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折周
林思弦说:“想看月亮。”
于蕊的眼神很复杂,颇有些成年人的责备:“小朋友,怎么这个年纪就口是心非,今晚哪有月亮。”
从那一年起,林思弦每一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都会跟于蕊度过——他从来没提过这种要求,是于蕊逼迫他的。一开始是命令,后来演变成了约定。
林思弦问过于蕊为什么是这一天,于蕊回答他“一年得有一个好的开始”。于蕊在异地上学,他们聚少离多,她会将自己一年里的故事在这个夜晚凌乱地讲给林思弦听,去过的地方,看过的电影,谈过的恋爱。
哪怕去年林思弦搬去了亭水榭,这个约定也照常履行。他们在一个美术馆门前见面,于蕊给他指了一幅自己参与的作品,林思弦称赞“好看”。
于蕊突然说:“思弦,我希望能成为可以听见你真心话的人。”
林思弦难得有些错愕:“我真的觉得好看。”
“我知道,”于蕊说,“如果你以后提到你自己的时候,能跟提到花、提到画一样直白就好了。”
过去一年林思弦在很多场合想起这句话。在某个夏日下午,他尝试付诸实践过,他发短信问于蕊:“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聊聊天。”
于蕊隔了五个小时回复他:“抱歉,今天在男朋友家里,不太方便,有什么急事吗?没有的话我明天打给你。”
林思弦很快回信息:“没事啊,我都忘了下午想要说什么了,你好好玩。”
林思弦对昨天于蕊的失约不算太意外。这一年里,于蕊回复林思弦短信的速度越来越慢,她朋友圈出现的人越来越多,林思弦知道她要搬去她男朋友的城市,那里有一家她很喜欢的、提过很多次的美术馆。
跨年夜的约定只是于蕊无意间种下的一束花而已,四五年的花期不算短暂,也到了应该凋谢的时候。
想到这里,林思弦眼神又移回手里的试卷。这一页的最后一句话是——
“一朵花凋零,另一朵花开在无人知晓的土地;
被折断的枝条仍在生长,色彩未被消减,黎明从未停止。”
林思弦发现自己有些沉迷这个人的文字了。虽然他仍旧不知道此人是男是女,在哪个班级。
每周发下来的优秀作文也不全是他/她的作品。他们班的语文课代表有一次也获得了此项殊荣,特别害羞地将自己的文章传递给班里同学——文章隐去了姓名,但看那神情谁都知道这是他写的。
客观来说,语文课代表的文章也写得不错,甚至字迹更加清秀,立意更加深刻,引用了几句知名作家的经典言论。
但林思弦还是只对那个人的文字着迷。好神奇,明明都是单个字体的排列组合,明明表达的意思大同小异,但那些特定的话就像种子落在大脑,生根发芽。
新年第二周的周一,林思弦主动去找语文课代表:“这一周的优秀作文发了吗?”
“没有呢,好像还在复印,”语文课代表略有惊诧,马上又变得有些愧疚,“不过听说这次我的作文没选上,抱歉林同学,没办法帮你指导了。”
“是吗?”林思弦说,“太遗憾了。”
四个字让语文课代表感动数十秒,很想弥补什么:“我这里有几本杂志,里面有很多句子都是我摘抄过的,你要不要拿回去看看,我觉得对写作文还是很有帮助......”
他把杂志从桌面上拿起来,于是林思弦看到了他正在登记的上周测验的语文成绩表,名字按读音排序,第二个就是陈寄。
在他的名字后面,是一个非常令人震撼的分数。
好学生。
林思弦不禁回想起三十一日那天自己跟陈寄的偶遇,不知能否能称得上偶遇,毕竟他们只有三秒的眼神接触。虽然林思弦还是得以在这短暂的三秒内确认了一个事实,陈寄看不起他们这些纨绔子弟。
语文课代表一直没得到回复,抬眼发觉林思弦正若有所思盯着那成绩表看。
他悟了,又组织了片刻语言来安慰林思弦:“没事的林同学,这只是周测,一次没考好没关系,这次题比较难,只要认真听讲,下次一定可以提高的。”
林思弦对他笑了笑:“借你吉言。”
吉言还真让他借上了。两周后的期末考试,林思弦语文得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分数,在其他几门科目的衬托下显得尤其耀眼。
连娄殊为都觉得不可置信:“......我宁愿相信我不识数,也不相信这个数字是真实的。”
林思弦扫了一眼他的数学成绩:“看起来你的确不识数。”
娄殊为搂住小魈,他最后的战友:“我们当中出了一个叛徒。”
小魈也背叛他:“我比你总分高十二分,我俩不能相提并论,不要试图阶级跃迁。”
寒假刚开始的时候,娄殊为他爸出差去了东南亚,听闻一走便是一个多月,他妈妈常年在外,家里剩他留守,于是林思弦和小魈便住了进去。
他们度过了昏天暗地的一周。电玩打到手抽筋,碳酸饮料的空罐头铺得遍地都是,窗帘拉上的独立空间里不分昼夜。
不知第几天,在可乐成为他们的血液之前,娄殊为家里断电了,说是楼道检修,要持续三个多小时。原本小魈打算去台球厅,却发现老板提前闭店回家过年,最后娄殊为打电话预定了一家KTV的包房,就在他们跨年那家酒吧对面。
打车时娄殊为翻通讯录想找两个姑娘出来,一个下午五点说在晨练,一个电脑洗了没干。
他战略转变很快,开始撺掇林思弦来完成这个任务:“你上次那个谁呢,你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带两个好看的朋友来一场别开生面的音乐交流会——”
交流会刚开幕便骤停,娄殊为语气变得生硬:“这人怎么在这儿?”
林思弦还在脑中斟酌用哪个借口拒绝他,叫人出来再容易不过,只要他愿意,半小时内能开一场真正的音乐交流会;只是他原本去娄殊为家便是为了清净,不想跟太多人打交道。
闻言他顺着娄殊为视线望过去,又在熟悉的地点看到熟悉的人。
陈寄站在他们曾经偶遇的垃圾桶旁,零度左右的天气里只穿了一件薄卫衣,正在跟另一个中年人一起搬运一箱啤酒。
这还是林思弦第一次见他不穿校服的样子,全黑的一身让他显得更凌厉,宛如冬日里的枯枝。
很明显枯枝刺到了娄殊为的眼:“好晦气,怎么不上学也能看见他?他在这里干嘛?”
小魈推测:“打工吧,他后面是烧烤店。”
陈寄把那箱酒从货车上抬下来,传递给了那个中年男性,在他回头的间隙,视线捕捉到了在KTV招牌下无所事事的三人。只停顿了一秒,他便继续自己的工作,没有再分过来任何注意力。
“他什么眼神?”娄殊为依旧不悦,“打个工能打出优越感来?等我爸回来我就问问这店谁开的,迟早给他开了。”
林思弦迄今不知道他俩到底什么过节,也不知道隔着一条街娄殊为是怎么看清陈寄的眼神。
他顺口问:“陈寄家里很穷吗?”
“是很穷,”小魈回答他,“听说他爸去世了,他妈开个什么小店,他靠奖学金生活的。”
娄殊为评价道:“假清高。也不知道那些人看上他什么了。”
不过他也没愤怒多久,KTV经理好声好气将他们迎接上去,叫了一个齐刘海服务员专程服务。娄殊为倾情唱了几首洪亮的情歌,那点烦躁就随他的肺部气息一同排出去了。
第11章 尘埃
这几个小时的歌声太具攻击性,一直到春节结束,林思弦都有些耳鸣。
林泓算是白手起家,父母都是普通职工,春节林思弦自然是回他姥爷家,半山独栋别墅成了赶超春晚的戏台,夫妻二人在这几天拾回绝对默契,相敬如宾演得越发娴熟。
看到面前的场景,林思弦倒也能理解。
老爷子在局里那套向来都带回家里,一桌饭吃得不像家宴,更像工作汇报,任务也是分配好的,斟茶的,献墨宝的,切水果的。吕如清是这栋楼里唯一不用进厨房的女性,她靠那几年的轻歌曼舞和林泓近来的事业为自己争取了这一特权,林思弦的小姨跟她说话语气像在问候上级。
餐桌上老爷子把第一块鹅肝夹给了林思弦:“开始艺考培训了吗?”
林思弦像对每个人那样笑:“还没呢,下半年才开始。”
“抓紧,”老爷子叮嘱,“你样貌虽好,但像你母亲,太秀气,形体要多训练,练出硬朗的气质来。”
小姨接话:“五年后是不是就在电视里看思弦啦?”
在合适的时机接了合适的话,她获得了老爷子一个认可的眼神,示意她老公也给她夹一块鹅肝。
老人不喜吵闹,家里没有烟花,晚饭后便登上一公里外的观景台赏夜景。林思弦前两年都看了,于是今年也是个合适的时机谎称自己感冒,获得闭门不出的特权。
客房像个样板间,除了挂在墙壁上的水墨画,很常见的雨打芭蕉,林思弦欣赏不来。他又翻开手机看之前拍的于蕊的画,还有未知作者的作文。他在放假之前用手机偷偷拍了一些记忆最深刻的片段。
看久了总结出一些规律,他/她很喜欢用花草等植物当喻体,描写蓬勃,描写凌厉,描写生命力;也经常写到尘埃和沙石,来具象化那些不值得被在意的事物。这不禁让林思弦有些好奇这个人生活在什么环境里。
如果天降一个杀手,用枪指着林思弦脑袋,告诉他必须对一个人一五一十讲自己的真心话,否则就一枪崩掉,那他会选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林思弦说不清,但就是会选他。
林思弦一共在半山别墅待了两天,第三天时林泓借口说有桩生意需要接待,带着母子俩回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车刚行驶至亭水榭门前,林泓便迫不及待开了车门,一只脚下地时车都还没挺稳。吕如清端坐在后座,用非常轻淡地声音不慌不忙道:“迟早被撞死。”
这句话忘了加主语。
林思弦开学第一周就险些被自行车撞飞。
新学期学校搞文化氛围,一个寒假的时间,校门的花卉更换了一批,广告栏挂上新的海报,连后山那些无人经过的荒草地也照顾到,那里原本有几块多年没变的褪色涂鸦墙,美术社团的学生联手画了一幅巨大的《迎春天》,准备覆盖在上面,让整个学校看起来生机勃勃。
正门的路也在扩建,导致这段时间林思弦只能从侧门绕一段路进去,路过那些新开的山茶花。
林思弦便是在看这些山茶花时,被一辆没有减速的自行车擦身贴过,下颌被某种冰凉的硬物划到,他根据温度判断应该是校服的拉链头。
刺耳的刹车声让他抬头,发现一辆红白相间的自行车停在自己面前,而车上的陈寄正在检查自己的校服拉链有没有坏。
林思弦语气倒还算平静:“学校里自行车不限速吗?”
陈寄头也没抬:“再慢也害怕遇上车坐多了走路不看路的人。”
虽然标签都是公子哥,但林思弦在学校的形象跟娄殊为他们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娄殊为性格张扬,说话不客气,有人对他谄媚,也有人在背后说他闲话。林思弦则不然,他总是享受着憧憬与赞誉。
高一开学典礼,他作为代表去弹了一段钢琴,是他年幼时吕如清逼他学的。那时舞台上的灯光凝成了他未来的光环,再加上他说话温和,不刻意刁难人,后来所有的晚会他都会收到表演邀请。
他接受过很多表白、艳羡与夸赞,而陈寄是第一个如此明显轻蔑他的人。
周四,林思弦、娄殊为和小魈翘逃了一节体育课,在小卖店买了六罐可乐。娄殊为走到半途忍不住,开了一瓶,泡沫立即溢出,让林思弦联想到那些蹭到自己身上的啤酒,不自觉离他半步远。
小魈也嫌弃他:“不知道的以为你多久没喝过可乐。”
娄殊为喝得尽兴:“每天喝也不影响我现在想喝,人生就要及时行乐。”
三个人说着闲话回去,按理来说教室应该空无一人,但讲台上却站着一个小个子。
娄殊为打量了一眼对方,没打算理睬,但小个子却主动把他们拦住:“是你们吧?”
娄殊为愣了:“什么是我们?”
“那幅画,是被你们烧的,对吧?”
“你有病吧袁寻,没头没脑说什么呢?什么画?”
林思弦这才知道这个人叫袁寻。提到名字他便多了些印象,袁寻是美术社团的人,教室的板报都是他负责做的。
在记忆里,袁寻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譬如现在,他看起来异常愤怒,都沉不住气解释前因后果:“别装了!只有你们在后山抽烟!”
娄殊为被他吼得有点恼了,一把提住袁寻领子:“你别在这里说疯话。”
话音刚落,教室门被推开,体育课提前结束,班里的人都回来了。
语文课代表见这状况当场愣在原地,半秒后又身先士卒地冲过来:“别打架,别打架,有话好好说——”
托四十六中和平奖得主的福,这次矛盾没有扩大,娄殊为骂了几句脏话,在袁寻愤怒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下午的课林思弦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半只手臂麻了,没能坐起身,听到教室里小声议论的声音:“所以袁寻怎么了?怎么有勇气惹那些人的?”
上一篇:德老大今天喝酸奶了吗
下一篇:小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