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图
谢明玉慢慢地穿梭在被子与被子之间,说:“我想起张爱玲的《更衣记》。”谢暄在被子另一边,他们谁也瞧不见对方神情,“我一直不喜欢张爱玲,她太刻薄,一个女人一旦刻薄,再好也只能远观——男人或许能够欣赏这样的聪慧犀利,但终究更喜欢能让自己身心舒展的女人。记得张爱玲的姑姑同她关系很好,却也说她,你父亲即便再荒唐,也还是雅,你就只剩下俗——”
谢暄没有说话,谢明玉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应答,又自顾自地说:“去年十月份的时候,我在威尼斯,那不是旅游旺季,很少的游客,秋阳似酒,风也带着点儿萧索,我一个人慢慢闲逛,那时候的威尼斯很沧桑很古老很忧愁,我就想到你——”
他们隔着被子,然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并不仅仅是他消失的一年,还有那段日子谢暄的灰心丧气,以及那接踵而来的死亡打击,那几乎耗光了他原本就不太具备的爱的能力。
谢明玉停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三哥,你同我说说话好吗?”
谢明玉又等了一会儿,才听到被子另一边谢暄沙哑的声音,“我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他顿了顿,说,“你不是一直想吃立夏饭吗?我去问问三伯家有没有豌豆、蚕豆?”
他转身出了院子,谢明玉知道,谢暄在回避他。
他们在院子的东墙边用砖头搭了简易的灶,将锅放在上面,放了糯米、粳米、蚕豆、豌豆、笋、咸菜,加了水和盐,盖上锅盖,用秸秆烧火,三伯伯怕两个城里人不晓得这些,把他老婆叫了过来要帮忙,叫他们只管等着吃,但谢明玉对这一切兴致高昂,一定要亲手做。
等饭熟花了好长时间,揭开锅,满院子都是糯米与豆类混杂的清香,有好奇的邻里从院门伸进头来,说:“三儿回来啦!”他们用的是“回来”这个词,仿佛谢暄是属于周塘的,不过是暂时离开。又说,“这是在煮立夏饭呢,我家有新摘的豌豆,早知道就给你送点过来——”如今在周塘认得谢暄的人已不多,大多上了年纪,身边常常抱着或拖着孙子孙女,那孩子的眼睛便好奇地看着谢暄,不晓得这个陌生人同这个地方的关系。
一大锅的饭,谢暄和谢明玉根本吃不完,盛了满满好几海碗分送给邻里。
不知道是不是做法不对,谢暄总觉得这立夏饭不是记忆里的味道。
他记得小时候立夏对孩子们来说是一个大日子,家家户户都会煮蛋,整个村子都飘着一股浓郁的茶叶的香气,妇女会用五颜六色的毛线编织蛋袋,将煮熟的蛋放进蛋袋挂在孩子的脖子上,有些考究的大人还会将蛋染成紫红色,那一天每个孩子的胸前都有五六个蛋,见面的时候会比赛碰蛋。那一天,学校也会放宽校规,允许学生将蛋带到学校,举行碰蛋比赛。晚上,会在户外搭灶烧立夏饭,将饭桌摆到外面,就着一天最后的霞光吃立夏饭,并不只是自己吃,还要分送邻里,明明人家也烧了,但还是要送,这是风俗,也是礼貌,当然,自己家也会收到邻里的立夏饭,这些饭味道不尽相同,有好有坏,他们就会当做一件大事似的品评一番。
在周塘的那些年,每年立夏,外婆总会在前一天晚上给他编织蛋袋,那时候的灯还是白炽灯,灯光的颜色是暖黄色的。外婆将毛线缠在竹椅背上,低着头戴着老花镜,手指在那些彩色毛线间灵巧地飞舞。她编的蛋袋配色漂亮,网眼细密,总能惹来女孩子羡慕的眼光。即使到了初中,他已不再需要那些蛋袋,她还依旧保持着那个习惯。而外公则总会变戏法似的给他一个鹅蛋,那时候孩子拥有的蛋不是鸡蛋就是鸭蛋,鹅蛋大而坚固,非常稀少,谢暄的心底有小小的骄傲。
不能再想了,谢暄只想赶紧回去,为了逃避这一切,谢暄上了楼,进了他少时练琴的琴房——那架棕色的钢琴上落了一层薄灰,他无意识地坐在钢琴前发呆。谢明玉上来,坐到他旁边,掀开琴盖,手指在琴键上随意地按了几下,钢琴闲置太久,音已有些不准。
谢暄被钢琴声惊醒,转头看谢明玉,“下午想干什么?”
谢明玉的手指敲着琴键,“想听你弹琴。”
谢暄说:“下次好不好,我很久不碰琴了,怕弹不好。”
谢明玉说:“不好,我现在就想听。”
谢暄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坚持,不过是弹琴而已,值得这样?但谢暄没说话,如果满足谢明玉的一切有理或者无理的要求,能够让他不再产生其他古怪念头而早点离开这里,谢暄愿意这么做——
老太太曾经说过,“谢暄是属于钢琴的。”
她说的是谢暄,不是三儿,那就意味着,她说这句话的郑重,她纯粹是以钢琴教师的眼光去看的。说这句话是什么时候呢,似乎是谢暄的作文《我的梦想》获得全市小学组冠军后——
“我没有翅膀,但音乐能带我飞翔,穿过荆棘丛丛的高山,穿过黑暗狭窄的隧道,穿过美好和乐的仙境,我是我自己的国王,我将我的悲喜,我的爱憎,我的欢笑和眼泪凝成一颗最璀璨的星,永不坠落!”
那是十三岁的他,用稚嫩但认真的笔调写下那段话,并且在家长会上铿锵有力地念出来,外婆就坐在后排,神色认真,掌声雷动,但她没拍手,只是嘴角有轻微的笑意。
回去的时候,她拉着他的手走在长长的路上,问他:“三儿以后想做什么?”
“弹钢琴。”
“还有呢?”
他想了想,说:“开钢琴独奏会。”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在他的幻想里,他的第一场钢琴独奏会的最后,他会出乎意料地安排外婆与他四手联弹,他们配合默契,表现完美,在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中,他要很骄傲地告诉来听他演奏的人,“这是我的外婆,这是我的钢琴老师。”然后人们会欢呼,会不停地喊安可。
他记得那时候外婆笑了,嘴角秀丽的细纹缓缓荡开,那是外婆为数不多的柔软的时刻,就是在那时候她说了那一句话。
根本不需要记忆,他的手指对这架钢琴太过熟悉,似乎拥有独立的灵魂,能够轻易弹出优美流畅的曲调,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一个苍白羸弱的男孩,在夕阳余晖下,背着书包跨进院门,有个老太太在庭院洒扫,他叫一声外婆,沿着木楼梯一级一级地走上楼,推开琴房的门,放下书包,伏在钢琴上先做完作业,然后开始练琴,反复地练一个单调的曲子,耳朵里渐渐传来楼下同龄的孩子的嬉闹声,他停下弹琴,侧耳倾听,他听见有石子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他过去开窗,往下望去,周南生仰着汗津津的脸笑得露出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齿,他喊,“三儿,下来玩。”
琴声戛然而止,他弹不下去,巨大的哀恸像只又尖又利的爪子抓住了他的心脏。
谢明玉咬着唇,缓缓地伸出手,从侧面揽住谢暄的肩膀,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轻轻地说:“三哥,对不起。”
谢暄抑制住了悲痛的情绪,右手抓上谢明玉的手臂,嘶哑着嗓子说:“明玉,回去好吗?”
谢明玉抬起头,黑阗阗的眸子执着地盯着谢暄,“三哥,我想让你开心。”
谢暄说:“你回来了,我很开心。”
谢明玉却摇头,眼里浮起了悲伤和不安,“可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他的眼睛蒙着一层水膜,但那底下却是烧红的碳球,“你谁都不想要了,你甚至连你自己都不想要了,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难看!”
谢暄哑口无言,甚至有些狼狈——
谢明玉的眼睛发起狠来,像钻子似的盯着谢暄,一字一句地说:“谢暄,是你自己说要跟我一辈子的,现在半途想要退出,世上没有这样的事,你不想知道这一年我去哪里了吗?”
谢明玉的眼里掠过难堪,鼓足了勇气将自己左臂的衣袖缓缓地捋起,谢暄的目光随之落下——那里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烟头烫伤的疤痕——谢暄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但是渐渐的,那惊诧被惊惧所代替,他看到了烟疤下的注射口,不算密集,但也不少——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子里如电光般窜起,将他炸得粉碎,他的嘴唇颤抖起来,“你吸毒?”
谢明玉的神色平静得可怕,“对。”他像在欣赏谢暄的愤怒和痛苦,语气平淡地说,“那次绑架,李骏那个畜生给我注射了高纯度海洛因,可惜你一枪崩了他,不然他不会这样好运——”
谢暄的脑子里像开了道场,轰轰嗡嗡轮番上阵,眼睛里都是血丝,像要吃人,“你现在才告诉我?”
谢明玉说:“那么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像个三流的电视剧,苦哈哈惨兮兮地哭天抹地,说些海誓山盟感天动地的煽情话赚人眼泪,然后受尽苦难有情人终成眷属?别开玩笑了,谢暄,我做不到,你也绝不会这样——”
谢暄的手指像烙铁似的箍着谢明玉的手臂,越来越紧,几乎要将它捏断,但谢明玉似乎毫无所觉,“我本来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是谢暄,你知道吸过毒的人百分之八十都会复吸——”
谢暄摇头,“你不会。”
谢明玉缓缓地笑了,“我会。”
谢暄目光笃定,“你不会,你是谢明玉。”
谢明玉的嘴角拉扯出恶意的弧度,“我会,谢暄,你可以试试。”
他说完站起来,走出琴房,但没有走远,就在楼梯口坐下了,他拿自己逼迫谢暄,这手段低级幼稚,但管用,他了解谢暄,就像谢暄了解他,但他的心底却惨然一片,琴房里传来谢暄压抑的哭声,他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是一场迟到的宣泄,从谢明玉不告而别那天开始,他慢慢积累,堆积在谢暄的脊柱上、肝脏里,堆积在每一条神经血管里,它们日益庞大,到外婆的过世,周南生的离开——他看起来依旧完美强大,能够正常地吃饭睡觉,处理事务睿智果断,他没有流一滴眼泪,看似冷血无情,但心其实已经空了,风钻进来,雨落进来,蛇和老鼠跑进来,只是阳光照不进来。
是直到这一刻,那些痛才一点一点地从淤塞的神经传达到他的感官。起先是无声的,大滴大滴的眼泪敲在象牙白的琴键上,他试图制止,扭过头努力克制,然而就像坏了的水龙头,无论你怎样努力,眼泪像绝了堤的洪水,再然后,悲怆的哭声终于从喉咙溢出,他蜷缩起双肩,整个人像风中颤抖的叶子,哭得身体痉挛,使听到的人都感到肝肠寸断。
这是谢暄记事起唯一的一场痛哭,抛弃所有,像一个赤裸的孩童。
第111章 坦诚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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