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偶然记得
吃过晚饭,翟湮寂到青鸾池沐浴,秋日天高气爽,抬头便是整片夜幕,细碎的星子像是被打碎的琉璃盏,斑驳闪烁,十五过后,月亮渐渐又被蚕食,孤零零地垂在一边偷窥群星的盛宴,偶尔,还会有一颗星,闪了闪,飞快地俯冲而下,划破天空,留下一条长长的尾巴,翟湮寂觉得后背麒麟处有些痒,料想是伤口结了痂,他微微偏过头,在模糊的池水倒影中,看见那个金灿灿的印记,水波荡漾,那印记仿佛活过来一样,在他肩头驰骋奔跑。
初秋的清风徐来,将挂在木架上他的轻质白沙外衣吹起,倒像是藏匿了一个仙子,他沐浴一向不喜人陪,侍女们都守在门口,留他自己倒也适宜,草滩西风战马,利刃厮杀盔甲,仿佛已经离他远去许久,不仅是这些,陷在这片温热的池水中,他有时对父亲的苛责和孤寂的少年都记忆模糊。进宫前,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如今看来,除了大婚当日他们俩个都痛苦万分的夫妻礼外,嫁给皇帝并没有十分难捱。朝夕相对,相敬如宾,只要相互不越矩,就不会生出仇恨。
就像父母那般,永远客道有序,若不是因为有了自己,想必他们至今都还能保持着一份尊敬。好在自己是男子,即便是有了那种事也不会暗结珠胎,他跟皇帝之间能永远保持着尊敬就已难能可贵,若是日后生出几分信任,就更加圆满。他虽然是个男子,不拘泥于儿女情长,但是母亲还是跟他说,如今军权由丞相和兵部平分秋色,皇帝如今全然依靠他们父子,自然对他百般厚待。若是以后皇帝大权在握又有了宠妃和皇子,他的日子怕就要不好过了。
能有多不好过?他孤身一人于这世上,父母离心,伴侣君臣,无情人无子嗣,唯一的朋友还是王爷,朝野之事,瞬息万变,他没有野心,不结党羽,最多被皇帝冷落,每日挂着皇后的头衔,在宫中看日升日落,云卷云舒。
第二十三章
天气一日一日凉下来,又落了两场秋雨,宫中大多数的花柳都败了,宫人们赶忙换上了各色雏菊,多少掩饰一下。上朝途中,戚沐倾看了一眼问皇后:“梓潼昨夜睡得不好?”
大婚之后,两人夜夜同宿正宫,虽然皇帝不曾再强迫他欢好,但是到底年轻气盛,又是识了欢爱的身子,一到入夜两个人听着旁人的呼吸,嗅着他人的味道,总会不由自主地想那夜的疯狂,疼痛是难免的,可是到了最后,混沌的脑子里已经分辨不出疼和愉悦,只觉得那身体内核传来的触感是从未有过的灭顶,他从未跟人那样亲昵过,可那强迫着的不甘愿仿佛又不是亲昵,是战场上的厮杀,可是那疯狂的占有仿佛也不是厮杀,他浑身不自在,皇帝也不太舒服,平日他们俩个人前还算相处融洽,到了夜间,却不知道如何相处了。好在皇帝渐渐也意识到了问题,又命人在正宫寝殿照样打造了一个新的床榻,俩人分床而卧,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翟湮寂眼神微微朦胧着,被戚沐倾这么一问,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眼眶也微微发黑,忍不住想笑:“还好。”
俩人一齐走到殿前,被一股带着淡淡药香的菊花味吸引,翟湮寂转过头去,只见一绝色女子,挽着双髻,额发微微遮脸,一双明眸道不尽风情万种,红裙乌发,一颦一笑说不尽绝代风华。菊花偏素色,这样一位美人周旋期间,直觉得惊鸿一瞥。吸引得人移不开目光,翟湮寂在宫中多日,还是头一遭看到这样一个女子,戚沐倾眯起眼睛,偏头问黄门官:“这是哪来的姑娘?”
黄门官也不知道,他只能扯着大嗓门喊:“皇帝、皇后驾到,闲人避让。那个小女子,你且上来问话。”
周遭人立刻俯身行礼,那女子款款而来,眉梢眼角都挂着笑容:“小臣参见陛下,殿下。”
戚沐倾说:“起来吧,你是宫里的女官?”
梁婵月在皇后身后微微打量这女子,她也未曾见过,看其穿着打扮,必定也不是宫女。
女子垂眉顺眼答道:“回禀陛下,小臣确是一名女官,小臣侍从礼部,负责宫内的花草园景。”
梁婵月眉毛一挑,小声对翟湮寂说:“殿下,担任此位的是兵部李大人的次女。”
翟湮寂微微点头:“少卿是兵部李卿的女儿?”
女子倩笑巧兮:“小臣正是,只因官位卑微,无缘面见圣上,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死而无憾。”
这话倒说得有几分意思,翟湮寂面无改色,梁婵月微微皱眉。
戚沐倾轻笑:“如此,李少卿当日也曾参与选后大典了?”
女子低下头:“真是,小女跟兄长,长姊都受命去参加大典,可惜凌姬才疏学浅,不及皇后万分之一。”
梁婵月闻言,上前一步叱责道:“李大人请自重,李大人有官位在身,帝后面前不得自称闺称,且你怎敢跟皇后一较高低?”
女子慌忙说:“梁大人教训的是,小臣头次进宫,许多规矩尚不熟知,望陛下、殿下赎罪。”
戚沐倾说:“罢了,以后注意即可。”
他转头说:“走吧,梓潼,去殿上上朝。”
翟湮寂说:“是。”
朝阳正殿上,文武分列两旁,戚沐倾坐在皇位,翟湮寂坐在旁边,黄门官从左侧绕道殿前,梁婵月从右侧退到幕后。第一个上奏的是兵部尚书,说是又到了招募士兵的时候,需要国库拨款。
戚沐倾翻看了他递上来的褶子,点点头问:“今年兵部打算招贤纳士多少人?”
李钰昌说:“回禀陛下,陛下即位以来,四海升平九州安乐,但是邻国南烈却是不太平,最近在边界蠢蠢欲动,三番五次挑衅于我元都威严,老臣以为应当放宽政策,多养些精兵,以备不时之需。”
戚沐倾说:“李卿家说的多养些是多少?”
李大人说:“依下官之见,至少也要纳兵三十万,方能高枕无忧。”
此言一出,大殿上各位官僚面面相觑,翟丞相微微蹙眉,翟湮寂也抿紧嘴唇。
戚沐倾说:“李卿家谏言不错,但是一下子纳兵这么多人,免不了劳民伤财,且孤刚刚大婚,减免半年赋税,若是蓦然拿出这么一大笔给兵部,怕是困难。”
李大人说:“陛下三思,兵部乃国之护卫,这几年南征北战,着实损失不少,如今陛下登基,势头正好,何不趁机充盈兵部势力,全心全意忠诚于陛下和元都。若不能增添人手,便要从别处调兵。”
他说完这话,官员们全都低头不语,生怕自己忍不住去看丞相反应,如今元都兵权,部分在丞相手中,另一大半在兵部李孟大军旗下,帝后即位,两边都按兵不动,不免都在提防,好在戚沐倾即位时间尚短,没有作乱战争需要出兵,勉强还能维持平和,但是如今新后已经即位,收兵权是迟早的事情,怎么收复就要看新后的本事,李尚书在这个节骨眼上,不仅没有提出交权,反而还狮子大开口增加兵部人手,不是对丞相的挑衅就是对新后的不满。
选后大典众人皆是清明,当时皇后表现差强人意,若不是途中跑出来个影卫捣乱,鹿死谁手还不好说,李尚书如今肆无忌惮张嘴就要三十万万人马,想必不是真心挑衅丞相,就是要给皇后难堪了。这到底是兵部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谁也不敢妄下断言,整个朝堂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戚沐倾刚想说再议,翟湮寂便开口了:“李大人言之有理,只是纳兵之事不能说办就办,本宫即位以来,承蒙祖训,恪尽职守,点兵部尚书麾下有精兵十二万,士兵十七万,孟将军麾下,也有士兵九万,丞相麾下有精兵七万,士兵十五万,算来我元都兵马丰裕,虽暂时由各位大人管辖,但是兵力相合,绝非外邦小国能侵犯的。李长卿且放宽心思,新兵还是要招的,皇帝如今继承大统,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本宫本想从兵部和丞相手中招揽精兵组队,但是今日听李长卿所言,不由得深思熟虑,新兵操练最少三年,待他们养成去守国之边疆怕是困难,如此,由本宫来亲自教导新兵,守疆之事,则由丞相和兵部两边派兵前去,至于人数我跟陛下商议后定夺。这样一来,边疆平和可守,国内安定也治,可谓上策,陛下以为如何?”
戚沐倾颇为意外的看着他的皇后,成婚多日,皇后在大殿之上一向低调示人,连他都觉得翟湮寂是个沉闷盲从之辈,只是得了相父的命令来守护自己的性命安全,全然不知他竟然有如此睿智且牙尖嘴利的一面,李丞相这番说辞怕是早有准备,却被翟湮寂三言两句将了一军。吃了个哑巴亏不说,还一句反驳都说不出口。不仅如此,翟湮寂连翟丞相的兵权也做了削弱,若是真的一心为皇帝考虑,此举可谓是一箭双雕。
第二十四章
百官这才恍若。翟湮寂不愧是丞相一手调教出来的,他反应之快,下决定直果断,以他的年纪和修为实属难得。翟丞相眯起眼睛,突然躬身道:“老臣听遣皇帝、皇后安排。”
朝堂父子联手逼宫,兵部的人脸色都很难看,惶恐地看向李尚书,李尚书尚未出声,孟将军便按捺不住,出列抱拳说:“启奏陛下,我那九万将士都是我一手提拔操练,突然易主怕是难以驯服!”
李尚书微微皱眉,戚沐倾说:“如此,恐怕只能劳顿孟将军带兵去边境了。”
孟将军一愣,还要说话,李尚书已经站到他前面冷声说:“陛下三思,如今边境只是偶尔作乱,并非开战,贸然让孟将军带兵前往,万一那些小国惊恐慌于自保,恐怕更生战事,依老臣之见,不如潜派个小将先去探探风头,再作打算。”
戚沐倾眉毛微挑:“如此,孤和皇后再议吧。”
翟湮寂依旧抿着嘴,面无表情,仿佛刚刚毫不留情面的言论不是出自他的口中,群臣偷偷在底下交换眼神,这对年轻的小夫妻,果然不好惹,当初皇帝选中翟湮寂做后,朝堂上看法不一,有人觉得是他要依附偏颇丞相一方,可有人觉得他是挟天子令诸侯,把丞相独子当做人质扣押在宫里。强权之争,稍有不慎就要摔大跟头,所谓皇权就好比抽陀螺,鞭子攥在皇帝手里,他轻轻用力,传到鞭梢便是狠狠地一下,抽的陀螺团团转圈,刚刚的对峙气氛弄得朝堂十分紧张,群臣们都缩着脖子不说话。
戚沐倾看了看众人说:“孤即位之后,多劳众卿为孤分忧,孤与皇后甚是欣慰。这几日礼部给宫中搬来不少金桂,雏菊,甚是美轮美奂,如今又正值食蟹的好时节,南方上供了不少肥美河蟹,这样吧,过几日孤在宫中摆筵,宴请群臣,三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他轻笑两声:“往时宴请各位卿家,卿们都携家带口,显得孤孤苦伶仃,如今孤也是有依靠有伴侣的人了。”
翟湮寂微微低头:“陛下……”
戚沐倾大笑两声:“朝堂之上,有君臣,无夫妻,下朝之后,孤再同皇后细说吧。”
皇帝在朝堂上如此,显然是对皇后刚刚的表现龙颜大悦。他眯着眼睛冲黄门官示意一下,黄门官慌忙跑到前面:“退朝!百官行礼,帝后先行。”
翟湮寂跟着戚沐倾走到出朝阳正殿,戚沐倾的脸一下板起来:“这个老狐狸。”
翟湮寂小声说:“陛下回去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