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冉尔
他正想着,阿文又开了口,字字句句如泉水叮咚,白鹤眠不知不觉听入了神。
阿文问:“那日在洋楼里,你怎么那么不小心?”
白鹤眠愣了愣:“是你?”
他想起来了,那日在洋楼的盥洗室里,为中了药的他解围的,就是阿文啊!
“阿文哥,谢谢你。”白小少爷又晃了晃手中的衣角,“要不是你,那天我就要倒大霉了。”
“不必谢我,要是封二爷不在,你还是要倒霉。”
白鹤眠的脸上涌起病态的红潮,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像个被兄长温柔责备的少年,说不出话了。
“也亏我在陈家住久了,陈北斗不防着我……”阿文若有若无地吸了口气,“要不然,我也没机会救你。”
风雪愈发缠绵,白鹤眠缩着脖子听阿文讲话,一不留神,呛了口冷风,开始拼命地咳嗽。
火辣辣的疼痛自胸腔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实在是太疲倦了,不知不觉,倚靠在了阿文的肩头。
他想,封二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然而平地一声惊雷,枪声将白鹤眠带回了现实。
风雪中弥漫起了浓重的血腥味。
第67章 烈火
阿文的喘息陡然粗重,压抑在心底的愤怒仿佛随着喘息声泄露了出来。
白鹤眠徒劳地攥着阿文冰冷的手,颤声问:“他……他开枪……”
阿文的喘息声微微一顿,继而将毫无温度的掌心盖在了白鹤眠的眼前。
“看不见了就乖一点,别乱想。”阿文说。
砰!
又是一声枪响。
“阿文哥!”白鹤眠反握住眼前的手,在手指细微的痉挛里窥探到了真相。
他奋力扑过去,想护住阿文,却因为目不能视,被阿文反压在了冰冷的泥地里。
“胡闹。”阿文的语气还是淡淡的,哪怕接二连三的枪声响起,依旧将白鹤眠护得严严实实,“你封大哥不在了,陈北斗以为没人……没人护着封家的人了。”
“我还在呢。”
“阿文哥你让开啊!”白鹤眠的手在推搡中,触碰到了温热黏稠的液体。
他瞬间怔住,继而抖成了筛子:“他开枪打你了……他开枪打你了,对不对?”
“小声点。”阿文的喘息越来越微弱,“封大哥睡着了,我们不能吵醒他。”
白鹤眠眼前的黑暗随着阿文的话,绽放出了红色的血花,他目眦欲裂,却压根没法将阿文推开。
陈北斗并没有站起来,他歪在坟坑里,疯狂地对着棺材开枪,像是要把死去的封顷竹打个稀巴烂,又不解恨地对着阿文的腿扣下扳机。
“你想从我身边逃开?”陈北斗疯狂地挥舞着枪,“想都别想!当初我能把你从封顷竹身边抢过来,就能让你到死也看不到他一眼!”
“来人啊,放火……给我放火!”陈北斗无力的四肢随着声嘶力竭的咆哮不断痉挛,“我要把封顷竹烧成灰烬!”
“你敢!”阿文猝然仰起头,咳出一口血,“陈北斗,你他·妈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陈北斗丢了枪,挣扎着站起来,干瘦的脸上全是狰狞的笑意,“阿文,这世界上没什么我不敢干的事情。”
“……我敢害死封顷竹,我就敢把他烧得连灰都不剩!”
他们说话间,马匪已经搬来了汽油,他们对着坟坑一通乱洒,直接把白小少爷淋透了。
“把三姨太拉上来!”陈北斗在马匪倒汽油以前,爬上了坑顶,他饶有兴致地瞧着阿文替白鹤眠擦身上的汽油,恶意满满地接过汽油桶,狠狠地砸在阿文的后背上。
“亲眼看着自己的爱人被烧成灰烬,一定非常痛苦。”
陈北斗说完,像是终于想起了白鹤眠:“哎哟喂,白小少爷,没能让你和封栖松死在一块,真是抱歉。不过和丈夫的亲生大哥一起烧成灰,也算是你的荣幸了吧?”
“你把白鹤眠放了!”被拽到坑外的阿文拖着两条血淋淋的腿,疯狂挣扎,“只要你把白鹤眠放了,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你能为我做什么?”陈北斗循声望过去,一边用帕子擦拭着脸上的血污,一边自嘲地笑,“阿文,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我喜欢你穿得漂漂亮亮,躺在床上等我的样子。”
阿文发出了类似困兽临死时的哀嚎。
陈北斗享受地听了会儿,转身对马匪说:“烧了吧。”
白鹤眠在那一刻,听见了千山的怒吼和阿文的恸哭。
他自己反倒没有那么悲伤。
他想起了过世多年的爹娘,想起幼时的斑驳回忆。他像是从一个崭新的墙头跌落,身后再也没有举起双臂的封栖松。
他坠落下去了。
“鹤眠——!”
白鹤眠冷不丁惊醒,一屁·股跌在泥地里。
“鹤眠!”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忘了自己已经看不见了,拼命瞪着眼睛去望,然后用沾满血污的手指抠住土块,手脚并用往坟坑上爬。
他听见了封栖松的声音。
“封二哥……”白鹤眠犹豫一瞬,哭着回应,“封二哥!”
他喊得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悲切,压抑了多日的思念与恐惧伴随着枪林弹雨齐齐爆发。
“封二哥!”白鹤眠的脑袋从坑边探了出来。
马蹄声在他耳边炸响,混乱中有人喊“点火”,有人叫着“来人了”,他一时分辨不出方向,只能摸索着向前爬。
有人踢到了他的腿,也有人跌倒在他的手边,白鹤眠硬着头皮往前挪,终于爬到了阿文身边。
他是闻着血腥味找到阿文的。
“阿文哥。”白鹤眠的泪又开始扑簌簌地落。
阿文已经说不出话来,微张的嘴角溢出了浓稠的血,眼神却格外亮。
“六年了……我等了六年了。”阿文呢喃。
封大哥,我让你等了六年了。
封栖松的部队宛若铁灰色的云,从山脚蔓延到半山腰。陈北斗经历了短暂的惊慌,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白鹤眠身上。
有了白小少爷,就能对付封栖松。
失去理智的陈北斗扑过来,像一匹恶狼,而失明的白鹤眠,就是毫无危机意识的羊。
躺在地上咳血的阿文看见了陈北斗眼底血红色的光,他咬牙抬起手——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
第三次,阿文成功从地上坐了起来。他用力推开白鹤眠,抱住了陈北斗的腿。
“混账!”陈北斗在跌倒的瞬间,掏出了枪。
阿文早已忘记了疼痛,他望着不知何时放晴的天,勾起了唇角。
“鹤眠!”与此同时,封栖松终于穿过了硝烟,找到了瑟瑟发抖的白鹤眠。
“封二哥?”他条件反射地一躲,再扑回去,缩在封栖松的怀里剧烈颤抖,“封二哥,快救救阿文哥……快救救阿文哥!”
“阿文哥?”封栖松用自己的军装裹住白小少爷,回头一看,神情巨变。
血淋淋的阿文抱住陈北斗的腿,再次跌入了坟坑深处。
“阿文哥?”白鹤眠捕捉到了陈北斗的痛呼,惊恐地仰起头。
封栖松连忙赶过去,只见阿文死死拽住了陈北斗的脚,手里多了一盒火柴。
他们的视线无声地碰在一起。
“你们很像。”阿文的目光恍惚了,透过封栖松,看见了另一个早已不在的人。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用最后的力气对封栖松喊:“封大哥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封栖松的牙关随着阿文的话猛地咬紧。
“他不怪你,封二爷,他从来没有怪过你。”阿文说完,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笑着擦燃手里的火柴,把那句“他只怪自己”咽回了心底。
明黄色的火光微微闪烁,继而轰然炸裂。
阿文在烈火中望向了封顷竹的棺木,然后拖着鬼哭狼嚎的陈北斗,一同融入熊熊燃烧的烈火中。
他安眠于封顷竹的棺材之旁,安详地化为了焦土。
“封二哥,怎么回事?”白鹤眠呛得喘不上气,哭着问,“阿文哥呢?”
封栖松的手还捂着他的耳朵,掌心沁出了冰冷的汗。
白鹤眠肝胆俱裂,攥着封栖松的衣袖止不住地哀号:“阿文哥……阿文哥!”
“鹤眠,”封栖松来不及消化阿文死前说的话,只能用力将白小少爷抱在了怀里,“鹤眠,你冷静一点!”
白鹤眠僵住。
他伸出沾满污泥的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封栖松高挺的鼻梁,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然后眼睛一翻,晕死了过去。
再之后的事,白鹤眠就不知道了。
很多天以后,他在医院幽幽转醒,几天几夜没合眼的封栖松正握着他的手浅眠。
“醒了?”封栖松随着白鹤眠的动作惊醒,哑着嗓子说,“荀老先生已经来看过你了。”
“我瞎了?”白鹤眠哼哼唧唧地问。
“没有。”封栖松把他的手揉进掌心,“但你摔狠了,脑袋里有淤血,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恢复视觉。”
“会好吗?”
“会。”封栖松安慰他,“很快就会好了。”
白鹤眠乖巧地歪着脑袋,静静地躺了会儿,又问:“阿文哥呢?”
封栖松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