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黄昏 第7章

作者:折周 标签: HE 近代现代

他尽量维持声音稳定:“陈编,我们要去哪里?”

还是没有回答,而林思弦也无心等他回答。林思弦的余光牢牢镶嵌在仪表盘上,九十,一百,一百一……到下一个刻度前,林思弦彻底偏开脸,没有勇气知道指针的位置。

“陈编,”他声音在颤抖,“能开慢一点吗?我有点晕。”

林思弦害怕高速行驶,尤其是在前座。部分理由是天生,同理他也害怕飞机颠簸;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七岁时吕如清开车载他,同时在电话中争吵,踩油门的脚随语气加重,最后直直撞向一棵杨树——林思弦被抱出来时睫毛扫过尾端的一片树叶。

林思弦没向任何人提过自己的恐惧,连面对吕如清都闭口不提。

这件事只有陈寄知道。

引擎声像硫酸侵蚀林思弦神经中枢,用来平复心跳的呼吸被制止,他看不了前方,看不了窗外,只能紧闭双眼。右脑也受到毒害,意识被腐蚀得涣散。

陈寄想干什么?要让我求他吗?

不可能。这辈子林思弦没求过什么人。但那是他清醒的时候,而现在他快要失去思考的能力,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陈编……拜……”

还是没能说完。

现在时速是多少?这条路有多长?

在林思弦窒息而亡之前,他倏然睁开了眼,恐慌将沥青路撕成碎片,灌入他的眼眶和鼻腔。伤口的血液蒸发,凝华成最后一句话:“陈寄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时速过高,紧急制动距离超过一百米。

刹车声将氧气重新输送进口鼻,安全带快要嵌进林思弦肋骨里。

心跳像鼓鸣,快要破骨肉而出,以至于陈寄的声音也随回音放大:“想起来了?”

林思弦额角的细汗渗进乱发中:“什么?”

陈寄平静得像在过红绿灯:“那天你说了什么。”

林思弦胸腔起伏,声音微弱但语气冰冷:“你疯了。”

“看来是想起来了,”陈寄食指敲了敲方向盘,车又启动,以合适的速度稳定行驶,“那我们应该可以正常对话了。”

他继续说:“好久不见,林思弦。”

是的,就是这一句,但并不完整。

虽然岁月将当年的记忆场景破坏得模糊不清,但林思弦知道自己在陈寄拒绝他时说了什么。

“你疯啦?”相似的词句,截然不同的语气。来自过去的雨顽固又恼人,把一切搅乱了,让林思弦轻佻的笑容也多了些水分:“疯了也没用喔,陈寄,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林思弦记得自己曾说过很多次类似的话。

在那些他并不想记得的时间里。

第8章 春天的遗梦

“万物沉寂时,我们终于安静下来。

大地收留了我们漂泊的身影,月光为我们披上最后的纱衣。

我们是春天的遗梦,在夜色中轻轻睡去,等待下一个轮回的风起。”

旁边的人念到这句时,好像真的起风了。林思弦看着窗外,碎叶无力随风起落,看着颇为凄惨。

“我觉得写得也就那样。”娄殊为评价。

林思弦打了个呵欠:“哪篇课文?”

“不是课文,刚才发的年级优秀作文复印版,也没留个作者名字,”娄殊为问他,“你要看吗?”

“不了,”林思弦摇摇头,“我睡一会儿。”

“你怎么又睡,”娄殊为看他的眼神复杂,“昨晚在哪儿浪?”

“你心里。”

“你能不能正经说话,林思弦,虽然咱俩是朋友,虽然你家里有钱,虽然年级主任也要给你面子,但听哥一句劝,真不能经常去那些地方,”娄殊为苦口婆心,都用上了排比句,“尤其不能不带我。”

娄殊为他爸跟林泓处于长期合作关系。林泓这几年事业很顺,旧城改造的项目前期还有人闹事,运筹了两年终于太平;之前商业房产的官司也打赢了。

里面涉及到的具体操作林思弦并不清楚,只是最近登门拜访的人越来越多,林泓不收茶叶,不收珠宝,只留几幅字画,两个储藏室快成典当行。

不管留没留下东西,总得留几句话。待客厅里从早到晚都有议论声——这是林思弦住的亭水榭独栋里除了争吵以外最频繁出现的声音。

窗户被风吹开,又猛然弹回,撞击声把林思弦唤醒。

手臂麻了。林思弦睁眼,看到天色已经暗沉,从余晖判断,应该已经放学十分钟。

娄殊为去打球了,没有叫他。教室的人几乎走空,林思弦听见有人扫地的动静。于是他又把眼睛合上,听了很久的风声。

等到教室彻底安静下来,林思弦才缓缓起身,对着擦完黑板的同学抱歉道:“不好意思同学,我今天有点累,睡着了,忘了我跟你一起值日。”黑板上的值日名单被擦掉了,他有点记不得面前的人姓刘还是姓孙。

对方很意外林思弦还会跟他搭话,回答得不太顺滑:“啊,没事,我已经做完了。”

林思弦看了看自己的桌面,选了一套做工非常精美的、未拆封的笔记本,印象里价格应该靠近三位数:“送你,当作补偿。”

吕如清在林思弦入学那一天就去打过招呼,他未来会参加艺考,最后一年家里会专人补习,因此他免去了晚自习的环节。

司机在四十六中后门等,林思弦上车后看了一眼手机,里面有十七条信息,大部分是邀请他晚上去台球厅或者酒吧。林思弦快速扫过一遍,挑了几个人回复。

林思弦并没有那么沉浸于这种灯光昏暗的场合,尽管每一次他都表现得很尽兴。上一次在新开那家台球厅,同行人追爱不成砸了二十个啤酒瓶,碎玻璃铺了一地,把服务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组局的人问候林思弦:“没吓着你吧?他这喝醉了就这样。”

林思弦心跳很快,但笑得很淡:“那我们再喝几瓶,省得他待会儿没东西砸。”

还有一句他没说出来——看起来也没喝得很醉,酒瓶都知道挑便宜的砸。

四十六中到停水榭的路并不算长,现在也不是拥堵时期,脑子里过了一道前几天的片段,欧陆已经开到了家门前。

林思弦掏钥匙开门,发现屋里跟那天的台球厅并没太大差异——都是一地的残骸。唯一区别在于台球厅里的碎片都不值钱,而家里这些碎片,林思弦认得它们原本属于一个价值不菲的龙凤纹花瓶。

真好。林思弦想,幸亏他多睡了二十分钟,错过了这场战争。

从他记事起,他住过的三套房子都是战场。新闻联播里中东都有停战的时候,但林泓跟吕如清基本没有消停过。

也并非是歇斯底里的嘶吼,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爱体面。林泓在外高谈论阔,是公认的生意人中的文化人;吕如清更不必多说,她结婚之前是个音乐剧演员,虽然距她上次登台已多年,但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认为自己是个角儿。林思弦自出生以来,没见过她给任何人好脸色,包括她唯一的儿子。

花瓶自然是吕如清砸的。她喜欢站在第三级台阶上,大概是某种舞台病,在家里也要站视角最好的位置,也是离那面墙内嵌展示柜最近的位置。柜里呈放过各种形状的玻璃摆件,有的林思弦见过残肢,有的死无全尸。

林思弦迄今不明白那里为什么就不能放个摔不碎的木头玩意儿。

就像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还能吵上完全没有意义的千百遍。

早期的时候,这个解决不掉的问题是吕如清对林泓的态度。

吕如清的傲慢像是她的生存根基,仿佛某种咒语,如果对人温柔她便会立刻解体。她父亲前身是文协主席,导致她这辈子写不来妥协两个字。

林思弦出生以后会说的第一个字是“滚”。

大部分时候,是林泓用他说刻薄话时格外突出的语言天赋对吕如清冷嘲热讽,而吕如清则回以这几个言简意赅的字,偶尔会说长一些,譬如“我是你就没脸活着”。

那时候林泓的生意正处于低谷,手下人卷钱跑路,面临贷款危机,还要处理大大小小的合同违约。五年前他终于带着新的收购合同走进属于他的顶层办公室,一起带进去的还有他的新对象。

于是战争开启了新篇章。

林思弦偶然见过一次林泓的出轨对象,是一个无论从相貌、家世还是能力都毫无特点的人,因而她唯一的优点被衬托得很突出——柔顺,听话,以近乎崇拜的眼神回馈林泓的偏爱。

从那一天起,无需吕如清解释,林思弦也幡然顿悟她不离婚的原因。林泓不敢太过张扬,因为林思弦的姥爷尚有余势;而吕如清在外对自己的婚姻闭口不谈,则是因为倨傲一生的人不允许婚姻成为她戏袍上的污点,更不允许她在别人口中成为泛泛之人的手下败将。她要别人提起她时,永远是灯光底下的粉妆玉琢。

得益于这两人的欲盖弥彰,娄殊为迄今都很羡慕林思弦的家庭。

林思弦抬脚迈过一块花瓶残片。客厅里已经没有吕如清的身影,只有林泓坐在单人沙发上,若无其事地削着一块苹果。听到声响,林泓抬头瞥了一眼,又将眼神移回手里的刀刃。

“你没事多研究研究精神病院,”林泓语气还算平静,“给她挑个房间里有台阶的,免得她去了不知道站哪儿。”

林泓大概是洗了把脸。林思弦看着他下颌上的水渍,非常突兀地联想到酒吧那天的疯子,如果啤酒瓶里还剩点,砸之前他还会喝上一口。思及此他不禁笑出声来。

林泓也不恼:“笑吧,看你跟她能笑到多久。”

他总是默认林思弦站在吕如清一头,因为林思弦从没对他说过体己话。他不知道林思弦上一次跟吕如清说话大概是一周前。

“你俩一脉相承,没心没肺的泥菩萨,”林泓转头看着他,“你们这种人,我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有视力障碍的话最好去做个眼科手术,”林思弦耸耸肩,从一地狼藉中穿过,“我尽量给你挑个带台阶的病房。”

房门合上,天地清净。家政今天请假,林思弦的房间也乱糟糟的。

打开抽屉,里面的进口夹心饼干只剩个玻璃盒子。林思弦不想再外出,省去了晚饭的步骤,简单洗漱就将自己投放至被窝里。哪怕已经精神已经疲惫到极点,却依旧没办法立刻入眠。林思弦把自己抱作一团,在头痛中奇怪地回想到下午听过的诗句。

“大地收留了我们漂泊的身影,月光为我们披上最后的纱衣。”

林思弦这一周失眠很严重,完全颠覆了他本不规律的作息。

他连续迟到了三天,第三天的时候,年级主任把他叫进了办公室。林思弦顺从地去了,不过只是在椅子上喝了杯热茶。主任委婉地问他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林思弦否认,称自己只是睡过头。

回到教室时头疼欲裂,像被车轮碾压过。娄殊为凑过来,还在套他的话,问他到底发现了哪家新店,竟能这么流连忘返。

林思弦回他:“等我玩腻了再告诉你。”

娄殊为向来拿他没什么办法,又问:“文娱委员上午问我你去哪儿了,下个月文艺汇演想让你上台。”

“干嘛非得要我?”林思弦打了个呵欠,“我唱歌又不好听。”

邀他的人太多,林思弦没这些多余的精力。语文课代表有点扭捏地站在他座位旁,林思弦温和地问:“怎么了?”

他吞吞吐吐:“那个…作业…一段描写…”

林思弦佯装很惊讶:“啊,抱歉,这两天晚上我都在上形体课,实在没时间。能帮我随便写一段吗?”

这话很没逻辑,按道理也该是林思弦现写一段。但他身边的人总是对他有一点点迁就的。

林思弦从没在学校提过他的家庭,但他的穿着、他上下学的车辆有目共睹。一开始没太多人敢跟他搭话,直到几个外向的人先吃螃蟹,然后发现这只瘦瘦的螃蟹很好接触。

林思弦大多数时候都很和善,语调柔和,偶尔发神经还会突然送很贵的东西,虽然也会有无理的要求,譬如替他抄点作业,譬如替他扫个地,但他总是客客气气,这点任性放在他身上不值一提,没人会对此说一个不字。

就像现在的语文课代表:“好的好的,那我随便写了,那我写一个春天景色为主题的你看行不行……”

林思弦又犯困了。他忘了自己跟语文课代表说过什么。

很聒噪。很无趣。很没意思。

事实上他经常忘记自己跟别人说过的话,尤其是那些人讨论一些废话的时候。愚蠢的人总是围绕一个愚蠢的话题反复琢磨。

他趴在桌上,头埋在双臂中,能听见周围座椅的响声,大概是每个月例行在换位置,林思弦没有同桌,不用理睬。下午大概是一节语文课和一节物理课,物理老师低沉的声线很催眠。

林思弦在中途闻到一股罕见的味道,不好闻也不难闻,像劣质沐浴露混合某种草木。

不知道是物理老师嗓音加持还是这草木的功效,林思弦这一觉睡得尤其安宁。

可惜这次没能睡到放学。他被几声毫不留情的敲击声弄醒,抬头眼前是一双手。这双手看起来不像高中生的手,指甲修得很干净,指节分明,能看见微微凸起的血管,覆盖着的皮肤全是细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