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渡
因子虚瘫软在马背上,昏得并不安稳,冰冷的手向上抻着正好贴着权持季的脖子,嘴里不住呓语:“许,许……沉今。”
权持季一边策马,一边问道:“许沉今又如何了?”
因子虚依旧昏沉,自顾自低声碎语:“许沉今……早就不在了。”
权持季看向不远处小巷子里头挂着的昏黑纸灯,“因”字落在灯上,门口停着一个刚漆好的棺。
他将因子虚打横抱起,一脚踹开了栓好的门,正趴在棺材前打哈欠的病伙计一下惊醒:“老板?”
权持季仰着下巴,把乱糟糟的因子虚拎了起来,一把扔到病伙计怀里:“你的老板还你,叫他收拾好,三天后我回来找他。”
病伙计立马把怀里的因子虚一摔,对着权持季笑容灿烂,讨好的表情与因子虚如出一辙,倒真不愧是一家铺子里出来的人:“我们老板这是?又干了什么坏事?”
因子虚像刚从血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上青青紫紫,皮肤白得病态,更衬得他伤势严重。
旁边的阳长大夫盯着病伙计,神色诡异。
权持季看了一眼病秧子伙计,似是在打量能从他身上榨出什么线索,诱导似的说道:“你们老板被黑七打了。”
小伙计微笑:“老板他真是活该。”
权持季接着说,撇眼去看小伙计的反应:“黑七死了。”
小伙计一捶掌心,装傻:“官爷,您是怀疑我们老板杀了黑七?那不可能的,冤枉!他的力气甚至比不上一天三帖药的我。”
权持季笑:“你怎么知道我是官爷?”
小伙计挠头:“看面相。”
权持季:“你还会看面相?那你老板面相如何?”
小伙计打个哈哈回道:“他命贱,总惹恼贵人。”
权持季寻思,这主仆都一个德行,啥也套不出来,便早早告辞,待翻身上马时,他缓了缓语气:“告诉你们老板,别乱跑,我的眼睛尖。”
小伙计一进房,因子虚立刻就不装了,腰腹一卷爬了起来,哆哆嗦嗦地搓着手上冻出的鸡皮疙瘩:“可算回来了。喻白川,倒杯姜水来。”
病秧子喻白川翻了个白眼:“你又想怎么着老板?故意叫人打成这样。”
因子虚把手放在喻白川刚端出来的药罐子上烫热乎一点,碎碎念着:“天天有人找许沉今,哪天一不小心,我就暴露了,不如借着这个机会,把许沉今的死变成真的。”
喻白川问道:“什么意思?”
因子虚回道:“十年前我们在凉都埋的那具尸体可以拿出来用了,现在那具尸体就是许沉今。”
喻白川问:“如何让权持季相信?”
因子虚道:“如果你花了几百两银子去买块翡翠坠子,你会以为你这几百两买到了假货吗?我要让权持季废最大的劲,这样他才会相信,因为人向来不会否认自己的努力所得。我们把假消息的价格抬一抬,假的就可以变成真的了。”
因子虚顿了顿:“而且,我们的黑粮门道要借着权持季往外边拓一拓,一举多得。”
喻白川问:“那你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的理由是?”
因子虚没个正形回道:“因为事发突然,学艺不精,黑七真真浪啊……”因子虚又抬眸,眸底狡黠地一暗:“真的见血了,演的才像真的,权持季就像狗一样,我怕死他了。最后,我的骡子跑回来了吗?”
喻白川被卡了音:“回来了。”
难搞,他跟了因子虚这么些年,也弄不明白因子虚到底要干什么。
看因子虚的意思,他是觉得权持季有趣。
喻白川只怕因子虚又被自己玩进去,他扯着因子虚的耳郭,摸到了一手的油,嫌弃地将手放在因子虚的身上揩了揩:“你不怕他真的认出你来。下一秒,你可真的要领着圣旨和他洞房花烛了。”
因子虚笑:“他认不出来的。他们那伙人我倒是一个也没见过,年轻一代都爬这么高了吗。”
“里面那小大夫,应该是师承一个老熟人。”因子虚笑道:“这么多年还在联系的情分,终于要有点用了。”
喻白川还是不明白:“你到底要对权持季做什么?”
因子虚道:“我且看看他到底有没有用,有用就留着,没用就……玩死他。”
喻白川把药罐子从因子虚的怀里夺了回来,讽道:“那你可能玩不过他,毕竟你现在可不是许沉今了。”
许沉今之所以这么厉害,就是因为他高高地坐在台上,看台下搅得昏天暗地,但是搞策论的人一旦下了高台,就屁都不是了,就好像是因子虚没了权势和地位,哪里还有什么操控人性的本事,不就是苟延残喘罢了。
因子虚心凉啊,拔凉拔凉。
他伸手挑着柜台上称银子用的秤杆,远远地向喻白川的方向一指:“喻白川,我连你都可以捞起来,从说书先生变成国师,为什么会动不了一个初出茅庐的权持季?”
喻白川假笑:“曾经是国师,现在还不是和你一样卖棺材。”
因子虚突然就笑起来了:“哈哈哈……我就说嘛,你还是喜欢当国师。”
喻白川:“……”
因子虚笑累了,朝喻白川的肩膀上拍了拍:“我这就送你回去当国师。”
喻白川又开始傻了:“你又干什么了?”
因子虚塌着腰道:“权持季认不出我。难道还认不出你吗?”
喻白川恍然大悟:“你又把我卖了?”
因子虚道:“阳长那家伙就是狗鼻子,一嗅就知道你的病,见到你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喻白川,因子虚打造出来的“通灵大国师”,天生异瞳,如雪鬓发,可以通灵。
这就是许沉今为喻白川量身定制的身份,招摇撞骗以谋高官厚禄,只能说:许沉今确实不是个东西。
喻白川回想起和因子虚的初见,不由得一阵恶寒。
第9章 喜不喜欢?
那是一方小小的茶摊上,喻白川烦躁地用一方破了一个细小口子的折扇挡了正午的烈阳。
他天生白发,白得病态的身子是见不得阳光的,还好他胡说八道的本事很强,在这个小镇子上谋了一份茶摊子说书的活计。
如果,他没有遇到那个比他还要能胡说八道的男人的话。
“已经连续4日了”少年喻白川叹气,眼睛靠外一斜看向茶摊边角。
这几日茶摊靠边的位置雷打不动地坐着一个扎眼的少年郎。
说那少年郎扎眼,不是因为什么,而是因为……太好看了。
鼻梁高挺,嘴角微勾,白皙皮肤不染一尘,一双含笑桃花目看狗都深情,有一种恣意妄为也无人怪罪的感觉,而他确实很胡来。
那个少年就是少年因子虚——“许沉今”。
喻白川恨透了许沉今。
他在台上大谈特谈所谓“美人英雄”,许沉今在台下笑呵呵地抓着瓜子,问他:“先生博学,但是,有没有更好玩的故事?”
喻白川:“……”
才子佳人听不够了吗,还要点与众不同,这位客人真真是好大的脸!
在这里听了好几天,只是笑,拆着台子,然而……分币未出。
喻白川气得天生的尸体白都闷出了一点血色,不怀好意地问道:“那公子又有什么好故事?”
许沉今用牙咬掉了酒壶上的布塞子,笑得张扬明艳:“我的故事,相当有水准。”
他的手指头神神秘秘地向头顶青天上一指,意味深长地浅笑,梨涡浅浅,狡黠非常:“朝里的事情。”
“甲大人和乙大人是多年的宿敌,两个人勾心斗角,把对方查了一个底朝天,甲大人查到了乙大人喜欢小男孩,他笑啊,天天明着暗着挖苦甲大人。直到,他出了点问题。于是他收养了一个小孩子送给乙大人,至于这个孩子。我们就姑且叫他‘假儿子’吧。”
“此时故事发生了个转折,后来乙大人说,其实他不喜欢假儿子,他喜欢甲大人。但是甲大人怎么可能把自己送给乙大人,于是甲大人说,如果他不喜欢假儿子没关系,他可以准备假二儿,三儿……但求乙大人放弃他的□□花。”
“你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吗,不不不,当然不可能,故事就该是一波三折最好。最吓人的是,假儿子虽然被送给了乙大人,但是假儿子喜欢甲大人,他喜欢的甲大人却教他如何拴住乙大人,于是假儿子拴住了甲大人,注意是字面意思啊,栓。哎呦,但是假儿子没有府宅,所以他把甲大人抓到了乙大人府里藏着,待要夜夜笙歌时,乙大人看见他们了,乙大人怒了。他没想到,甲大人拒绝他以后还和‘用来拒绝他的’假儿子在自己的宅子里搞……”
喻白川:“……”
如果时间可以回溯,他必不会再叫许沉今滔滔不绝讲“甲大人”“假儿子”和“乙大人”的故事。
许沉今鬼扯了整整一旬,喻白川的听客都去关心假儿子了,喻白川只能装孙子。
所谓听客就是衣食父母,你爹妈没了当然要去找个说法。
喻白川悄悄跟着许沉今,看见那穿着华丽的小公子招摇过市,最后在许宅停下脚步,迎面一群花团锦簇的男男女女,好不养眼,他们一头扎在小公子的怀里,那貌美的少年却没什么反应,并不急着跨进门框,反而懒洋洋的斜眼朝着掩下喻白川的茂密榕树轻笑一声:“出来吧,先生一路辛苦了。”
喻白川一愣,看见许府刷的朱红的门匾,许沉今倚着坐镇的石狮子,兀自笑得惊心动魄,他款款走近,一截玉白的指头暧昧地覆上了着喻白川的一缕雪白发丝,声音如吹面杨柳风,赞道:“真真是很能唬人的长相,像雪魅,像梨花妖。”
喻白川这才知道,这个少年就是朝堂之上的大红人“许沉今”,但他想不到,传说中高堂舌战群儒的许相会是这样子纨绔的性子,舌战群儒竟是靠胡说八道练出来的。
谁家好丞相会在破破烂烂的小茶摊上对着一群长脖子草民编排“甲大人乙大人和假儿子”。
喻白川见了许沉今被吓得外酥里嫩,他结结巴巴地抬眼,终于和许沉今对视:“许相身份尊贵,日日叨扰,为了什么。”
许沉今:“喻白川是吗?你口无遮拦,胡编乱造,病恹恹的不知道到底还能活多久……”
喻白川:“……”
他痛定思过,自己就不该多问的。
有些大人的恶趣味就是这么与众不同,有喜欢撕帛碎画的,有好男风的,有爱捆绑的,现在有个喜欢和病秧子抢饭碗的又有什么可稀奇的。
还未等喻白川心里劳骚完,许沉今话锋一转,不正经地咧着嘴角:“你这个鬼样子,本官很喜欢,瞧瞧这能编会骗的嘴,啧——本官甚是满意。”
喻白川默了:“……”
只能说:许相的喜好,果然异于常人。
半响后他才回过神来:“为何?”
许沉今回头朝屋里走了过去,晃了晃自己腰间别着的折扇,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喻白川:“……”
天机不可泄露?听起来就像一个玄乎乎的老道。
许沉今还是那般笑得貌美如花:“比起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这句话儿,天机不可泄露更适合先生来说。”
好像是一道灵光从天劈到喻白川脑袋里,他好像是明了,甚至是醍醐灌顶。
第二日,喻白川起了个大早侯在许府外门对着护卫振振有词。
许沉今大早上逗着鸟,被府门外的喻白川吵得脑疼,他慢吞吞地踱出来,肩上毛绒的氅裘上还落着雪白的梨花,颜色就像是喻白川的发。
许沉今颔首,饶有兴味:“来这所谓何事?”
只见喻白川伸出一个手指头遥遥指着他的天灵盖,语气就像是一个白胡子老道,有模有样地伸出一只手,手指头胡乱地掐了两下,袖子里飞出去了两个用来算命的假铜钱,他的眼睛飞快地望地上铜钱一扫,玄乎乎地说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许沉今抚掌大笑:“孺子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