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听孤
他排进领粥的队里,从站在长桌旁的小厮那儿拿了碗,取过粥后沉默地走向路边。
訾家的叔叔嘴上抱怨,实则也拿过碗站到大锅前头,等着掌勺的人给他添粥。
他双手塞在破破烂烂的袖筒里,细长眼睛上下打量掌勺人的穿着,即便只是个底下的仆人,对方穿得仍然比自己好上百倍,打眼便知衣料柔软又保暖。他接过粥碗,殷勤地伸长脖子笑道:“这位兄弟,你们是哪户人家的?你家老爷可真有善心。”
舀粥的人方才被他觑眼打探时便觉不舒服,此刻也并不答话,只挥挥手让他走,别挡着后头的人取粥。
訾家叔叔脸上的笑隐约扭曲,背过身走开时往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骂:“什么东西,狗仗人势,不就是找了个好东家,瞧那人模狗样的,还没我侄儿——”
他声音骤歇,回头看看饭香弥漫的布棚,又定眼去看坐在路边的訾骄,突感大喜。
后面几天他便拉着家里人留在永泉城外,日日等着施粥,终于在三日后等来十几个衣饰更显富贵的人。
一个蓄着胡子、身穿棕色缎面长衫、头戴银冠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留长白须、着黄袍的人走在最前头,背后紧跟十数家丁护卫。
中年男子领黄袍人看过施粥的布棚,两人低声交谈。
訾骄对不远处的场景无甚关心,身旁的叔叔却突然抓住他手臂,拧着他便冲上前去。
訾骄猝不及防被他拖走,踉跄地要拽回自己的手,“放开!你要做什么?”
“别嚷嚷!叔叔是叫你去过好日子!”他枯瘦的身躯不知从哪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死死钳住对方,脚步忙乱地往中年男子处赶。
尚未赶到近处,对方的家丁护卫见有人不知缘由地来势汹汹,当即抽出背后棍棒挡在他们俩跟前,大喝:“什么人?”
拉着訾骄的男人反应极快地扑通跪倒在地,满面堆笑地讨好道:“我没恶意啊大老爷,小的就是来问问,您家还缺不缺个下人使唤,我这儿有个极好的人,您看愿不愿意带回去,只要匀我个几十......十几两银子就行。”
訾骄未曾被他拉扯得跪下,兀自站在一边,听明白他的打算后冷冷瞥他一瞬,“你凭什么卖我?你有何资格?”
“我怎么没有?!”跪着的男人挺起背理直气壮,“我是你亲叔叔!人都说百善孝为先,你爹娘没了,我就是你唯一的长辈,你的事当然是我做主!”
周围众人顿时露出鄙夷的神色,虽说这年头卖儿卖女的都不少见更何况侄子,但当真遇上了亦叫人不耻。穿棕色缎袍的男子向后挥了挥手,护卫们纷纷收起棍棒退开。
訾家的叔叔还待再说,忽然被从后推了个趔趄,一名妇人跑过来对他斥道:“你疯了!怎么能把家里人卖了?小骄是大哥家唯一的孩子......”
男人猛地挥开她,“你懂什么?我这是替他后半辈子做打算!”
林氏蹒跚跌倒,一双年纪尚小的儿女紧张又害怕地钻进她怀里。
“行了,不必争执,我们俞家也不是随便收人的,你们让开罢。”说话人正是穿棕袍的俞家管事。
叔叔听他拒绝,猛地从地上跳起,一面叫嚷着一面攥住衣袖抬手就去抹訾骄的脸,“老爷,您再看看、再看看!”
訾骄立即去推他的手,拉扯间仍是被他捏着破布在脸上涂抹到几下,酸腐的恶臭扑进鼻腔令人几欲作呕。即便对方的衣服也算不上干净,到底还是擦掉了许多他面上的黄泥黑土,露出与方才相比甚为扎眼的白皙模样。
周围众人显然未曾料及灾民中竟还藏着有此般相貌的人,一时俱都沉默地看向他,訾骄甩开男人的胳膊,干脆狠狠揩了一把自己的脸,那股恶臭才堪堪散去些许。
訾家叔叔殷切地望向领头的棕袍管事,见他似乎还有犹豫,浑浊的眼里突兀一亮,返身去抓埋在妇人怀里细声哭泣的女儿,“老爷家里要是不缺随从仆役,我还有个女儿,您带去做个丫鬟也使得......”
“不要——”小姑娘凄厉地哭喊起来,将自己使劲塞在娘亲的臂膀底下避开如鹰爪般探过来的手。
林氏惊恐地摆动双腿向后挪,死死抱住自己的女儿嘶声喊:“你别过来!”
男人恶狠狠上前两步还待去抓,面前兀地横过一道身影拦住他。訾骄隔开他与背后三人,音色寒凉道:“滚开。”
“你这兔崽子——”
他扬起胳膊作势要打,斜刺里突然有家丁伸出棍子挡下他的手,一直没有说过话的黄袍先生迈出两步走至众人跟前,对着被迫展露出真实样貌的訾骄微微颔首,“这位郎君是有福的面相,可否告知生辰八字?”
訾骄微不可察地蹙眉,顿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他没有说话,被家丁拦下动作的叔叔却很是讨好地开口:“我知道我知道,我侄子出世那日还是我陪着我大哥在院外等的!”说罢直接报出了他的八字。
留长须的先生低头以手指掐算一番,脸上带出欣慰的笑意,“果真是个好的。”
他回头走到管事的身边,垂头与对方耳语片刻,管事的面上神情逐渐显得郑重,目光再度投向訾骄的脸,思索后道:“此事非我能做主的,待我去向老爷回禀过后再做决断,大师在此处稍候。”
他语毕便向前挥手,身后仆从哗啦啦自两侧向訾骄一行人围拢过来,转瞬就将他们困在中间。管事的翻身上马,即刻往城内赶去。
訾骄已然沉下心,缓慢地闭了闭眼,瞳眸中所有的情绪都隐晦地掩藏起来。眼下情景绝非是要将他带回去当家丁仆役那般简单,此时此刻最要紧的已经不是叔叔要卖他,而是俞家要买他。
挣扎逃跑已无意义。
小半个时辰后,马蹄声复又匆匆袭来,管事的衣角裹着尘土从马背上翻下,先是与黄袍先生交代了几句,而后走到訾家叔叔跟前,扔过去一袋颇为沉重的银两,肃声敲打道:“这位小郎君往后就是俞家的人了,与你们再没有牵连,你若愿意便拿钱走人,日后不可再随意提起、胡乱攀扯。”
“是、是,小的肯定不会乱说。”男人喜不自胜,急切粗鲁地扯开钱袋去数里头的银钱。
林氏难以置信地红了眼,无助地仰头望向站在自己前方的人,颤声唤:“小、小骄......”
她怀中的两个小孩亦忍不住呜咽着哭。
訾骄方才便已料到最后结果,心底竟是十分平静,他垂首看着妇人,片晌后轻声道:“婶婶,想办法从他手上拿到银子就跑罢,他这样的人,不会待你们好的。”
林氏身子一怔,通红的眼眶里掉下泪来,却不禁定定地点了下头。
两人未再来得及多说上几句,俞家的仆役一左一右来到訾骄背后,催着他走。訾骄此时不再似最初那般透露出反感与不愿,反倒显得安稳顺从。
俞家管事继续领着黄袍先生查看粥棚布置,期间还遇上几个要将自己或家中人卖进俞家的,通通都被管事回绝。
一行人加紧查看完毕后立即回城,訾骄也被提到了一匹马上,他强忍胃中的翻滚颠簸了好长一段路,再下马时,便已到俞府的偏门外。
院墙绵延仿佛不见尽头,里面是碧瓦朱甍。
第19章 沉疴 苦涩的药气徘徊不散
訾骄被一个家丁领着走进俞府,不知踏过多少回廊、途径几处楼阁、绕过几座假山湖水,才终于停在一扇房门前。他在家丁的示意下开门走进其中,里头放着浴桶和几件干净衣服。
訾骄没有多问,默然无声地将自己清洗干净,换上备好的衣服再度走到外面。
家丁又引着他走了好长一段路,来到极为宽阔的厅堂外。他方在门槛前站定,便听得里面有人道:“进来罢。”
訾骄望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短暂停顿后迈步跨进厅内。
俞府会客的厅堂亦修建得十分华贵精致,日光穿过雕画木窗于地面映出略显扭曲的纹样。然而厅堂过大,阳光只照透它的半边,更深处便又阴阴沉沉的瞧不真切,厅中的四个人也都藏身在另半边的阴凉下。
棕衣服的管事和看面相的黄袍先生是訾骄见过的,最上方坐着的应当是俞府主人,他右手边的男子瞧上去年纪轻、穿戴亦甚好,或许是府上的公子。訾骄在进门的几息间于心底囫囵判断出大概,停下脚步后就垂目不再多看。
他神色平静地站着,能感受到屋中人的视线聚集于自身,围绕他的头脸打量,叫人生出满腔不适。上首的中年男子点点头,似乎没什么不满,“模样倒是不错,大师先前所说此人于我儿有益,可当真?”
黄袍先生捻须肯定:“我已算过他的生辰八字,于二公子正是相宜,恰可用来冲喜,或能减轻二公子的病气。”
中年男子沉吟片刻,转问右手边的儿子,“清霄觉得如何?”
俞清霄一身天蓝色的锦袍,缓缓从訾骄面上挪回视线,“既然于小弟有益,试一试也无妨。”
“恩。那便先让他们亲近些看看,若当真能让清回的身子好转,就安排成亲,做个偏房也使得,身份什么的不打紧。若是不成......”上座的人挥了挥手,却没再接着往下说,转而道:“老陈,带他去罢。”
穿棕袍的陈管事走到訾骄旁侧向后伸臂,訾骄顺着他的手势转身离开,走出厅堂时咬唇极轻微地嗤笑了声。这里头几人轻飘飘地谈定了他的半生命运,却无一人问过一声他的意思。
在俞家人眼中,他是买来的一个物件、一包药草,有效用就留着使唤,没效用就丢进哪个犄角旮旯。
但没关系——訾骄跟在陈管事身后走向另一处院子,步履平稳,掩在长袖下的手镇定地轻轻握拢——俞家即便是泥潭、是牢笼,至少他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饿死、病死,只要活着就有挣扎逃生的机会,他等得起。
訾骄跟随陈管事步入东面的院子,说是院子,却也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府邸差不多大,建着好些不同用处的楼阁,草植、湖水、矮山应有尽有。
两人走进一座阁楼,刚进门,苦涩浓郁的药味便扑面涌来,它仿佛庞然巨物般填充满了这座二层小楼,汹涌地压迫向每个突兀闯入的人。沿楼梯往上,草药的苦意就愈发浓厚,最深处那张床榻好似它的源头。
有人就坐在榻上看书,背后倚着三个堆叠起来的金丝软枕,他听到声响抬头,露出青色眼底与极憔悴的病容,视线在陌生的少年身上驻足良久,对方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灰白衣服,却仍然有脱俗的气质。
恍惚回神后,俞清回看向另一人,“陈管事,这位是......?”
陈管事上前两步向他交代了老爷的安排,俞清回听后只淡淡道:“爹也是糊涂了。”
陈管事立即闻弦知意地劝解他:“老爷是关心二公子,才无论何种办法都要试一试。您就先与小郎君相处着,若身子骨真有好转,岂非皆大欢喜?”
俞清回沉默须臾,似是被他说服,无声点了头,陈管事见此便放心地退下。
訾骄站在床脚处,对他这番看似良善的言行举止无甚触动,此人对于冲喜之事显然同自家人一样接受得极为顺畅,也不知主仆间这番推拒再劝服的戏码是演给谁瞧。
房内变得清净,俞清回忽而招手叫他坐在床沿,又问他的名字。訾骄表现得温顺而静默,除去回答对方的问话不再多说其他。
俞清回并不在乎他话多抑或话少,倚着软枕将先前看过的书放在锦被上,音色透出些许支撑过久的疲累:“识得字吗?”
訾骄眼睫轻垂,坐下后自始至终以侧脸对着床上人,缓声回:“读过半年私塾,认得几个。”
俞清回用手指点点被子上的书,声音越显嘶哑,“闲着无事,念书来听听罢,若有不认识的字便问我。”
訾骄便伸手拿过书,声色平和地从第一页开始念起。俞清回望着床边人精致难掩的眉梢眼角,察觉出他不合时宜的平静,无端问:“你仿佛半分害怕都不曾有?”如果另换个人来,或许此刻会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訾骄念书的声音停滞下来,片晌后他稍稍侧首,清澈黑润的瞳眸向旁边人投去目光,其中的冷冽如昙花般转瞬即逝,声音依旧泠然悦耳,“倘若我说怕,二公子会保我离开俞家吗?”
俞清回迎上他的视线,许久后苍白的唇才几不可见地张合:“念罢。”
訾骄毫无意外,波澜不惊地转回头继续念书。
此后,訾骄便在这座小楼的一层书房内住下,平日除了俞清回跟前,其他地方皆去不了,而对方大多数时候也只躺在二楼的卧房内,连下床都少。
阁楼内时常关着窗,苦涩的药气徘徊不散,即便屋外天光大亮、或是屋内点满灯烛,身处其中依然觉得滞闷沉重,仿佛只有一丝缝隙可供呼吸。訾骄偶尔可以在阁楼前的小花园中透透气,却很少能走出二公子的院子,只要踏出小楼,身后便会有两个仆役紧跟着他。
虽然被限制自由,好在日子长了,訾骄也从这二人口中打听出些许消息。俞家的老爷唤作俞渚,做丝绸生意起家,如今已是泼天富贵。他的大儿子俞清霄是正妻所生,二儿子俞清回为妾室之子。
俞渚宠妾灭妻,当年妾室怀孕时险些没了孩子,怀疑是正室所为,哭闹着让俞渚把俞清霄母子挪到乡下的庄子去住。俞渚彼时对自己的正妻已不大喜爱,竟不多查证,直接将妻子和大儿子并几个仆役遣去了乡下,对外只说是夫人自己想去庄子里小住享享清净。
正室在乡下整日郁郁、思虑甚重,忽有一日病倒,缠绵床榻两年后终究逝世,而后俞清霄才被接回俞府。他离开的时候不过两岁,在庄子内共住了五年,七岁时回到俞家才知自己的弟弟生来体弱,大小病痛不断。
可即便如此,在俞清霄十岁那年,俞渚还是把妾室抬为了正妻。生母已逝的大公子于一息间成为了俞府中极尴尬的存在。
至于那位黄袍先生,据说是俞渚早年在外做生意时结识的,曾帮过他许多次,深得其信任。此番俞渚将他请过来让他瞧一瞧俞清回的病,城外施粥也是黄袍先生说可以为二公子积福而做的。
訾骄边在纸上练字,边回想着此前所见过俞清霄的神态样子——他眉目温雅,偶尔几次和俞渚一同前来探望弟弟,说话亦展现得很是平和。
但是,有可能吗?一个自小因父亲偏爱而不得在家中居住,甚至因此痛失生母,现在连家中地位都岌岌可危的人,心里会连半分怨恨也无吗?
俞清霄或许不记恨俞清回,毕竟家中的事并非他做主,但绝不会对亲生父亲俞渚也毫无芥蒂。
訾骄于淡黄的水纹纸上落下最后一点,而后收起毛笔,将纸递给俞清回看。二楼的床榻边新放了套桌凳,寻常日子里他就坐在这,俞清回则倚在床头。
大抵是从前能做的打发时间的事不多,现下俞清回教人念书、写字、画画的兴致倒是很高。他接过薄纸,细瞧过后颔首道:“虽还练不出独有的风骨,却也很端正,只不如你画得好。”
“画画很有趣。”訾骄抽出新纸在面前铺好,重新拾起毛笔舔墨。他心底虽时刻计较着如何跑出去,但写字与画画时却也认真,无论如何多学一点总是不会差的。
俞清回望向被日光照亮的窗口,却道:“今日天气好,出去走走罢。”
訾骄便放下笔,唤人来帮他穿戴好衣服又拢上披风,而后扶着他往外走。
说来属实是巧,訾骄来后三个月,俞清回的病竟当真好转不少,原先日日躺着起不了床,眼下却能在天气晴朗时去院中散散步。所有人都道是黄袍先生算得准,他们二人的确八字相合,府内忙忙碌碌的已开始准备起婚事。
俞清回自己亦很高兴,散步时握着訾骄的手,缓声向他许诺往后的日子,良久又道他毕竟并非女子,且是买入府的灾民,恐怕当不得正室,但就算如此,自己亦会待他好。
訾骄听着对方貌似真切的承诺,漫不经心地笑了下。
然而到底是沉疴难愈,五月初下过雨后接连十几日的阴天,俞清回浑浑噩噩长久地发起烧来,最终不治而亡。
前几个月的康健欢欣,反倒像一场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