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王爷不妨猜一猜,凝碧的父亲,在何处为官?”
顾莲沼这么一问,柳元洵连猜都不用猜了,语气笃定地说道:“也是在江南?”
“嗯。”顾莲沼把玩着腰侧的匕首,接着道:“王爷既然如此聪慧,那不妨再猜猜,凝碧的父亲担任的是什么官职。”
顾莲沼抛出的这个问题,乍一听彷佛是大海里捞针,但只要静心琢磨,答案便要呼之欲出了。
先皇在位时,虽严查贪墨案,可处理贪污之罪并非简单地谁贪污就杀谁。
政权阶层盘根错节,各级官员或多或少都有中饱私囊的行为。若是将他们全部砍头,不仅容易引发朝堂恐慌,还会加重财政流失。
最恰当的办法,便是追缴贪污款,并处以罚金。这样一来,既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财政压力,又能避免地方经济陷入动荡。
所以,在大多数贪墨案件中,除了像萧金业这种拿不出钱财的官员,其他人只要足额交齐钱财,便能保住性命,不至于株连族人。
若是说到因贪墨罪而株连三族的案子,那就只有那一桩……
柳元洵面色凝重道:“莫非,凝碧是冯源远的女儿?”
顾莲沼轻而缓地点了下头,看似平静的目光中藏着无尽深意。
冯源远,曾任江南督粮道,官居正四品,掌管江南一带粮食的征收与运送。
他本是朝廷重臣,却贪欲熏心,罔顾国法,利用职权,勾结商贾,倒卖国库中囤积的粮食以谋取暴利。
金银珠宝将他的贪欲滋养得愈发膨胀,他肆意篡改账册,以次充好,又编造各种天灾人祸的假象,凭藉虚假账册一次次欺瞒朝廷,蒙蔽圣听。
数年间,他以公粮养私家,生活极其奢靡,私宅内的财宝堆积如山,据说,就连地上铺的砖都镶着金边。
但真正让他罪无可恕、株连三族的,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天灾。
十年前,西北遭遇百年难遇的大旱,田地龟裂,庄稼绝收,百姓陷入绝境。
朝廷急令,从江南调粮赈灾,却发现江南粮仓早已无粮可运,十万百姓生生饿死,整个西北哀鸿遍野,昔日大地彻底沦为炼狱。
自此,冯源远倒卖官粮的恶行终于大白于天下,可西北十万百姓的性命却再也无法挽回。
钦差在冯源远的私宅中,搜出了巨额的金银财宝,以及记录着他数年来私吞、倒卖粮食的详细账册。
天雍的律法施行“物证大于口供”,在物证齐全,且作案逻辑清晰的情况下,即便冯源远自己不认,刑部也能定罪。
可十万条人命,岂是株连三族就能抵罪的?冯源远本人更是被押赴街头,遭受千刀万剐之刑,直到第一千刀刺进心脏,才结束了他贪婪而罪恶的一生。
这场因贪墨引发的人间惨剧,犹如一记重锤,敲响了朝廷整顿吏治的警钟。
先皇痛心疾首,自此决定肃整官场,这才有了严查贪墨天雍三年。
而如今,萧金业让他找的人,竟然是冯源远的女儿……
第50章
如果说,萧金业的案子尚属普通冤案,还有平反的可能,那么冯源远即便真是被冤枉的,也注定无法翻案。
此案牵涉甚广,冯源远不仅背负着十万百姓的性命,更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死于闹市街头。西北许多地方甚至立有他跪地磕头的石雕,来往行人踩上一脚、啐上一口,已是司空见惯。
更重要的是,这案子是先皇亲自过问查办的。先皇已然仙逝,若由他的儿子揭露案件有误,柳元洵不仅会背上不孝之名,更会损害先皇声誉,危及天雍的统治根基。
在百姓普遍秉持“君权神授”观念的背景下,皇上是上天派来人间的代表,其决策必然是正确的,皇上是不能犯错的,尤其不能犯下如此大错。
一旦民间产生“皇上也会犯错”的想法,小到政策推行,大到皇权稳固,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因此,无论冯源远是否含冤,于父子情谊,于皇权礼法,柳元洵都不可能为他翻案。
从得知凝碧真实身份的那一刻起,顾莲沼便预感此事或许会无疾而终。
与柳元洵相处的这一个多月,顾莲沼清楚他是个好人,更是个聪明人,但此事牵涉太广,绝非一个“聪明的好人”能够解决。
无论如何处理,此事都会惹来一身麻烦,最好的办法便是装作不知,及时抽身。
顾莲沼相信,即便皇上,也未必会支持柳元洵为冯源远翻案。
柳元洵若就此打住,返回王府,此事便会平息。他不知真相,也无需承受心理负担,依旧能在太常寺做他的闲散王爷。
倘若他继续追查下去,一旦挖出惊人秘辛,后续该如何应对?难道要以一己之力,与整个王权、整个皇朝对抗,做一个“伟大的好人”?
涉及皇室政权稳固,顾莲沼能想到的,自幼接受皇权教育的柳元洵必定也能想到。
若柳元洵决定放弃追查,不再深究,不会有人指责他。顾莲沼甚至会觉得,他不至于“善良到愚蠢”。
可柳元洵只是垂眸沉思,许久都未曾说话。
马车骨碌碌前行,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驶过空旷的长街,最终停在一条可容三马平行的道路前。
顾莲沼适时提醒:“王爷,灯曲巷到了。”
柳元洵这才回过神来,起身准备下轿。
顾莲沼头一次慢了他一步,他望着柳元洵月白色的长袍,突然道:“王爷,您真的要去吗?”
柳元洵回头看他,疑惑道:“不是已经到了吗?”
见他一脸茫然,好似什么也没意识到般,顾莲沼不禁想问他:你就没考虑过后果?还是你觉得这案子不可能有冤情?
可他最终也没说话,只静静瞧了柳元洵两眼,而后垂头道:“是我多想了。”
是啊,柳元洵理应去查。
他真正该担心的,不是柳元洵查出冤情后如何解决,而是柳元洵卷入此事后,会不会再次陷入性命攸关的险境。
如果这案子并无冤情,只是藏有一些萧金业案的线索,那也就罢了。
可若真的是冤案,事情可就严重了。
冯源远的案子已经危及先皇的圣誉,是一块极难啃的硬骨头。即便柳元洵,也得付出巨大代价才能为其平反。
但在萧金业口中,这仅仅是个试探,一场考验。柳元洵只有闯过这一关,才能进入下一关。
倘若先皇的声誉都只是一道考验,那萧金业背后隐藏的秘密必定比天还高。
难怪柳元洵最初接触萧金业时,就引来了杀身之祸。
若柳元洵执意要揭开萧金业背后的秘密,他的处境只会愈发危险,想要杀他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柳元洵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手中没有实权,除了淩亭外,他身边可用之人寥寥,要是再遭遇上次那样的谋杀……
上次,他情急之下,未加思索便出手救下了柳元洵。但如今他已经想明白了,若再遇到杀手,他大可袖手旁观,如此一来,柳元洵便能死得合情合理,半点不会牵连到他。
这便是他绝佳的逃生之机。
思及此,顾莲沼便不打算干涉了。无论柳元洵作何决定,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
深冬的夜总是来得很快,柳元洵上轿子时,天色尚明,可待他抵达灯曲巷,夕阳已只剩一抹余晖。
各色花坊在绮艳的阳光下缓缓苏醒,错落有致的木质阁楼遍布长巷,鲜花围簇着的花灯挂在窗棂下面,烛火莹莹而亮,衬着灯边的花瓣格外有颜色。
天雍民风开放,可在男女情事方面却透着几分含蓄。妓院不能直呼其名,得唤作花街;妓子也不能直白称呼,而是称作花娘花郎。就连皇城中那专门开设妓院的街道,也要从花灯曲之中各取一字,凝练成“灯曲巷”之名。
整个巷子富丽精美,暗香浮动,上有飞檐斗拱,下有青石板路,若是仰头去看,便能在半掩的窗口瞥见美人婀娜的侧影。
柳元洵容貌出众,灯火又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身上的病容,任谁见了,都觉得是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
他刚一现身,巷子两侧的花楼便像得到密报一般,木窗陆陆续续被推开,露出一张张执扇半掩的美人面庞。
柳元洵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女子,紧张得手都不知往哪放,要不是“凝碧”二字死死拖住了他的脚步,他怕是立刻就要转身遁走。
他后退半步,让顾莲沼顶在前面,小声道:“这么多花楼,我们该如何找凝碧啊?”
顾莲沼将他这小动作尽收眼底,声音不自觉柔和了些许:“往前走便是。”
柳元洵浑身不自在,被那浓郁的脂粉味熏得直想打喷嚏,满心迫切地想要找到凝碧,换个清爽些的环境。他扯了扯顾莲沼的袖子,催促道:“那快些走吧。”
二人并肩前行,没走出几步,两侧突然传来娇柔婉转的笑声。柳元洵下意识抬起头,只见一张绣着玉兰的丝帕,如同春日里的一片轻柔云朵,悠悠晃晃地飘了下来……
那丝帕眼看就要落到柳元洵脸上,顾莲沼却抢先一步伸出手,狠狠将帕子扯下,随后随手丢在了地上。
花街两侧原本轻柔动听的笑声瞬间戛然而止,气氛变得说不出的僵硬。
“怎……怎么回事……”柳元洵不敢再往前走,他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压低声音问道,“你为何乱扔人家姑娘的帕子?”
顾莲沼回过头看着他,语调有些怪异,重复道:“我乱扔?”
柳元洵小声与他讲道理:“虽是人家姑娘不小心弄掉了帕子,可你既然接住了,又何必扔在地上呢?”
顾莲沼勾唇笑了,冷声道:“倒是我多此一举了。不过这帕子可不是不小心掉落,是那花娘瞅准了目标,特意送给王爷您的。”
“送我?”柳元洵惊讶,“为何送我帕子?”
“王爷若是捡起帕子,便要揣着帕子去还给花娘,进了花娘的房间,这一夜可就成了花娘的人,这便是花街的规矩。”顾莲沼紧紧盯着他,“花街这么长,王爷要是每张帕子都捡,怕是这个月都走不出花街了。”
柳元洵脸皮微红,除了被扔帕子的羞窘外,也多了些被顾莲沼挤兑的难堪。
可他没恼,依旧温声细语地同顾莲沼讲道理:“阿峤,我不知道这规矩,误会了你,是我的不对。你若觉得我误解了你的好意,心里委屈,好好跟我说,我自会向你道歉。你这样说话,只会伤了咱们之间的情谊。”
顾莲沼闻言,不禁一愣。
恶意冷嘲也好,酸心讥诮也罢,他满肚子坏情绪,只要不捏着假面伪装,张口闭口全是不中听的话。
他一面让自己扮演好合格的妾室,一方面又忍不住在柳元洵面前暴露自己的本性。可柳元洵非但没有斥责他、疏远他,反倒还教导他……
恶意生来就有,讥骂不学就会。
伪装是为了活下去,阿谀奉承是为了活得更好,从没有人告诉他:不要只顾发泄情绪,好好说话才不会伤了情谊。
情谊?
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也能与旁人产生情谊?
他神色复杂地盯着柳元洵,直到柳元洵不自在地低下头,他也没收回视线。
柳元洵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说道:“如今我知道了,便不会再去接帕子了。好了,咱们走吧。”
“王爷,”顾莲沼忽然反手握住柳元洵的手,说道,“我有个办法,能让她们不再向你扔帕子。”
柳元洵一愣:“什么?”
“帮我解下抹额吧。”他缓缓往柳元洵肩上靠去,又拉着他的手去触碰自己的额头,“她们见你身边有我,便……”便不会再惹出王爷的风流债了。
他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讥讽,沉默片刻后,生涩而又僵硬地说道:“便不会再……再扔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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