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谢离回想白天交手情形,以为他缓过劲后又心生不甘,慌得举着树枝要逃,却见林故渊在跟前站定,双手抱剑,沉吟许久,竟恭恭敬敬向他作了一揖。
谢离一口酒喷出老远,呛得连连咳嗽:“别、别,我还没死,犯不着行此大礼。”
林故渊不与他玩笑,神色庄重:“白日在树林中,是我冒失,多有得罪。”他面上一红,“今夜多谢你于危难之际赶来相救,故渊领你的情。”
谢离连道不敢不敢,咱们是互救性命,谁也不比谁高明,却也微露笑容,道:“小兄弟坦坦荡荡,惹人喜爱。”
见林故渊未曾反驳,狡黠道:“不让我走了?”
林故渊道:“不了。”
谢离道:“一起去少林?”
林故渊道:“好。”
谢离道:“不嫌我是魔教妖人,混迹一处毁你名声?”
“我为的本就不是名声。”林故渊白他一眼,淡淡道:“我几经思量,你说的对,这蛊威力甚大,非人之毅力所能敌,现如今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再扯什么正教魔教也没意思,等有朝一日解开这蛊毒,你我再打一架,那时候若你输给我,再不能有一句怨言,立刻跟我回昆仑面见师尊,还我清白。”
“若你输给我怎样?”
林故渊道:“这蛊是从你教中传出,更不知你教之中还藏着多少害人毒物、多少屠戮无辜残害忠良的恶徒,只要我活着,便要与你魔教战至最后一刻,我若输给你,必是已然身死,死了的人,还论什么怎样!”
最后几句话说得甚是决绝,谢离一路听惯了,自是懒得计较,见他于同路之事终于松口退让,只觉得朽木也有开化的一天,瞬时喜笑颜开,再不讨价还价,接口道:“一言为定,到时只要你打得赢我,这条命全听你处置,就算将我千刀万剐昭告天下,要说一个不字,我谢离猪狗不如。”
“不忙。”林故渊见他笑容满面,猜到他打的什么注意,又道:“你我行事风格大不相同,一路同行必定矛盾重重,为免冲突,我先与你约法三章。”
谢离哪敢反驳,连连道:“都答应,都答应就是。”
“你先听完。”林故渊道:“第一,有话需放尊重了说,再不许提我貌美之类的话……”
他尚未说完,谢离打断他:“小娘子也叫不得?”
林故渊狠剜他一眼,便道:“我幼年丧父,母亲为讨一口饭吃,改嫁一外地商户,那人给我们吃饱穿暖,却是一中山狼,见我生如女孩般秀美,欺我辱我,甚至、甚至——”
他叹一口气:“我母亲迫于生计,只得佯装不知。”
谢离听得愣了。
“都过去了。”林故渊不愿再提,淡淡道,“师父怜我孤苦,带我上山,传授武艺,我从此再不怕别人欺凌,从此也再听不得有人夸我貌美之词,你以后也不要说了。”
谢离不知他这看似养尊处优的宗门弟子竟有这段经历,一时也无言以对,向他赔了个不是。
又问他是否寻仇,是否需他出手相帮,林故渊只淡然一笑:“想过,他对我母亲不错,我再去时,他们已是一对寻常夫妻,又再育有一双儿女,我细细观察,那对孩子眉宇间并无惊惧神色,我贸然寻仇,徒造一桩杀业,终身自责自怨,还要连累母亲,师父劝我,放下,是为了自己。”
谢离默然道:“你心真好,若是我的那位朋友,绝不能饶恕他们,必要杀光他们全家,连猫狗牛羊都不放过才叫畅快。”
林故渊知道他所说的必是魔教中人,并不想深论,话锋一转,又道:“不谈我了,再说回你我约定,无论少林情势如何,你绝不为魔教出手,这你已然应允,我不再提;第二条便是不许做鸡鸣狗盗、滥杀无辜之事……”
谢离急着辩白:“小兄弟,你这是欲加之罪了,你见我何曾杀过无辜之人?”
“你这人怎如此话多!”林故渊恨道:“你敢说你没小偷小摸?”
谢离冷哼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拘泥于这些,能成什么事!”见林故渊面露怒容,只好把后面一大车话憋了回去,好生郁闷。
林故渊唇边却又浮出一丝浅淡笑容:“我出师门时带够了盘缠,你喜欢什么,只管问我要钱去买,犯不着做偷盗这种自降身价的行径。”
谢离眼睛一亮:“酒可买得?”林故渊道:“只要不喝酒误事,管够。”
又道:“第三,见到我师尊及同门,不可口出恶言,不可言语无状,至于我与你之事……”
他向另一侧偏过头,眼中大有苦闷之色,声音渐低,“我确实无力反抗,只求你不要乘人之危,看在一路扶持的份上,为我留三分颜面。”
谢离听他言辞恳切,他虽非断袖,但林故渊年纪小他许多,生得一副好面貌,此时睫毛垂落,面孔白得近乎透明,神情哀伤驯顺,竟觉无比动人。
知道是白天口不择言唐突了他,惹得他想起伤心往事,为那毒蛊再生惆怅,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急忙道:“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我知道那些非你所愿,以后再不说混账话伤你心了。”
林故渊道:“这三条,可应允?”
“允,都允。”
第28章 少林寺
林故渊转身欲走,谢离跟在后面叫他:“喂,少侠留步。”
“还有何事?”
“我答应你三个条件,这一路可要憋闷的很,你总得回报我什么。”
林故渊怕他又出些疯疯癫癫的点子,袖手站在一旁:“你先说。”
谢离拍拍身旁空地:“长夜漫漫,独酌无趣,来,陪我喝一杯吧。”
林故渊不想理睬他,谢离长叹口气,怅然道:“我独来独往这些年了,稀里糊涂中了个什么狗屁孟焦蛊,再无半分自在,心里实在烦躁,你要是不嫌弃,咱们说说话。”
林故渊思量片刻,挨着他缓缓坐下,竟真的拿起那酒葫芦,拔开木塞,一仰脖咕嘟嘟猛灌了几口,势头甚是凶猛,谢离吓了一跳,急忙按住他的手:“抿一口就好,这酒甚烈,你不知它性情,当心吃醉了头痛。”
林故渊甩开他手,将口中酒汁尽数吞下,只觉腹中一阵温暖,那酒不知是谢离从何处沽来,果然烈性,辛辣煞口,暖人五脏,下肚如吞刀片,直烧得整条喉管火辣辣的痛。
他昂起脖子又灌一口,一抹嘴巴,道:“好酒。”
他平素滴酒不沾,这几口姿势却甚是豪迈。
谢离望着他,好生奇怪:“小兄弟,你懂酒?”
林故渊笑了一笑,道:“真以为除你之外,天下皆是不懂风月的蠢物?这算什么,原先我和怀瑾偷偷带酒进山,不知多少次烂醉误了早课,被师尊罚跪思过堂,现在背上还留着那时挨过的鞭印。”
谢离听得兴致勃勃:“当真?”
“不骗你。”林故渊道,“我小时候是最能惹祸的人,最喜忤逆犯上,多亏师尊处处庇护,才没给玉玄师叔赶下山去。”
谢离愈发好奇:“那你现在为何……”
林故渊眸光一凛,没有回答,却提起酒葫芦又倒一大口,眼中映照点点星光,道:“我这人自从下了山便运气烂透,罢了,全由它去,今夜繁星甚好,当浮一大白!”
喝完将酒葫芦递给谢离:“不喝了,还你。”
谢离不再强求,架着手臂提起酒葫芦,昂头不歇气地一连喝了大半,适时一阵寒风刮过,云移树动,草木萧萧,他内力颇深,光着脊梁,丝毫不为寒冷所动,抬头专心喝酒,眼眸微眯,右臂遮面,那被削去的一块皮肉分外扎眼。
林故渊望着他,心里忽然一动:“喂。”
谢离瞥他一眼:“怎么?”
林故渊道:“明日如何暂且不论,我喝了你的酒,此夜便当你是朋友,既是朋友,可否以真面目相见?”
谢离没想到他作此要求,目光忽然沉郁,淡淡道:“朋友如何,敌人又如何,同室操戈,比敌人出手更狠上千倍万倍,当年魔尊与红莲相抗,天邪令中人人自危,不是你要杀我,便是我要杀你,那些人不都曾兄弟相称、发誓同心死义?相较江湖恩怨,人心之恶,比我这张脸更丑陋不堪。”
他以手扶膝,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似是勾动心事,话语苍凉。
林故渊与他并肩而坐,篝火噼啪燃烧,面颊被烘得发烫,彼此沉默不语,静坐了一盏茶功夫,忽觉热度游走全身,不仅是脸颊,脖颈、胸膛、乃至小腹皆渐有暖意,回头望向谢离,只见谢离眼眸漆黑,也正回望自己。
这次发作力度比之上次,只能称作毛毛细雨,林故渊已然熟悉这滋味,轻叹道:“又来了。”
他手扶额角,半是昏沉半是倦怠的眯起眼睛,眼角泛起红晕,问谢离:“可有感觉?”
谢离不答,揽过他肩膀,稍一用力,两人双双躺倒,谢离以肘撑在他身侧,道:“小兄弟,得罪了。”
林故渊眉头微蹙,紧闭双眼,等待许久,不见谢离动作,将眼睁开一线,只见谢离凝视自己,神情古怪。
林故渊笼在他全身气息之中,呼吸微乱,嗓音沙哑:“有何不妥?”
谢离深深低头,摘去两条杂乱眉毛,将手伸向自己下颌,在项侧摸索一阵,似是找到关窍,揭起一块人皮,变戏法似的向上拉到鼻尖,停住不动,那人皮甚是厚重,隐约可见皮下的脸肌理光滑,颌角锐利。
林故渊见识过人皮易容之术,但从未见过有谁做得像他这般精妙,一般面具不过贴合原有轮廓,薄薄一层,他那面具却是沿肌理皱纹分作许多部分,高低起伏,层层堆叠,硬是改变了下巴和五官曲线,相接处浑然天成,无一丝斧凿痕迹,因此能随人表情而动,凭外人再去研究分辨,也难说出有何古怪之处。
林故渊想到师尊曾提起湘西纵尸人怕被路人瞧见自己相貌,有一套不外传的易容诡术,精通者甚至能效仿他人容貌,其鬼斧神工到至亲也难分一二,心说他魔教果然三教九流尽收麾下,操持起这些不上台面的左道之术易如反掌。
谢离中途停住,道:“这么些年了,连我自己都忘了自己长什么样子,若不合你意,多担待些吧。”
林故渊道:“我与你凭意气相交,只要坦诚相见,管你疤脸歪嘴,故渊一视同仁。”
谢离笑道:“你与我这魔教妖邪谈什么意气!”
林故渊也笑:“你不说我倒忘了,罢了,仅此一夜,明日我们再势不两立吧。”
“泰山将崩,只论朝夕,这话说得甚有襟怀,深得我意。”
谢离仔细端详他,见他清雅俊逸,平素太过苛责严厉尚不觉得,此时眉目舒展,自有一股名门子弟的神朗气清之相,忽然也不觉是朽木一块,又笑了笑,道:“怕也没那么难看,我有位一同长大的玩伴,少年时便时常夸我相貌。”
他将剩下的半张人皮一并揭开,攥在手中,像是极不适应,沉吟良久才转向林故渊。
他的长相让林故渊愣了片刻,他未曾见过几个魔教中人,见那史可追形貌诡异,便认为魔教走卒无论长相如何,都该举止猥琐,眸中暗藏鬼祟,可眼前的人甚是沉稳端肃,长眉入鬓,常年不见阳光,因此皮肤苍白,明明是轩昂俊朗的容貌,却神色萧疏,略显郁郁寡欢。
林故渊叹道:“原来你如此好看,年纪也不老,偏要装成个驼背老人家招摇撞骗。”
谢离听他夸赞,脸上并无喜色,淡然道:“红尘色相最是骗人,多少人轻信他人皮囊,落得惨淡收场。”
林故渊道:“你这几句话暮气沉沉,倒像是个老人家。”谢离低头吻上他的脖颈,反复亲昵一阵,听见他喘息愈急,又叹道:“在你面前露了真面目,便不好意思再拿那些诨话哄你,太不自在,明日还是当我的丑八怪罢。”
毒蛊上了兴致,催着他们赤裸相见,他解开衣襟,促狭一笑:“小娘子,一会就让你知道,你家亲亲相公到底是不是老人家。”
林故渊听他不守诺言,脸色忽而阴沉,却被谢离压住两条手臂按在身下,顿时耳中轰鸣,意志全失,绷紧一身白石似的肌肉,扭动挣扎一阵,粗喘道:“忍不了了。”
谢离道:“你来还是我来?”
林故渊脸色一红,将头转至一边,轻轻道:“……你来。”
已是夜半时分,山间鸦雀无声,只见天如穹盖,星斗如坠,两人交颈痴缠,俯仰动作,再无别话。
第五章
第二天是个爽晴干冷的天气,万里无云,碧空如洗,两人喂饱马匹,填饱肚子,带足干粮马料,沿大路向少林寺直弛而去,路上种种耽搁劳顿暂且不提,等赶到开封府界内,正赶上元宵灯会。
开封府富丽甲天下,人口逾百万之众,上元赏灯更是热闹非凡,别说公子少爷接踵出行,连平日三步不出闺门的小姐们都耐不住性子,个个换上鲜艳衣衫,胭脂匀面,丹朱涂口,羞答答的将轿帘挑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双清波妙目,小心翼翼向外张望。
若是看见了哪家英俊儿郎,若是那男子再回看一眼,四目刚一交接便羞的粉面飞红,慌慌张张放下轿帘,跟婢女咯咯乱笑闹做一团,走出老远才敢回头再看一眼。
少年心事,欲说还休。
谢离兴致大好,一路盯着路过的女子乱看,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碰上稍有姿色的,也不管是少女还是妇人,大喇喇地看个痛快,直把人看得着了恼才算完——
他仍是易容,面具缺损处被他以不知何手段复原如初,捧着一只包在油纸里的热腾腾的大肉包子,另一手为林故渊牵着缰绳,望向两名买胭脂的小姐,嘻嘻哈哈的回头对林故渊道:“小兄弟,你猜猜,咱们走这一路,有多少小姐看上了你?我给你牵马都觉面上有光。”
林故渊骑在马上,冷冷道:“少说两句罢,吃包子都堵不住你的嘴。”
却见那两名小姐连连抿嘴轻笑,装作不在意地飞速回头偷瞄他一眼,霎时满脸飞红,林故渊却没有半分赏灯游玩的心思,他外表强装平静,心中却焦虑至极,若不是街市游人如织,早策马狂奔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