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叶雪山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等到程武把前因后果都讲完了,他像木了似的,还是呆呆的不言不动。默然片刻之后,他推开车门向外喊道:“小陈,上来!”
汽车夫立刻丢掉烟头,坐上汽车。汽车发动起来,当街调头驶向了日租界。
叶雪山调动打手,聚集到了码头边的货栈里,然后亲自走了几家顶热闹的大赌场,找到了随着林子森归来的几名伙计。当时除去林子森,一共是回来了六七个人,现在天寒地冻没事做,有几个人就回老家了;余下的在天津卫花天酒地,不是逛窑子就是逛赌场。叶雪山抓了其中三人,只说货栈有活,正缺人手。伙计们没办法,只好裹着棉袄离开赌场,一人叫了一辆黄包车往货栈赶。
及至三人进了货栈,就发现气氛不大对劲。两扇大门缓缓合拢,叶雪山带着程武最后走了进来。
谁也没认出程武,程武不知是落了什么伤,腰弯着,肩斜着,本来是条雄赳赳的大汉,现在走一步颤一步,仿佛随时都能倒毙。而叶雪山站在一枚晃晃荡荡的电灯泡下,转向三名伙计说道:“三位在缅甸发了那么一大笔横财,还能耐下性子继续回来当伙计,真是不忘本、了不起啊!”
三名伙计眼睁睁的看着他,全傻了。
叶雪山一身的血都冷了,不想信,真不想信;可是背着手在灯下来回走了一圈,他神魂出窍了似的,听见自己继续说话:“林子森敢回来,那是因为林子森有底气有面子,就算事情闹出来了,他也死不了!你们呢?你们又凭什么?”
说到这里,他从前方打手腰间抽出手枪,也没细看,甩手就是一枪。一名伙计应声而倒,哼都没哼出一声,胸前直接开了血洞。余下二人惊呼一声,登时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带着哭腔又磕头又求饶。
叶雪山认为自己此刻应该愤怒之极,可是很奇怪,他并不愤怒,只是疲惫。血冷了,心也冷了。他知道自己这是还没反应过来,将来有疼的时候。
“你们两个人,我留一条命。”他拎着手枪,心平气和的说道:“现在我让你们交代一遍,讲得好,就活;讲不好,就死。”
两个伙计垂死挣扎着哭泣:“少爷,我们讲什么啊?我们……我们是偷过烟土在缅甸卖,我们错了……”
叶雪山笑了一下,举枪一指身边的叫花子:“你们真就连程武都不认识了吗?”
此言一出,两名伙计的脑海中立时打了个炸雷!
第81章 茫然
午夜时分,叶雪山回了家。
他平日只要下午出门,晚上总要玩到十一二点才回,所以林子森坐在客厅里耐心等待。茶几上摆着个小小的火酒炉子,里面咕嘟咕嘟的煮着皮蛋瘦肉粥,粥很稠,一半米一半肉,是他给叶雪山预备的夜宵。叶雪山不吃,他自己也可以吃。
正是百无聊赖之际,叶雪山带着寒气进门了。
林子森连忙迎了出去,就见他冻得脸蛋耳梢都通红。抬手为他捂住耳朵,林子森笑问:“在外面整跑了大半天,不累吗?”
叶雪山一言不发的抬眼看着他,整个人有一种奇异的透明,仿佛是冻了又化,化了又冻,血液里面都带了冰碴子,骨头也是冰做的。林子森为他暖着耳朵,他也举手摸了摸林子森的面颊。摸过之后,他把手送到鼻端嗅了嗅。
他嗅到了林子森的气味——这几年来,他的身上床上,家里外面,处处都有林子森的气味。林子森仿佛无处不在,所以气味也存留的天经地义。他还看见林子森高而飘摇的站在自己面前,很温柔的发问:“饿不饿?家里有粥。”
他轻轻的呼出一口凉气,答非所问的开了口:“程武回来了。”
然后他在林子森作出反应之前,继续说道:“伙计们都是胆小鬼,可以怕你,自然也可以怕我。我当众毙了一个,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他是彻底的困惑了:“林子森,你就是为了要钱吗?”
林子森定定的凝视着他,良久过后一点头:“对,我就是为了要钱。”
叶雪山闭上眼睛叹息一声,随即从腰间拔出手枪。不料就在此刻,林子森转身便往楼上快走。几分钟后他下了来,将一把匕首向前递向叶雪山:“少爷,周围都是人家,别动枪,让人听见了不好。”
叶雪山接过匕首,随即笑了一下:“你当我下不了手?”
林子森望着他的眼睛,微微皱了一点眉头,是极度认真的神情。看到最后,他轻声说道:“往后没我伺候少爷了,少爷自己多保重。”
叶雪山点了点头,平淡的答道:“林子森,你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话说到此,他一刀戳向了对方的手臂!
刀尖扎到臂骨,刀锋割开皮肉,鲜血立刻由内向外浸透了层层衣裳。林子森咬紧牙关忍耐疼痛,任凭叶雪山拔出匕首,把第二刀钉入了肩膀。
抬手一指心口,他的声音微有些颤:“少爷,你往这儿捅,一下就完事。”
叶雪山默然无语,东一刀西一刀的乱戳。他知道林子森疼,但是他想林子森再怎么疼,也没有自己疼。他从来没有如此虚弱过,出疹子的时候都没有;甚至不敢闭眼睛,因为一闭眼睛就要陷入黑暗不能自拔。
他想不通,有许多话要问林子森,可是不敢问,也不愿问。他的手已经抖得快要握不住刀,鲜血溅在手指上,雪白血红的,一点一点,像是又出了一遍疹子。忽然把匕首掼到地上,他抬眼望去,发现林子森依旧站着,可是已经成了血人。
“我不杀你。”他开口说道:“从此你我一刀两断。你走吧,再别见我。”
然后他提起一口气,强撑着绕过林子森,向楼上走去。
叶雪山进入卧室之后,外面衣裳也没有脱,直接扑到了大床上。毫无过渡的,他瞬间就入睡了。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朦朦胧胧的抬手要揉眼睛,却是发现了手背手指上的干涸血点。短暂的愣怔过后,他想起了昨夜事情。
无精打采的翻了个身,他拉过烟盘子,慢吞吞的给自己烧烟,心里是非常的平静,几乎平静到了空白的地步。呼噜呼噜的吸了一阵鸦片烟,他半睁着眼睛坐起来了,摇摇晃晃的推门下楼。
楼下蹲着个仆人,正在吭哧吭哧的擦地;忽然见他来了,就满面惊惶的站了起来。叶雪山也停了脚步:“干什么呢?”
仆人期期艾艾的向下一指:“地上……有血。”
叶雪山靠着楼梯扶手,撕心裂肺的打了个大哈欠,抻得嘴角都疼:“林子森呢?”
仆人战战兢兢的答道:“夜里走了。”
叶雪山依旧半闭着眼睛,梦游似的继续下楼往餐厅里走。对着空空荡荡的餐桌坐下来,他开口就骂:“他妈的,怎么没人预备早饭啊?”
仆人们过惯了太平日子,经过了昨夜一场,如今就集体发了傻。林子森在的时候,顿顿都是亲自烹饪饭菜;林子森像个血葫芦似的自己走了,仆人们光顾着害怕,早忘了往昔的鸡汤馄饨和糖烧饼。
一个小仆人腿脚最勤快,穿上棉袄往外跑,急三火四的把早餐买了回来。叶雪山一手抄着筷子,一手捏着烧饼,左一口右一口吃了个满头大汗。及至吃饱喝足了,他又召集仆人进行大清洁,该洗的洗该擦的擦,尤其是床单被褥,整套的全换了新的。林子森的气味渐渐淡化了,他心里还是挺安然,仿佛天生没有感情。
楼内收拾的窗明几净了,院子里的积雪也全清出去了,仆人们无活可干,终于得以聚到厨房里嘁嘁喳喳嚼舌头。
叶雪山独自走来走去,楼上楼下的四处巡视。叶公馆是处挺招人喜欢的好房子——小洋楼,小院落,在叶太太的规划下不像住家,更像一处不生人间烟火的小桃源。其实叶雪山是愿意有家的,愿意听见厨房里响起煎炒烹炸的声音,愿意听见有人高一声低一声的说话,可是家不成家的日子过久了,也很自在,也很习惯。
漫无目的的走了一阵子,他坐进客厅,随手打开烟盒,把里面香烟的头尾全摆整齐。程武已经进了医院,身边陪着一名保镖。应该去瞧瞧他,不过懒得去,算了,不去了。
他对香烟兴趣不大,摆好之后合拢烟盒,然后派仆人出门卖了一大叠报纸杂志回来。洗漱更衣回到客厅,他长条条的躺在沙发上,有一搭无一搭的翻翻看看,心里什么心事都没有。年前电影院上映了几部新片子,名字全都恶俗不堪。他从中选了一个相对不太恶俗的片名记住了,预备晚上出门去看。
没事做,真是没事做。他的事业就是买鸦片卖鸦片。现在手里一无所有,没的买也没的卖,自然只能清闲下来;不过新年快到了,得赶在年前发下红包。今年倒是能省不少,因为少了六七个伙计的份额;另有一份最大的,本来属于林子森,也不用给了。
自家的伙计沉了自家的船,丢人啊,没法说。年后还得再招几名伙计补缺,幸好外人不知内情。叶雪山随手翻开一本杂志,不知怎的会特别有耐性,一个字一个字的阅读,兴趣还挺浓。
叶雪山是直到腊月二十八那天,才渐渐反应过来的。
那时候仆人们已经领过红包,络绎的各回各家、自去过年。家里的人是一天比一天少,到了大年三十这天早上,叶雪山穿好衣服下了楼,发现家里就只剩了自己一个。
他也曾有过独自过年的经历,不过那时候还小,不知愁也不知苦,一个人在大年夜里连吃带喝,也挺快活。但是现在不成了,现在他长大了,人大心大,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满足的了。
餐厅里连鸡汤馄饨和糖烧饼都没有了,幸而汽车夫还没有走。汽车夫的家就在城里,不急着走。叶雪山不大会开汽车,所以趁着汽车夫在,连忙出门跑去租界地,从西餐馆子里买了整桌宴席搬运回家。
到了中午时分,汽车夫把汽车开进楼后的汽车房里,然后站在客厅门口说道:“少爷,您还有吩咐吗?”
叶雪山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挥了挥手:“没事了,你回去过年吧!”
说完这话,叶雪山又从裤兜里摸出几张钞票,往汽车夫的口袋里一塞:“路上给你侄子卖糖葫芦!”
汽车夫笑嘻嘻的一鞠躬,说着吉祥话向后撤退。大踏步的走出院门,年轻的汽车夫回头又向叶公馆看了一眼,心想:“一桌宴席也不够吃到初五啊,大过年的,街上铺子不开,黄包车也不出,他明天吃什么呢?”
叶雪山没进餐厅,直接把买来的西餐逐样摆上茶几。自己打开了一瓶白兰地,他不要酒杯,对着瓶口仰头灌酒。
他心里难受,也不愿往细了想,反正就是憋闷、委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他没亏待过林子森,林子森就算要钱,也不至于要的这么穷凶极恶下三滥。他素来觉得自己挺精明,不精明,怎么会几年赚到几百万?可是对于林子森的所作所为,他真想不通。
醉醺醺的站起来,他披了衣裳往外走。无所事事的站在院子里吹了一会儿寒风,小腿上忽然有了触感,低头一瞧,却是大黄狗颠颠的跑过来了。
大黄狗这一天都还没得到食物,如今终于见了人,就过来摇尾乞食。然而叶雪山呆呆的瞪了它片刻,忽然踉跄着踹了它一脚:“你回你自己家去!”
大黄狗一贯养尊处优,从不挨揍;如今骤然受了一脚,当即惊愕的呜咽一声。叶雪山带着酒意大踏步上前打开院门,接连几脚把大黄狗踢了出去,又转身从门房里拎出一只睡眼惺忪的大黄猫,一并扔到街边。“哗啷”一声锁了院门,他对着眼巴巴的大黄狗怒道:“你不是我家的狗,滚,没人养你!”
然后他转身进入楼内,回到卧室开始大睡。
天黑之前,叶雪山醒了过来。
打开床头一盏昏黄小灯,他的酒意已经消了大半。吸过一阵大烟之后,他发现清醒是不好的,因为一旦清醒,就要思考。
他回了客厅,就着残羹冷炙继续喝酒。远远近近起了爆竹声响,东一声西一声的虽然单调,可是喜气洋洋。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无端的又快乐起来,顶着寒风往外跑。结果刚一进院子,就见门外蹲着一对猫狗。大雪飘飘扬扬的往下落,猫狗一起变得白胖。忽然见他出现了,大黄狗立刻站了起来,咧嘴眯眼的装笑;大黄猫也从铁栅栏间伸进一只爪子,一招一招的喵喵叫。
叶雪山哑然失笑,开门把猫狗放了回来:“你两口子够不要脸的,撵都撵不走!”
随即他去将茶几上的吃食尽数端出来倒进狗食盆里,算是喂完一顿。大黄狗今天还没喝到凉啤酒,但也不敢再要。
叶雪山没心思管它,晃晃荡荡的回去继续喝酒。这回连下酒菜都没有了,只能一口一口的干喝。喝着喝着身子一栽,他醉到极致,直接不省人事了。
他睡得很沉,院外有人敲门了,他听不到;外面有人快把大门摇晃散了,他还是听不到;外面有人翻过院墙跳进来了,他依然是毫不知晓。大黄狗大黄猫一路汪汪汪喵喵喵,围着不速之客的两条小腿又咬又抓,可是长筒马靴冻得梆硬,并不怕咬和抓。
一脚一个踢飞猫狗,顾雄飞骂骂咧咧的往里走,心想自己顶风冒雪的赶过来了,居然连个开门的人都没有,真是他妈的太混账!
第82章 饥寒交迫大年夜
顾雄飞觅着灯光走进客厅,扑鼻子先是嗅到一股子酒气,随即就见叶雪山伸胳膊拖腿的躺在沙发上,睡得一动不动静悄悄。旁边茶几上一片狼藉,空盘子空碟子空酒瓶摆成一片,看起来和四仰八叉的叶雪山十分调和。
顾雄飞看出了叶公馆的空荡,心中倒是暗暗一喜。走上前去弯下腰来,他一把脱下冻硬了的皮手套,将冰凉手指贴上了叶雪山的面颊:“醒醒,还睡?”
叶雪山受了惊动,迟缓的睁开了双眼。目光散乱的望着上方的顾雄飞,他面无表情的怔了片刻,然后抬起双手,摘下了顾雄飞头上的军帽。
军帽也是冰冰凉,每一根纤维里面都藏着寒气,帽子上缀着的青天白日徽,更是冷成了一滴冰水。叶雪山在沉重的醉意中,把军帽扣在了自己的脸上。冰冷的黑暗中,他闻到了淡淡的陌生气味,是头油留下来的,是烟草熏出来的,可见这顶军帽实在是算不上干净。
叶雪山就在这不干不净的空气中轻轻呼吸着,心中晕晕沉沉的挺高兴。空气一变,环境似乎也跟着变了。颠颠倒倒的在家醉了一天,他真是腻歪透了。
军帽下面渐渐变得温暖憋闷,让叶雪山在半窒息中抬起帽檐露出了脸。直瞪瞪的向上又看了片刻,他心里忽然清楚了一点:“大哥?”
顾雄飞近距离的盯着他看,发现他如今是罕见的嫩,皮肤新鲜雪白:“家里没人?”
叶雪山微微抬头戴上了军帽,正好罩住了一头鸟窝似的乱发:“没人,就我一个。”
军帽正合顾雄飞的尺寸,可是对于叶雪山来讲,就宽松了一圈。帽檐向下遮住眉眼,让他不得不微微侧过脸去,想方设法的露出一只眼睛看人:“你怎么来了?”
顾雄飞伸手一掀军帽,忍不住笑了:“你少和我挤眉弄眼的,我来了,你不欢迎?”
叶雪山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然后半睁着眼睛说道:“热烈欢迎。”
顾雄飞一把拽起了他的手臂,不由分说就往自己肩膀上搭:“你这不是个欢迎的态度!重说!”
叶雪山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热烘烘的面孔蹭上他同样不干不净的披风领子。颇为舒适的又打了个哈欠,叶雪山含含混混的哼出话来:“嗯……热烈欢迎。”
然后他抬起双腿,修长柔软的环住了顾雄飞的腰。顾雄飞用铁青的下巴轻轻去蹭他的额头,他疼了,越发全拱到了顾雄飞的怀中。顾雄飞的下巴埋进了他毛糙泛黄的短头发里,没了用武之地;双臂向下稳稳妥妥的抱住叶雪山,顾雄飞被这么一点子温度和分量缠着坠着,简直舍不得直起腰来。
“猴子!”顾雄飞第一次发现叶雪山的短发虽然质量恶劣,然而数量可观,又厚又乱,根本不可收拾。
叶雪山吊在他的身上,糊里糊涂的重复了一遍:“猴子。”
顾雄飞又问:“想没想我?”
叶雪山用鼻子哼出回答:“嗯……”不知是要说想,还是在沉吟考虑。
叶雪山是直到午夜时分,才彻底清醒过来的。
他一直是睡一阵醒一阵,缓缓发散着他的酒劲。最后他在骤然爆发的鞭炮声中睁开眼睛,发现顾雄飞坐在一旁,正在咬牙切齿的吃牛肉罐头。
他望着顾雄飞发了一阵子呆,然后把一盘油炸圈推到了对方面前——上午买的西餐,就剩这一样还没吃完。
然而顾雄飞只瞄了一眼,随即就没好气的说道:“不要,不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