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第51章
柳元洵自然知道顾莲沼是什么意思,也清楚这办法确实省事,可他并未去解顾莲沼的抹额。
寻常哥儿是不会束抹额的,就好比普通女子出门不会特意把自己装扮成男子一样。
会这么做的哥儿,心里多半不认同自己的哥儿身份,又或是在抗拒世俗加在哥儿身上的束缚。
顾莲沼不愿意以哥儿的身份示人,柳元洵便尊重他,帕子而已,他不接便是了,没必要叫顾莲沼大庭广众之下解开抹额。
“不必。”他轻柔地拍了拍顾莲沼的后腰,道:“我一来,花楼便陆续推开了许多窗,想必她们有自己的信息管道,方才的事或许早都传出去了,应当不会再有人朝我扔帕子了。”
听他拒绝,顾莲沼心里瞬间又涌起一股无名火:为什么拒绝?是瞧不上他?还是柳元洵压根就不想拒绝那些花娘?
可前一刻柳元洵说的话还在耳边回想,这刚燃起的火气便又悄然消散了。在发脾气说酸话之前,他声音闷闷地问了句:“为何不必?”
柳元洵朝他眨了眨眼,眼中含笑,语气轻快:“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觉得你戴抹额挺好看的。”
他笑容淡淡,眼神也很温暖,顾莲沼被他这句话说得愣在了原地,一时没回过神来。
“走吧,”柳元洵不想再耽搁,他道:“时间紧张,早些见到凝碧才是要紧事。”
……
灯曲巷里的花娘分属不同的花楼,而这巷内楼阁的布局排列,却是依照花娘的级别高低来安排的。
级别最高的花娘被称作书寓。她们才情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卖艺不卖身,也就是所谓的“清倌”。
受人追捧的时候,她们甚至能被当作正儿八经的清白小姐。若是运气好,攒够了银子,未尝不能离开花楼,做点正经买卖。
书寓们所居住的花楼,全都建在灯曲巷的最末端。那里视野绝佳,环境清幽,是整条巷子最好的位置。
书寓之下,便是长三。
长三便是有些头脸的妓子,非贵客名流不见,走的是被专人长期包养的路子。
毕竟人心易变,这月喜爱桃花,下月钟情梅花,要是每喜欢一个女子便纳为妾室,不仅有损名声,后院也未必能容得下。
长三便是为这些人准备的,上半年是李大人的娇妾,下半年又是王掌柜的枕边人。
感情好的时候,长三和那些人府里的妾室没什么区别,可兴趣一过,情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而长三们的花楼,便在书寓之前。
再往前,便是灯曲巷的巷头,也就是幺二们所在的花楼。
幺二便是些普通妓子,因容貌尚可,皮肉鲜嫩,便也入了花楼。
幺二之下,便是最低等的野妓。
野妓处境艰难,没有固定的安身所,也没有花楼愿意接纳。只能在偏僻角落,寻一处站街揽客的地方,平日里接待些囊中羞涩、没钱去找幺二的男人们,靠着这点微薄收入勉强维持生计。
依凝碧的姿容与学识,她本该是书寓。
可冯源远犯下的罪行太过严重,她一入花楼便遭唾弃,被迫沦为幺二。
十年时光匆匆而过,如今的她,早已落魄成了最低等的野妓。
柳元洵与顾莲沼一路前行,直至走到一条分岔口,顾莲沼凝眸看着那挑灯站立的女子,确认道:“那红衣女子,便是凝碧了。”
若不是这巷口只有她一人穿着红衣,柳元洵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女子与曾经正四品大员的千金联系在一起。
眼前的女人身着一件桃红色的大褂子,衣服上的刺绣早已磨损得不成样子,头发枯黄且油腻,身材也发福得厉害,就好像刚从被窝里爬起来,来不及收拾便匆忙出来接客了。
屋外寒风凛冽,她身上的褂子早就不保温了,为了取暖,她两只手都揣进了袖子里,只能用胳肢窝夹紧灯笼。为了让灯笼不掉,她整个人都向右I倾斜着用力,这样的站姿让她看起来愈发粗俗。
或许是察觉到了柳元洵二人的存在,凝碧以为是有客人上门,立刻挺直身子,朝他们望了过来。
可当她看清柳元洵的穿着后,眼中的期待瞬间消失,随即便兴致缺缺地移开了视线。她心里清楚,像这样的贵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看上自己。
可一息过去,那两人没走。
两息过去,那两人依旧在那里。
凝碧再次抬起头看向他们,就瞧见身着黑衣的男人已经走进了旁边的花楼,白衣的男子却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
凝碧眯起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柳元洵。虽觉得这白衣男子有些奇怪,但也谈不上害怕。
白衣男子在她面前站定,用轻柔好听的声音,轻轻唤出了她的名字,“你叫凝碧?”
巷口一片寂静,周围几个野妓都在偷偷打量着他二人的举动。
有的野妓满心羡慕,嫉妒凝碧竟然能迎来如此清贵的客人;而稍微机灵些的,联想到凝碧的身份后,已经开始悄悄后退了。
毕竟是罪臣之女,说不定又犯了什么事,马上就要被抓去砍头了,还是离远点为妙。
凝碧露出笑容,可她有些胖,一笑,五官就挤在了一处,又因她笑得格外谄媚,这笑容便也格外丑陋,“我是,我是,这位爷,外面风大,您跟我到里屋去吧。”
正这时,顾莲沼也从一侧的花楼里走了出来。
他几步走到柳元洵身侧,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屋子已经清空了,进去谈吧。”
凝碧飞快了扫了眼花楼,脸上的笑容愈发谄媚,她点头哈腰,一脸惶恐地告罪道:“爷,两位爷,您二位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我是个胆小怕事的,身上还不干净,我怕进了花楼,弄脏了姑娘的床铺。要不,还是去我那儿吧……”
柳元洵不想吓到她,于是轻声说出了实情:“凝碧姑娘,是萧金业让我来找你的。”
“萧金业”这三个字一出口,凝碧就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了原地。她的瞳孔因为极度震惊而放大,紧接着,身体便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先是嘴唇开始抖,抖得她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接着是手,柳元洵清楚地看到她想要扯自己的衣角,可因为手抖得太过厉害,连胳膊都伸不直了;最后,她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抖得浑身痉挛,如同抽风一般。
柳元洵被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想要扶住她,却见她两眼一翻,直直地向后倒去。
好在顾莲沼反应迅速,一只手扯住她的衣领,另一只手勒住她的腰带,这才没让她摔在地上。他手上使力,像扛麻袋一样将凝碧扛在了肩上,说道:“先进屋吧。”
柳元洵赶忙点头,紧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旁边那间已经被清空的花楼。
……
柳元洵因自身常年卧病,也算是半个大夫了,不仅常年随身携带应急药物,诊脉的功夫也不逊色于普通郎中。
他收回诊脉的手,神色凝重,“她只是一时情绪过于激动,气血上涌才导致晕厥,估计一炷香之内就能苏醒,只是……”
回想方才诊得的脉象,柳元洵不禁叹息道:“凝碧姑娘身体亏损得太厉害,虽瞧着体魄不错,可内里已经被蛀空了,若不好好调养,再过几年这身体便撑不住了。”
这在灯曲巷也算常态,除了那些幸运脱离苦海的,哪有几个长命的呢?
凝碧身为曾经的贵女,身上又背负了那么多仇怨,能在这烟花之地苦苦熬十年,也差不多到了身体和精神的极限。
柳元洵话音刚落,凝碧便颤声呼喊起来:“大人……大人……”
她睁不开眼睛,人又慌得厉害,仅有的一点力气也只够让她在空中胡乱抓上一把。柳元洵抬手迎上去,没让她这一抓落空。
“我在……”他安静地坐在床边,任由那只粗糙蜡黄的手紧攥着自己,声音很是轻柔:“我在这儿呢。”
凝碧尚在昏迷中,只是凭着本能喊了一声,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见柳元洵的回应,总归又沉沉睡了过去。
柳元洵垂眸瞧着凝碧的脸,眸中波光流转,温柔地像是在注视自己的情人。
若凝碧生得再貌美些,顾莲沼都差点以为柳元洵要对她一见钟情了。可他心里明白,柳元洵其实待谁都这样。
顾莲沼看着看着,忍不住露出个自嘲的笑。
来时的轿子里,他还在计画着该如何从柳元洵的死局中脱身;下了轿子,又情不自禁地摔了扔向他的帕子;路上又被柳元洵随口一句话哄得乖乖低头;可到了这花楼,他却又一次深刻地认识到,柳元洵对待他和对待旁人没什么不同。
不过一个时辰,他的心绪却已经起伏了两个来回。
他甚至都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柳元洵性格温和柔软,又总是纵容着他,所以他才敢毫无顾忌地对他使性子;还是因为,他对柳元洵的情绪已经开始不受自己控制了……
回想方才的情绪变化,顾莲沼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恐惧。
他不怕自己生出恶念,他甚至享受自己的无情和残忍,这种与生俱来的凶虐让他无比安心,让他觉得自己此生都不会受困于情。
真正让他害怕的,是他竟然会因为柳元洵的一句话就轻易改变态度、低头妥协。
他一直觉得自己像匹凶狠残暴的狼,可如今,他却惊觉自己好像正在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慢慢驯服……
被驯服,这是他此生最为惧怕的事情。
因为这意味着,他一直以来赖以生存、保护自己的那股力量,正在逐渐失去庇护他的能力。
第52章
不多时,凝碧悠悠转醒。
她睁眼的瞬间,下意识握紧了手,掌心传来的触感让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正攥着一个人。可她梦了太多次,也失望了太多次,直到此刻,竟有些不敢信了。
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雕花刻鸟的实木床顶,盯了许久,直至眼窝蓄满了泪水,她才颤抖着声音问道:“萧大人可还好吗?”
柳元洵神色凝重,如实相告:“不容乐观。”
萧金业受尽酷刑,又在诏狱苦熬八年,如今不过是残躯残命,强撑罢了。
听到这话,凝碧终于缓缓转头看向柳元洵,她转头的动作极为迟缓,像是怕惊碎了眼前的梦。待看清柳元洵的那一刻,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很快打湿了枕畔。
紧接着,她松开柳元洵的手,慢腾腾地爬下床,用一个虽略显生疏,却十分标准的贵女行礼姿势,向柳元洵郑重地磕了个头。
柳元洵并未阻拦,而是静静坐着,耐心等着她平复情绪,也等着她整理好思绪和言辞。
凝碧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久到她都快要绝望了,可她终于等来了。
起初,当她像一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在灯曲巷艰难求生时,无数个日夜,她都在心底反覆构思为父鸣冤的状词。
每天一睁眼,她便在心里不断完善这份状词,到后来,这状词几乎成了她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每次被迫接待那些客人,她都恶心得想吐,而这种时刻,她便会在心底千万遍地默念为父鸣冤的状词,彷佛只有这样,她的灵魂才能与肉I体分离。
她的身体深陷在最肮脏的地方,做着最不堪的事,可她的灵魂却是干净的,她活着也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为了替冯家三族——八十四口人命鸣冤。
一年又一年,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都过去了,她也渐渐习惯了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
日子久了,冯家灭门的惨案在她的记忆里彷佛成了上辈子的事。她恍惚觉得,自己这辈子注定要以灯曲巷野妓的身份,无声无息地死在这臭水沟里。就连曾经日日念、夜夜念的诉状书,也在时光的消磨下,变得模糊不清。
可十年后的今天,当她跪在柳元洵面前时,那些曾在时光中渐渐模糊的状词,却如同刻进了她的骨头里一般,清晰得叫她颤抖。尽管大脑一片空白,可她一张嘴,那状词便自然而然地流淌了出来。
“我叫冯凝碧,江南人士,家父江南督粮道冯源远,于十年前受千刀万剐之刑,死于闹市街头。我娘冯赵氏,江南人士,一手刺绣技艺出神入化,曾有江南巧手娘之称。我兄冯开流……我妹冯碧媛……”
她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将冯家死于这场贪墨案的人名,一个一个清晰地念了出来。念完所有名字,她重重磕了个头,而后抬起眼眸,毫不回避地直视柳元洵,铿锵有力地说道:“冯家八十四口人,如今只剩我这一条残命。此案有冤,恳请大人为我冯家做主!”
顾莲沼无声叹息,他心里明白,事情正如他所想的那样,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轿子上没来得及说的话,此刻也无需再问了。凝碧就在眼前,柳元洵也坐在了这里,他究竟持何种态度,又打算如何应对此事,很快就有答案了。
这世上有许多好人,他们衣食无忧,生活顺遂,施舍善意于他们而言,就如同施舍粮仓中多余的粮食。因为自己不缺,所以能够大方地将这份善意分给那些需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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