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第110章 泰山之一
说罢沉下双肩,搬了张椅子咣当往那汉子面前一放,分腿坐下,两臂搁在椅背上,支起下巴,歪头笑道:“你们泰山派磊不磊落我不知道,我瞧你倒算个耿直磊落的豪杰,一个豪杰好汉,整日关在婊子屋里,战战兢兢靠女人保护,滋味不好受吧?”
那汉子低头不语,面色却现出一丝迟疑。
谢离说了句饿了,端起桌上的鸡蛋面,稀里哗啦吃了大半碗,见那汉子眉目阴沉,将筷子一搁,又笑道:“那么看着我做什么,这么双牛似的大眼,看得人心里怪害怕的,我老实同你说了吧,你们掌门勾结魔教圣金堂左使,你们在前面放火烧山,他们魔教趁机在后山屠杀昆仑派弟子,这事你可知道?”
那汉子立即喝道:“胡说!”
谢离做出一副无辜样子:“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有数,你不也早有疑惑?无论你们掌门如何煽动鼓舞,你若真心以为办的是磊落事,何苦躲在这里心惊胆战?何苦整日疑心别人要来杀你灭口?你心知肚明,这一趟的事不可对人言,若泄露出去,你们泰山派的声誉也就完了——”
那汉子额头密布汗珠,两手紧紧攥拳。
谢离笑嘻嘻的说话,半是蛊惑半是威胁:“你半途落跑,魔教饶不了你;你门派怕你泄露内情,绝饶不了你,待昆仑派缓过势头,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你,横竖都是个死,不如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我保你们一条活路。”
他回头冲林故渊道:“心肝儿,你饿不饿,桌上有鸡蛋面,这两位怕是没心情吃早饭了,若饿了你先吃,我慢慢跟他说。”
接着转向那汉子:“你武功平平,不过是布局中的一枚棋子,你为他们当了冤死鬼,他们还在背地里笑你傻,值么?你憋着满腔疑问说不出口,自己郁闷难受也便罢了,连累你身边这慧眼识英雄的小娘子,难道是英雄所为?可别是一腔孤勇跟错了主子。”
柳依依哪里知道这些关窍,越听越是骇然,在一旁瑟缩成一团,心头突突直跳,闻言又哀哭起来,抽噎道:“你、你就说了吧。”
她连滚带爬挪到那汉子背后,将胸脯贴着他的脊背,眼泪泅湿了一大片衣裳,“说了吧,你把你知道的都跟两位英雄说了,自此以后,咱们隐姓埋名过日子,再不管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了。”
那汉子仿佛被谢离戳中痛处,神情黯然,犹豫许久,长长的叹了口气,道:“罢了,我都告诉你。”
他道:“什么伪装成魔教,什么与魔教串通屠戮昆仑山,我们半点也不知情。”
说罢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原来这汉子和纵火行凶的泰山派弟子皆属那“通天猿猴”袁北山所辖,林故渊返回昆仑山那日,袁北山正纠集了各派群豪在兼山堂闹事,不料林故渊突然出现,当场向少林方丈归还菩提心法,成就一桩江湖美谈。
袁北山栽赃不成,吃了大瘪,立即传书一封,寄予泰山派周掌门。
周掌门将信件内容告知一众弟子,袁北山在信中说;他得到了一个确切消息,近日魔教一位重要人物将现身昆仑,怕提前走漏风声,让那人有所提防,因此不能对外声张。他只恳请泰山派秘密派出弟子,连夜进山清缴魔教——因此才有了前些日子夜袭昆仑山一事。
那汉子目光坦荡,将此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像卸下重担似的长长出了口气。
林故渊讶异道:“原来你们竟以为是抓捕魔教首脑?太荒谬了。”
他望向谢离,轻轻咬着嘴唇,心道:他们果真是要抓他,袁北山如何知道谢离会来昆仑?
他沉吟片刻,问道:“你们既然进昆仑山清缴魔教,为何不敢亮出本门武功,为何要遮遮掩掩、伪装成魔教一党?”
那汉子叹道:“周掌门说魔教之人狡猾莫测,我们千里奔袭,怕被他们以逸待劳,半路偷袭,因此要我们乔装易容,我却不知那是魔教装扮;不让我们使出本门武功,是因为清缴魔教一事由泰山派一力扛鼎,怕一战不成,被魔教报复,因此才——”
“听听,什么正派名门,做得这些鸡鸣狗盗的勾当,连我都听不下去。”谢离冷笑一声,“怕被报复就缩在家里别蹚浑水,既然淌了就敢作敢当,畏首畏尾连本门武功都不敢露,却放火烧人家老窝。”
林故渊想起天地生宫的残垣断壁,恨的咬牙切齿:“我们昆仑与泰山同属名门,往来虽不甚密切,面上也算过得去,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一把火毁去我们昆仑百年基业,你们泰山派好狠的手腕。”
“我们周掌门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与魔教走狗不用讲江湖道义和规矩……”那汉子自知理亏,声音越来越低。
谢离嘻嘻一笑:“这话听着有些耳熟。”说完拿眼瞥着林故渊,林故渊回敬了他一个白眼,谢离笑容越发灿烂,抱着手臂俯视那汉子:“照你这么说,你倒是无辜的了?”
那汉子道:“无辜不无辜不知道,但我平生最恨撒谎,既然开口,说的就全是实话。”
谢离笑道:“你们掌门卑鄙,门下弟子倒是条好汉。”又道:“你们周掌门的这套说辞处处破绽,怕是能做成张渔网子去河里捞鱼,除非你们泰山派收徒只收傻子,否则我不信你全不知情。”
那汉子面容方正孔武,一脸朴拙神色,抬头疑道:“什么破绽?”
“你不知道?好,我来问你。”谢离道,“看你的武功,想必不是泰山派亲传弟子,魔教重要人物现身这样大的事,你们掌门却派出你们这些不知多少代开外的弟子来办,你们就不怀疑?”
那汉子垂目道:“掌门只让我们纵火,说另有高手在后山接应。”
“那高手是谁?若是你们泰山派的,他若使本门武功,岂不是暴露了身份?若不使你们本门武功,有何把握能斗得过魔教高手?若是别门别派,我一时半会还想不出谁愿意与你们一伙做这猥琐之事。”
那汉子不由迟疑:“这……”
“你这榆木脑筋竟全不转弯,除此之外另有种种破绽。”谢离端着面碗,发觉那面吸饱了汤汁,快要坨成一团,心疼的吸了口气,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专心吃饭,鼓着腮帮子对林故渊道:“你说,你说,我瞧瞧你们正道审正道,能问出什么花儿来。”
那汉子望向林故渊,林故渊思索一阵,道:“你说周誉青让你们乔装易容是怕魔教埋伏,你们若真想低调行事,只需做寻常农户打扮便可,这么多人皆着黑袍黑衣,远道赶来,岂不更加引人注目?真当别人不认识魔教行装么?”
想了想,又道,“火烧昆仑山不是小事,若无可靠理由,此事若被人发现,你们泰山派还如何在江湖立足?你们整日说与魔教水火不容,那袁北山却能得来如此重要的魔教行踪,你们难道不置疑消息来源,不问是非真假?”
那汉子愧色更重,一句话也答不出来。谢离目露赞许神色,林故渊用眼尾朝他轻轻一扫,道:“行了,吃你的饭吧,借他把我们骂了个遍,偏你会指桑骂槐。”
他说的是责备之词,眼里却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爱昵神色,轻道:“轻狂。”
那汉子把头深深埋在胸口,林故渊看他的样子,叹道:“他心中作何想法,为何对掌门深信不疑,我却清清楚楚。”
他收剑回鞘,将那汉子扶起来,拍去他身上土尘,恳切道:“我们并非恶人,大哥有话请直说无妨。眼前有一叶障目,因而不见坦途,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
那汉子没想到他如此礼貌恭敬,感愧道:“我们练武之人,哪个不是要行侠仗义,哪个不是怀抱除暴安良之心?我等学艺不精,看着师兄师叔江湖行走,一向只有羡慕的份,此番周掌门竟将斩杀魔教的重任交于我们,那日在场壮士都慷慨激昂,个个振臂疾呼,发誓要将名誉生死置之度外,只恨不能当场以身殉道……此情此景之下,谁敢提出异议?若有人敢质疑,必然被当做胆小怕事的卑鄙之人,被全门上下打压排挤,我们又一向深信掌门人品,我心中虽存疑惑,可也不能明言……”
林故渊露出悲悯之色,叹道:“拿捏人心之术,竟不分正道邪道,可怜这位忠厚大哥。”
谢离放下面碗,抹了抹嘴,从怀里掏出一枚精致令牌,塞到那汉子手里:“此处再不可久留,走吧,带上这位姑娘,把令牌别在腰上,去最近的码头转一圈,自有人护送你们去安全之地。”
那汉子拉着柳依依连连磕头,赶忙回去收拾细软,当日便动身离去。
第111章 泰山之二
林故渊半躺在一棵大树之上,阳光洒落满身斑驳,只听清风幽寂,鸟语花香。
是城郊的茂密林子,花木葱茏,他靠着树冠闭目休憩,忽觉脸上一阵搔痒,睁眼一看,却是谢离,手里捏着根狗尾巴草,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林故渊正回忆那泰山派汉子的话,心头沉重,懒得搭理他,不耐烦道:“你又有何事。”
谢离来回打量他,笑道:“好久没亲近了,趁周围没人,抱一下,抱一下行不行?想你了。”
林故渊转过脸去:“胡闹。”
他这么说着,倒也不躲,谢离没脸没皮地贴过来:“两情相悦,浪迹天涯,我们这野鸳鸯是当定了,害什么臊……”
听到野鸳鸯三字,林故渊的心怦怦直跳,心里清楚,这一路离经叛道,放纵太多,越界太多,每朝他靠近一分,师尊便要失望一分,可是情窦乍开,柔肠百转,竟半点不由自主,这人一天到晚疯疯癫癫,撩拨这个,撩拨那个,男人女人皆不放过,闹得他心里又酸又疼,毫无着落。
他阖目等待,半天不见谢离有所动作,睁眼去看,谢离已远远退开,笑嘻嘻地瞧着自己,疏狂面孔,怀抱双臂,讥笑道:“少侠想白嫖?美得你,没门儿。”
林故渊霎时警醒,也向后挪了挪身子,谢离哈哈笑道:“瞧少侠心不甘情不愿的那副模样,三贞九烈,不解风情,赶明天我扔下你便死了,变了鬼去阴间花天酒地,让你此生此世再找不见我,独自在那道观守着你的清规戒律,后悔死你。”
林故渊极轻的嗤了一声:“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我怕你如那乌龟王八,千年万岁,福寿绵长。”
他当谢离定不肯吃这口舌之亏,再要说一大车话与他调笑,不料谢离慢慢敛去笑容,只道:“好无趣。”
潇洒跳下树便走了。
他大步流星,衣袍带风,黑发拂摆,一眨眼便消失在树林深处,林故渊呆愣着看他背影,从未遭此冷遇,心中滞闷难言。
他躺在树上,直勾勾望着枝杈间淡白天空,不肯眨眼,心里空落落的好生煎熬,眼前白光一片,双眼刺痛,被日头照耀地流出了眼泪,在心里叹道,我只当他与我一样将情愫埋藏心底,原来他竟已厌我烦我到这等地步,说不定还背地里笑我痴傻,他只用拿些“真心”在我眼前稍稍一晃,我这没见识的便再放不开手,像个糊涂蛋,陪着他颠倒浪荡,胡作非为。
我竟不知这几日如何得罪了他?
是了,他定是生气了,气我离了师门仍不肯遂他心意与他欢爱,气我清高虚伪,拿些什么知己好友的话来搪塞他。可我又能如何?他若真视我为知己莫逆,必定知道我心中郁结痛苦,那为何要与别人拉拉扯扯,把我晾在一旁;若他真的如他所说的爱我怜我,为何又笑我古板无趣,故意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拈花惹草,再无半点办法。
也不知这么躺了多久,翻来覆去只是凄然,江湖之大,前途茫茫,无门无派一弃子,往后如何走下去,全无方向。
“故渊,我惹你难过了么?”
定睛一看,谢离却又回来了,又坐在他身旁。
林故渊气急交加,背身避开他的目光,恨道:“走便走了,又回来做甚!我本是最最无趣的人,比不得那些娼妇赌鬼恶棍合你心意。”
谢离何等聪慧,听他语气含酸,已知他心中所想,便道:“你若不喜欢我出去玩闹,你直说便是,何必连讥带讽,笑我是乌龟王八,你要清白名声不肯管我,又要我整日不要脸地哄你高兴,哪有那么好的事?”
“混账无赖,谁要管你——”林故渊怒道。谢离冷笑道:“如此甚好,你就撂开手再也别管,我愿做什么便做什么,又怕少侠口是心非,拈酸吃醋。”
林故渊气急:“你明知我对你——你却如此待我,你、你好无耻——”
二人背转身去,愤愤然谁都不再理谁,又过了一阵子,谢离把脸凑到他跟前,一迭声哼哼唧唧,拿手指头捅他的胁下,道:“好了好了,心肝儿,又是我不对。”
“你这人年纪不大,气性倒恁地大,一句话说不对便要翻脸,我不过是一次没低伏作小的哄着你,何至于气成这样。”谢离的声音越来越低,将他圈在怀中,反复安抚,柔声道:“不哄你你便生气,倘若我本不是那样的轻贱性子,以后怕多的是磕碰争执,又倘若我哪天死了呢——”
林故渊只盯着他,心道我又不是那三岁稚童,怎会气你不肯哄我?那我又为何心烦意乱——左思右想,心中一凛,心道果真如此,竟真是在气他不肯哄我。
这样一想,郁气全消,心里也觉得好笑,两个打打杀杀惯了的习武之人,为这等细枝末节的事生一场嫌隙,谢离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也只盯着他看,不知想些什么,两人对视一会,都禁不住噗嗤一笑。
二人垂腿坐在树上,彼此无言,又过了好一阵子,谢离道:“不吵了,我们说说话。”
林故渊倚他肩头,轻轻嗯了一声。
微风徐徐,树叶轻响,谢离道:“故渊,我算知道你们正道为什么那么恨我们了。”
“我们教主是个平和简淡的人,从退避南疆开始,三十多年安分无事,一众正派来南疆寻仇,不管是不是我们的错,我们都受着,当年的凶徒被杀的被杀、老的老、死的死,我总以为即便再深的仇,到了我们这一辈也该淡了,可这恨却绵绵不断,甚至愈演愈烈,不仅你们恨我们天邪令,我们天邪令的人也恨你们。”
林故渊抬起眼皮,勾了勾唇角:“你又有何高见?”
谢离感喟道:“若我是你们,我也这般说,魔教党徒作恶多端,理当天诛地灭,若恨一个人,就把他污为魔教一流,就可以不问因果善恶,愤而杀之,就算用最卑鄙的手段把他千刀万剐,别人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更不能替魔教叫屈,否则就是与全武林为敌,而做这腌臜事的人却得个替天行道的美名,再不用理睬正道那些冠冕堂皇的规矩,如此好用的一把刀,可不是人人把着不放?”
林故渊的心里咯噔一声,油然生出一股寒意,他拂开额前碎发,轻轻道:“党同伐异,历朝历代皆不能免,这是朝堂之争,不料江湖亦是如是——那也是因为你们怪诞诡谲,纵容令内人士弑杀成性在先,自己持身不正,难免落人口舌。”
适时白云在天,天地洞明,谢离的脸上却浮荡一层苍凉之色:“魔教教众甚多,谁也不知何时就跟魔教沾了关系,你问心无愧,却挡不住别人心怀不轨,借正邪之争为刀,杀的是自己想杀的人。”
林故渊答道:“聂琪不也如此么,他想杀谁,就把谁打做你的同党,怪不得他能数年如一日,那么专心致志的恨你。”
谢离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怪不得师公和冷先生等高人再不过问江湖中事,他们是活的明白了。”
谢离却又摇头,道:“你师公若真甩袖不管,也不会把掌门剑送到你我手里。”他狡黠一笑,“这老东西,自己脱身,倒让小辈来管,也就是我师父走的早,不然他们两只老狐狸坐在一起,倒是能喝上一杯。”忽然又皱眉,“奶奶的,听你师公的意思,谁知道他们俩曾在一起喝过多少杯?”
林故渊叹道:“他们潇潇洒洒,却留我在红尘是非挣扎,错一步便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谢离缓缓捋他脊背,也道:“原来这正邪之隔,与你、于你师门而言,竟真的如此厉害,从此我再不笑你迂腐古板。”
林故渊怒道:“你果真怀着这般心思!”
谢离魂飞魄散,吓得连说不敢不敢,他翻身跳下树,拍了拍手,示意林故渊跟他下来,道:“泰山派之事,深究下去,疑点重重。”
思忖片刻,道:“此事好些疑点,那泰山派,为何放着康庄大道不走,要与祝无心狼狈为奸?若说是聂琪指使,他们泰山百年名派,自有立身根本,又不是那些水贼流寇,为何要听聂琪的招呼?二是泰山派的那个袁北山,他说他早已得到我会现身昆仑山的消息,究竟这消息是从何处而来,又是谁在与他暗通书信?”
林故渊越想越觉可怕:“你还是怀疑思过堂当夜,你我孟焦发作是我们昆仑的人刻意安排,而且这个人还与泰山派有所往来,间接促成纵火围捕一事?”
“除此之外,别无他解。”谢离道,“你们与泰山派结过仇吗?”
林故渊摇头道:“昆仑派从道家衍生而来,平日以清修练武为主,甚少插手武林中事,结仇算不上。”
“若泰山派不是为了伺机报复你们昆仑派,何必在节骨眼上替聂琪出这个头?”
第112章 泰山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