总认为他是常客,每次去也都会收到大量“玩玩”的邀请,而每次林思弦的回答都很一致:“抱歉,今天有约了,下次趁早喔。”
远处传来一阵喧嚷,今天的拍摄开始了。这种多机位、复杂布景且聚焦无数视线的情景越发考验演员的心理素质。
女一号是位演技广受认可的实力派演员,今天发挥一如既往,短短两句台词就表现出了人物的隐忍与坚决。相比之下,谢洛维鲜少经历过这种场合,一直难以进入状态。
宁沛向来对他很有耐心,没有过多批评,只是尽可能清晰地指点:“你现在表现得太过凶戾,李鸿这个人物是多面的,除了他作为杀手的人格,你还要考虑他作为普通电工的一面。他是自卑的,发火也是恼羞成怒,你现在只是在暴怒,再酝酿一下。”
场外的三个人已经站累了,找了三把椅子坐。
苏红桃吐槽:“让谢洛维自卑,他可能这辈子没体会过这种情绪。”
扶满回她:“表演嘛,本来就要演出不同人生啊。”
苏红桃想到什么,转向林思弦这一侧,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艺考培训的时候,也演过类似一段?”
“姐姐,”林思弦笑了,“我连前天晚上吃了什么都记不太清了,何况这些猴年马月的事儿。”
他当然记得。
培训老师让他们演一个多重人格,是一节很有挑战性的课。而那时候的林思弦,被老师单独拎出来作为范例,在一群学生围起来的圆圈里单独演了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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