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 第29章

作者:尼罗 标签: 江湖恩怨 豪门世家 近代现代

他对叶雪山的要求进一步降低了——别弄出一身花柳烂病就是好的。

叶雪山在外面打了一夜梭哈,不赢不输。凌晨回到家中,他没有找到林子森,就把大黄狗从门房里拖了出来。强颜欢笑了一整夜,此刻他对着大黄狗沉下了脸。大黄狗非常的通人性,见他气色不善,立刻就谄媚而又怯懦的夹了尾巴。

叶雪山一身的伤口好容易长合了,结果又被顾雄飞弄破了一块皮肉。蹲下来一下一下抚摸着大黄狗的皮毛,他想顾雄飞怀疑自己得了脏病。自己有财产有势力有朋友有体面,可在他眼中就是个染脏病的下三滥,好像自己穷困潦倒饥不择食,只能在下九流的娼寮里鬼混。幸好自己没有真的落魄,否则他一定要居高临下的得意死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笑了一下,感觉自己思想幼稚,像个赌气的孩子。其实对于自己来讲,顾雄飞实在算不得什么,为了一个不算什么的人而闹脾气,真是不值。

林子森中午过来了,在床上找到了叶雪山。叶雪山刚刚睡醒了一觉,这时躺在被窝里问他:“子森,我要是染了脏病,你怎么办?”

这话来的没头没脑,林子森听后先是一怔,随即掀了被子就要扒他裤衩:“已经发出来了吗?”

叶雪山抓着裤腰向后一躲,知道他是误会了:“没我的事,我是问你要怎么办?”

林子森弯腰摸了他的头发,一下一下的摸,巴掌很大,力度很柔,一双眼睛直盯着他:“少爷别怕,打两针六零六就能治好。”

叶雪山知道六零六是专治梅毒的特效药。颇为释然的松了双手,他对林子森说道:“我真没事,你别多心。”

林子森有点莫名其妙,转而脱了叶雪山的裤衩,他抬起对方一条腿来,前前后后的仔细检查了一遍。叶雪山不是个怕羞的人,尤其是和林子森早已无所不为,所以更不怕看。及至到了最后,林子森低头在他肚脐上亲了一下,然后笑道:“吓了我一跳,我想少爷有心计,也不会拿着健康开玩笑。”

叶雪山下午上了火车,要去北平看望吴碧城。此时正值暑假,平津地区又是统一的热闹,他拎着个小皮箱去了火车站,竟然没能买到最近的车票。当然,想要去是怎样都能去的,但是大热的天,他实在不想往三等车厢里挤,所以无可奈何,转身就要往站外走,预备乘坐汽车去北平。但是坐汽车也不是容易事情,首先路远,恐怕天黑都进不了北平;其次人多眼杂,至少得带个汽车夫,而他不需要闲杂人等。

他是以着恋爱的心情去见吴碧城的,起码他自以为是真在恋爱。恋爱总带有一点隐秘性,他觉得三间小屋门一关,隔出来的世界就很洁净,很美好。心忽然软了,脸上也不由自主的要笑,他低下头,心想自己真是该去看望碧城了,好端端的半年多不见,不知碧城是个什么心情。两人如此再久隔几场,怕是碧城要起外心。

叶雪山想象着吴碧城起了外心,然后也没有生气,因为认为自己肯定会有办法把他留在自己身边。自己不肯松手,对方就别想逃。东一头西一头的眼看快要挤出车站了,他骤然停住脚步,改了主意,原地来了个向后转。

半小时后,他叼着一张车票挤上了火车。三等车厢里面已经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一般,空气弥漫着臭烘烘的人味,孩子哭大人叫,不哭不叫的高谈阔论呼朋引伴,竟如逃难一般混乱不堪。幸而他在海上混了半年,经过无数风浪颠簸,所以此刻倒还能够忍受。在一处座位旁边站稳当了,他正打算慢慢熬过三四个小时,不想身后忽然贴上一名胖大男子,又打哈欠又打嗝,也不知刚刚吃了多少葱蒜,张嘴便是一个毒气弹。叶雪山被他熏得快要闭气,忍无可忍的只好撤退。东张西望的乱走一通,末了他到了车厢一端。因为再向前走就是高级包厢,所以他停了脚步,又见此地显然人少,就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靠着墙壁放下了箱子。

不想就在此刻,包厢车厢忽然上了乘客。为首一人戎装打扮,也不知听了什么笑话,张着嘴哈哈而来,进了车厢还在仰天长笑。一名副官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拎着一摞五彩纸盒。而领头军官仿佛是笑得失控,走着走着停下来,扶着包厢板壁专心狂笑。叶雪山没听过这么热烈的笑法,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正是满车欢声之际,又有一名西装男子跳了上来,上来之后一扭头,正和笑微微的叶雪山打了个照面。叶雪山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了一下,随即一言不发的把脸扭开了。

而顾雄飞面无表情的转身走向大笑军官,同时心中暗想:“见了鬼了,怎么又是他?”

说不见,能够连着一年半载一面都不见,仿佛他们两个中间死了一个;说见,昨天见完今天见,地点全都不可思议,仿佛是事前约定好的。

军官和顾雄飞是相识,弯着腰还想和顾雄飞再客气两句,可是干张嘴发不出声,因为还没笑完。于是顾雄飞就很不客气的把他推进包厢,然后自己也进了隔壁。副官放下手中纸盒,充作仆人,两间包厢来回的走,因为长官是特别的恭维顾雄飞,所以他也绝对不敢怠慢。

顾雄飞坐在安安静静的包厢里面,摊开一张报纸阅读。一条新闻浏览完毕,身下忽然一震,是火车开动了。

翻到另一版面,他的眼前掠过一只灰鸽子——叶雪山穿了一身灰扑扑的长袍,手脸都黑,懒洋洋的靠墙站着,正让他联想起一只没精神的灰鸽子。

车上的人真多,有钱都买不到座位,站上一路也够受罪;思及至此,顾雄飞突然又换了思路——会不会是他穷到买不起一等票呢?

他管住了自己的目光,仔仔细细又读一则新闻,然后放下报纸,心里说道:“自甘堕落,与我何干!”

然后他盯着报纸,一动不动的坐了四十多分钟。末了把报纸放下去,他身不由己的站了起来,心中生出了探险心思。犹犹豫豫的走向门口,他推开包厢房门,悄悄向外探出了头。

人潮已经蔓延到了车厢连接处,他第一眼没有找到叶雪山,第二眼在人缝里看到了,叶雪山蜷缩着坐在一只小皮箱上,两边手肘架上膝盖,低着头把脸埋进臂弯里,后脑勺上乱糟糟的立着一丛短发。

顾雄飞感觉此情此景不堪入目,扭头把副官喊到身边,他言简意赅的下了命令。而副官答应一声,立刻向前挤进人群,把叶雪山强行扯了出来。

三分钟后,叶雪山拎着箱子,进了顾雄飞的包厢。

顾雄飞坐在窗前座位上,爱答不理的瞄了他一眼。叶雪山那一身灰衣裳在阳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泽,想必价值不菲,若是放在先前,必定能被他穿得沉静华丽;但是现在不行了,现在他肤色黯淡,穿什么都不体面。

他不说话,叶雪山也不说话。若不是在外面实在痛苦,他也不会硬着头皮跟随副官走进来。包厢里面宽宽敞敞,和外面相比,简直如同天堂。弯腰把皮箱放在门边,他默默的在小床边坐下了。

包厢内一片寂静,空气沉重的快要不流动。顾雄飞感觉不大自在,当然,如果两人一问一答的谈起来了,也许更不合适,万一吵起来了,才叫丢人现眼。

忽然灵机一动,他出门把副官叫来吩咐了一番。不过片刻的工夫,副官端着个大托盘进来了,里面摆着几样干果点心,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南方水果。大托盘放在床上,显然是给叶雪山预备的。

叶雪山似乎也是松了一口气,还特地出门洗了洗手。甩着两手的水珠子回了来,他没找到毛巾,随随便便的将两只湿手往身上拍了拍,在泛光的长袍上留下了两个湿手印。拿起一只怪好看的柠檬,他将其送到鼻端刚要嗅,冷不防听到一声大喝:“不能吃!”

他吓了一跳,抬眼去看顾雄飞;而顾雄飞咽了一口唾沫,感觉满嘴牙齿已经一起酸倒。

叶雪山在南边见过柠檬,知道它酸,酸的不能直接入口。他只想闻一闻果子的清香,可顾雄飞虎视眈眈的看着他,让他瞬间失了嗅觉,分辨不出香臭了。

顾雄飞看他一脸傻相,手里还握着柠檬,心中就涌上了一阵烦躁,忍不住抬手一拍面前小桌:“吃啊!”

叶雪山被他说糊涂了,不假思索的开了口:“不能吃,太酸。”

顾雄飞是要让他去吃干果点心,此刻听他答的牛头不对马嘴,越发恼火:“废话,这还用你说?”

叶雪山把柠檬一丢,低头自己伸手去挑拣点心,嘴里嘀咕一句:“疯了。”

顾雄飞挺身而起:“你说什么?”

叶雪山抬头看他:“你干什么?”

顾雄飞大步流星的走到他面前,抬手一扯西装袖口:“我——”

未等他威胁出口,叶雪山仰着脸轻声说道:“别碰我,我有花柳病,一身的大疮,正烂着呢。”

顾雄飞气极反笑,背了双手对他点头:“好,流氓腔调,你还学会耍无赖了。”

叶雪山也是一笑:“过奖。”

顾雄飞想要迎头给他一个嘴巴,但是又怕把他扇变了形。咬牙切齿的又一点头,他开口说道:“我倒要看看你将来会烂成什么样子!”

叶雪山没有找到合口味的点心,就把柠檬抓起来,送到鼻端慢慢的嗅:“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你除了是顾家嫡长子之外,也未见得哪里高过了我。你凭着家产生活,我自食其力卖命赚钱,我现在不比你穷;你骂我是流氓,你自己不也是个丘八?如果你不是爹的儿子,凭你的资历和脾气,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升腾?你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娘。可我娘毕竟跟了爹十几年。老子的女人,是儿子可以随便骂得的?”

说到这里,他张口在柠檬上咬了下去。汁水涌出,让他紧紧一闭眼睛。伸出舌头一舔嘴唇,他神情痛苦的放下了柠檬:“我也许会烂,可你也未必一直金刚不坏。”

顾雄飞默然片刻,随即反问:“卖命赚钱?”

叶雪山站起来,抬手解开长袍,再解开里面小褂。从里到外一起脱了下来,他打着赤膊转身背对了顾雄飞。光天化日之下,背上血痂伤痕一起显现出来,黑红蜿蜒如同龙蛇。

然后他弯腰拿起小褂一抖,重新穿了上。一边系纽扣一边面对了顾雄飞,他平静说道:“我还是在做烟土生意,走波斯线路。路上水手作乱,砍出我满身的伤。我不后悔,下次还是要去,因为真能发财。我有了钱,就不怕你。你骂我,我可以骂回去;你打我,我可以打回去;你不给我好脸色,我可以一辈子都不登门求你。”

顾雄飞冷笑一声,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了不得,你这一点志气,全用在我身上了!”

叶雪山系好了小褂,垂下两只手回看过去:“可笑吗?或许是可笑的,不过我笑不出来。

顾雄飞又问:“既然这么有志气,为什么不把鸦片烟戒掉?”

叶雪山当即答道:“我有钱,我玩得起,我不想戒。”

顾雄飞听到这里,忽然感觉有些惊异。叶雪山一口一个“有钱”,仿佛之前穷了几辈子一样。可是顾雄飞自己回忆着,叶雪山好像并没有在钱上吃过大苦——就算拮据过,可也不至于让他现在像个暴发户似的满嘴都是钱。

顾雄飞不知道叶雪山是受了什么刺激,总之认为他这言谈举动全都堪称偏激。也许是曾经被谁嘲笑欺负过?不会是自己吧?应该不是,自己只有一心盼他好的,哪里存过恶意?

叶雪山转身要去穿上长袍,顾雄飞握住他的肩膀,把他硬扳了回来。要求再一次降低了,只要叶雪山能听自己把话说完就行。可是话到嘴边,他却是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双方相对着一起沉默下来,顾雄飞抬手捂住他的后脑勺,从乱发中摸出那道长疤的痕迹。叶雪山挣扎了一下,想要躲,可是没躲开,也就算了。

“做兄弟是要讲感情的,只有血缘也没用。”他轻声对顾雄飞说道:“你我从此都别再勉强了。和气的时候,见面打声招呼,算个朋友;不和气了,你不必理我,我也不必理你。原来我活了十几年,一直是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不也是一样的过日子?”

顾雄飞温柔的揉着他的乱发,心里生出一阵酸楚,可是表情依旧傲然:“你既然不把兄弟感情当一回事,为什么当年还总粘着我?”

叶雪山缓缓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答道:“那时小,不懂事。不知上进,也不要脸。”

顾雄飞听到这里,面无表情的慢慢松开了双手。

第60章 不期之事

顾雄飞心如刀割,气定神闲。

这是他的涵养,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受到他的涵养,如果时光倒退一年,他早就把叶雪山摁在床上暴打一顿了。对他来讲,涵养意味着压下火气忍耐,忍耐的滋味当然不好受,只是不得不受罢了。

他的身上除了教养就是粗鲁,没有中间成分;他自己要么去做少爷要么去做丘八,也没有第三条路。他认为自己对叶雪山已经妥协到了极致,可叶雪山直挺挺的站在地上,只是在等着挨揍——今天他是实话实说了,句句全是触着顾雄飞的逆鳞。如果顾雄飞忽然甩来一记耳光,也不能算出奇。

等了许久之后,他不见顾雄飞说话,就转身又去拎起长袍穿上。长袍的料子他叫不出名字,总之是沉甸甸凉阴阴,看着不轻薄,其实很凉快。低头一粒一粒系好纽扣,他在床角处又坐下了。毕竟还是包厢里面肃静,如果顾雄飞不撵他,他就再坐一会儿。

顾雄飞没有撵他,也没冷落他,走到床尾靠着板壁站住了,顾雄飞若有所思的伸手摸他头发。叶雪山的头发很乱,不勤梳理是缘由之一,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头发本身——后脑勺上的短发是天生的长乱了方向,唯有大量的生发油才能把它们压制服帖。顾老爷子一度天天研究这个私生儿子的后脑勺,先是给他剃了个光头,想要让他生出柔顺新发;待到他在后脑勺上又长出一只鸟窝了,顾老爷子没了办法,只好无事时就把他抱在腿上,用手指反复的为他理顺乱发。

头发长得乱,不耽误吃不耽误喝,当然不值一提,叶太太偶尔说起来,也是当成笑话,还曾把一个小小的鹌鹑蛋往他头发里藏。只有顾老爷子执着的将其当成问题来看,他都长到老大不小了,顾老爷子偶尔来了天津看他,还要念叨:“这头发都是抱着团儿长出来的?”

叶太太从后方经过,用一把象牙折扇在他头上“啪”的敲了一下:“怪东西!”

他吓了一跳,但也习惯了,对待母亲只有忍让。顾老爷子则是懒得搭理叶太太,对她视而不见。

火车开得越来越快,车窗开着,扑啦啦的灌进凉风。叶雪山歪着身子靠上板壁,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又没有打起来,所以就昏昏欲睡的半闭了眼睛。头上活着一只手,抓抓挠挠的始终在动,他没很在意,随它玩去。

顾雄飞也出了神,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风景发呆。天气实在是好,艳阳高照,包厢处在阴面,让他既能够欣赏到阳光的明媚,又不会受到阳光的炙烤。柔软干枯的发丝缠在手指上,指尖随之蹭过温暖的头皮。气氛忽然和平起来,他们毫无预兆的像极了一对友爱兄弟。大哥看风景,小弟打瞌睡。

顾老爷子当年时常想抛了叶太太,只是被叶雪山牵绊了心;顾雄飞现在一样的想和叶雪山分道扬镳,不过也被对方的凌乱头发缠绕了手指。忽然垂头看了一眼,他见叶雪山已经彻底闭了眼睛,脸上黑归黑,但是黑的洁净,带着柔润的光泽。

一个倔强跋扈的小男孩开始在他的高大躯壳里探头缩脑,他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从小在家说一不二,把庶出的二弟欺负成一只惊弓之鸟,家里的东西,凡是被他看上了,就必定要归他所有。

叶雪山也属于“家里”,只是顾老爷子没把他带回家而已。张开五指罩上叶雪山的头顶,顾雄飞像要抓篮球一样,整个儿的捏了捏他的脑袋。

然后一拍他的面颊,顾雄飞说道:“上床去睡!”

叶雪山知道顾雄飞没有必要对自己搞偷袭,要打早就打了,既然一直不打,想必就是没了要打的意思。大热的下午,能睡自然是好。弯腰脱了皮鞋,直腰脱了长袍,他剩下一身单单薄薄的衣裤,一抬腿就滚了上去。

车窗附近的座位上洒了阳光,显然是决不能再坐。顾雄飞端走床上托盘,然后自己在床角坐了下来。他也有些犯困,尤其叶雪山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音,仿佛睡得正香,越发是种引诱,让他连哈欠都懒得打,闭上眼睛就要入睡。

他东摇西晃的强撑着,因为床上有了叶雪山,所以他宁可枯坐,表明自己是名君子,对叶雪山不屑一顾。在火车行进的单调声音中又熬了十多分钟,他忽然扪心自问:“我为什么不能上去挤一挤?这是我的包厢,他是个黑小子,又不是大姑娘!”

一分钟后,他小心翼翼的侧身挤上了床。

两人这一觉睡得都是深沉而又甜美,直到副官在外面敲响了门,提醒顾雄飞火车将要到站了。

顾雄飞先惊醒了,含糊的向外答了一声。向下躺回枕上,他发现叶雪山还在面对着自己酣睡,一条腿抬起来,老实不客气的骑在自己腰间。自己的睡相也有了很大变化,一只手搂着叶雪山,另一只手则是握着对方的手。叶雪山几乎把头拱到了他的颈窝里去,呼出的热气扑在他的喉结上。

顾雄飞愣了一会儿,心里有些难过,因为知道叶雪山但凡有一点理智,都不会和自己这样亲昵。混账东西,不识好歹,不分亲疏。

小心翼翼的搬下身上的腿,他松手起身下了床,站在地上摸了摸头发,他扭头望向板壁上的玻璃镜。镜中人有着英气勃勃的眉眼,因为苦夏,瘦了一点,越发显得轮廓线条斩截利落,眼角眉梢都是凛然,都是不好惹。他素来瞧不出自己的美丑,也不大关注,只笼统的认为自己“还行”。今天偶然留意到了,他还是瞧不出端倪,不过忆起了当年同学对自己的评价,仿佛是“仪表堂堂”四个字。

一个仪表堂堂的人,应该不至于让人见了就烦。他心里安定了一点,转身走到床边,弯腰推搡了叶雪山:“醒醒,要到站了!”

叶雪山糊涂而又顺从的坐了起来,眼睛还没睁开,人已经穿鞋下了地。车窗前的阳光已经消失了,窗前小桌上摆着一份报纸和一杯茶。叶雪山拎起他那件穿了脱脱了穿的高级长袍,慢吞吞的又穿了上。走到窗前向外一望,景色果然是熟悉的。回头找到顾雄飞,他一指桌上茶杯:“你的?”

顾雄飞不怒自威的一点头。

叶雪山转回前方,端起茶杯一口一口的喝。口干舌燥的睡足了觉,温凉的茶水足以让他舒舒服服的清醒过来。对着半开的车窗吐出一口茶叶渣子,他转身回来拎起皮箱,又问:“你有伴吧?”

顾雄飞沉着脸看他,又一点头。

叶雪山低声答道:“那我先走了。”

叶雪山知道顾雄飞不愿对外承认自己是他的弟弟,所以说走就走。挤进三等车厢里又站了五六分钟,火车缓缓进站,总算是到达了。

叶雪山冲锋陷阵似的下车出站,直奔吴碧城的公寓而去。大半年没来了,风景还是老风景,公寓也还是老样子。他想给吴碧城一个惊喜,连旅馆都没来得及找,直接就跑了过来,想要赶在吴碧城上班之前,请他出去吃顿大餐。

轻车熟路的绕过游廊进入小院,他举目一望,就见屋子的门窗半开半掩,可知里面必是有人。蹑手蹑脚的放轻了脚步,他一边走一边暗暗的笑——直到他听到了里面传出的窃窃私语。

私语声音中,一个很熟悉,是吴碧城;另一个很陌生,是个姑娘。叶雪山停住脚步,就听两人话题斯文,吴碧城说:“我发现,泰戈尔的诗的确很有意味。”

姑娘笑了起来,柔声柔气的:“那你选一两首,读给我听好不好?”

吴碧城的声音低了一点,仿佛是有点羞涩,悠悠扬扬的宛如吟咏:“何其荣幸,求之不得。”

叶雪山十几岁起就在女人堆里打滚,什么不懂?脸上的笑容像退潮一样渐渐淡化消失,他压下心中腾起的一股子狠劲,随即抬手将门一推,朗声笑道:“碧城,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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