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谢离阴阳怪气道:“我说怎么一转眼不见人了,原来躲在这里,那可是找不着了。”又道,“人家是一样嫉恶如仇的高洁品性,又都是名门出身,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哪有空搭理我们这些人人唾骂的杀人魔头?可惜了我那一大筐口沫——”
易临风道:“你说,这两人聊什么呢,如此投机?”
谢离道:“那自然是聊如何让我们两位妖邪认罪伏诛,剖开我们胸膛,摘了心肝下酒——”
易临风昂着头道:“你那一筐子口沫值几个钱,眼下又是峨眉派,又是泰山、昆仑派,正道强敌环伺,我们二人已是瓮中之鳖,还是担心自己的小命为上。”
这两人一唱一和,如在讲戏说书一般。江如月瞥着易临风,噗嗤一笑:“姑奶奶的手下败将,就会在嘴上占便宜。”
接着对林故渊道:“我所说之事,望林兄弟记在心里,各自保重,我们来日方长。”
只见白光一闪,她跳下山石,素白长袖倏的抽向易临风脑门:“臭小子给我过来受死。”说完举掌拍向他左肩,身子一拧,风也似的把他卷走了。
林故渊抿唇忍笑,谢离却满面阴沉,恶狠狠道:“笑什么笑,在你身边混得不如一条狗,也就是我这贱骨头,一天到晚不要脸的跟着你——”
说罢转身就走,林故渊追了几步,忽觉如芒刺在背,向下俯瞰,只见树林掩映之中,一个身穿墨绿衫子的泰山派弟子正拨开枝丫,目不转睛的盯着这边——
他们歇脚处正是一片高地,无甚遮挡,不善隐蔽,林故渊他们此行扮作寻常挑夫,知道拉拉扯扯必让人起疑,便都按下不动。
一行人挑担前行,过了中天门,天色转暗,细雨迷蒙,从山顶又走下来两个泰山派弟子,带着许多杂役前来接应,众人只得兵分两路,江如月等峨眉弟子进山赴约,易临风暗处护送,谢离和林故渊则带着其余挑夫沿原路下山。
二人此行另有目的,中途告别了挑夫队伍,付了不少银钱封口,两人在密林深处闭气躲藏一阵,见周遭再无动静,这才缓缓出来,用溪水洗净面孔。
林故渊闻了闻身上的破布褂子,眉头大皱:“一股酸臭要熏晕了我,你从何处弄来?”
谢离哈哈一笑:“粗野山夫的行头,比不得少侠清俊宜人,你们这些个侠义道人士好生虚伪,什么时候了,还要讲究个美丑香臭。”
他知林故渊生性爱洁,便道:“你嫌腌臜,换了便是,以你我身法功夫,谁能找得到我们?”
说罢解开包裹行囊,二人拿出平时服装,又在山里挖了个深洞,将那挑夫装扮埋进地里。
林故渊自去山溪濯洗身体,山水冰凉刺骨,冻的他那一身筋骨肌肉如白玉一般,苍白冰冷,全无血色,黑发却浮在水面,谢离看得眼热口干,这倒是他第二次见林故渊在他面前沐浴,见他坦坦荡荡,没有半分遮掩,如谪仙下凡,眉清目秀,脸带水珠,顿时阴霾之气一扫而空,禁不住展颜笑道:“如此,我看得也顺眼高兴。”
“俗人一个,涎水淌出来半尺,非说自己不以貌取人。”林故渊系上衣带,却又牵过谢离的手,搂住那健硕腰身,谢离受宠若惊,紧紧抱住他的身子,低声道:“如此这般,小娘子疼我一天,我死都情愿。”又缠着他絮语:“你与那江掌门说了什么,你告诉我。”
“说了什么?自然是约定如何杀你,如何取你心肝,送回师门,换个掌门当当。”
第123章 净水寺之一
谢离见他含嗔带怒,却又眼含柔情,浑身骨头都酥了,三魂七魄散了一半,只连连道:“怪我嘴贱,再不提了,我好妒忌,你与女人说话,我就妒忌。”
“那是一派掌门,又是易临风发妻,你这人只往龌龊里想,好狭隘的心胸——”想到方才谢离故意冷落,心里一痛,心道我听说过世间男女相恋,往往绞尽脑汁,用一些以退为进的伎俩,我却不善此道,他用那些伤我害我,半点也不体谅我。
他低声叹道:“你待我这样坏,只会拿话哄我。”
谢离待再要辩解哄诱,林故渊却又放开了他,仰望四面山峦,道:“好了,不说那些,我们从哪里查起?”
谢离也渐渐收回心神,思忖片刻,道:“江如月等人来访,周誉青必谨慎应对,此时泰山派里八百个心眼子,硬闯进去,恐怕阻碍颇多。”
林故渊点点头,说完朝四处的高峻山峰瞭望,目光停在天子峰上,道:“若他想偷摸商量些什么,要找个避开众人的地方,那里倒是个好去处。”
“泰山派禁地?”谢离抬头仰望,只见山体雄辉巍峨,黑压压悬于头顶,天色渐晚,火把在岭上逶迤延展,拼成一条游龙似的进山小径,“自净水庙往后有官兵把守,哪怕是泰山派弟子,也一概不准靠近……”
林故渊道:“横竖没有别的线索,不如过去看看?”
谢离沉吟道:“走。”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劈山踏草行了半夜,才到天子峰脚下。
进山道路崎岖难行,到了最窄处,伸开双臂便能触到两侧石壁,左右皆是万丈绝壁,在头顶合拢成一线天空。
转过一道弯,山风忽然尖锐如哨,原来在半山绝壁之上有一个黑漆漆的石洞,那呜呜咽咽的哨响便是风过山洞发出的鸣响,当地人称“鬼过境”。
净水庙建在半空,掐指算来,最近的一次祭天大典已是前朝旧事,寺庙许久不用,虽然牌楼高大,却荒疏敝旧,朱漆剥落,外面竖着几支火把,寺门深掩,隐隐透出光芒。
偷鸡摸狗的事做了无数遍,两人心有默契,对视一眼,先后摸到寺庙后窗,听了一会,确定无甚异状,开窗翻进庙内。
庙里地方宽敞,到处遍着蜘蛛网,靠墙堆着好些干草垛,正中一座灰蒙蒙的大佛像,佛像前竖着两支树枝烛台,佛龛两侧悬朱红帐幔,那帐子后面不知堆着什么,穿堂风过,帷帐被紧紧“吸”在墙上,正好鼓出个“人形”,光线昏暗,显得十分诡异。
林故渊解剑握在手里,慢慢踱步过去,用剑尖猛地将幔帐一挑,还真的从出来个人,人影嗖地闪过,林故渊提剑便追,低喝:“谁!”
那黑影身穿宽大黑袍,平平移动,不像是跑,更像是飘——
林故渊头皮一麻,庙里烛火昏暗,隐约只瞧见半张脸——惨白面孔,血盆大口,他疾步上前,剑尖指着佛像旁的幔帐,“装神弄鬼的东西,出来!”
幔帐轻轻一晃,又没了动静。
林故渊猛地揭开帐子,提剑要刺,却见佛像后是一块空地,散乱堆着些香灰茅草,那黑影缓缓转过身——白惨惨的硕大鬼脸,鼻大如蒜,头生两角,血红的嘴角咧到耳根。
林故渊脚步稍滞,谢离笑嘻嘻地从旁补上,化作一道迅疾黑雾,看不清如何出手,他已收势落地,将一张面具攥在手中。
那“鬼”一动不动,套着不合体的硕大黑袍,面孔白净饱满,一脸担忧神色——
林故渊和谢离都愣住了。
“春眠?怎么是你?”林故渊哭笑不得,收剑回鞘,“你在这装什么鬼?”
卓春眠拼命挤眉弄眼,林故渊头皮又是一麻,心道:“糟了。”
果不其然,凉飕飕的刀刃已经横在颈上,转头一看,谢离一脸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被两个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轻人一人押住一条手臂,胸前结结实实地捆了三道粗麻绳。
用刀刃横住自己咽喉的却是陆丘山。
林故渊道:“你们这是何意?”
卓春眠嘀咕道:“故渊师兄,冒犯了,他们让我当诱饵引你上钩——”
陆丘山一脸无奈,声音清润温和:“故渊,委屈你做做样子,不然你那好兄弟饶不了我们,他一路追的快要魔怔了,这夜半三更,我们也怪困的……”
陆丘山一派君子风度,那两个绿衣弟子却不领情,凶神恶煞地押着谢离,谢离不挣不逃,惊讶道:“呀,好快的身法,好强的内功,二位侠士好妙的手段——”
他惯作怪相,林故渊被气得笑了,道:“我又不是三岁稚童,如何能被拐骗?”
清冽声音募得响起:“笑什么笑!”哗啦啦一阵稻草声,闻怀瑾缓步走出,右手转一把短刀,左手提一捆绳索,步步逼近。
他在两人跟前站定,道:“我们在这儿一天一夜,总算把你们逮个正着——”
他的体态英气勃发,眼尾一扬,甚是严厉,将绳圈快速套上林故渊的臂膀。
林故渊无奈道:“你捆他便罢了,又捆我做甚。”
闻怀瑾道:“你被他下了蛊,神志不清,还是一起捆了为好。”
林故渊这一路由谢离指点练功,以各派喂招拆招,他深知大敌当前,再不去思量那些不可偷师别派武功的条框规矩,谢离以武当、少林、峨眉、雁荡等各大派杀招攻他,让他拆解应对,他反复琢磨,融会贯通,逐一破敌,因根骨奇佳,过目不忘,武功日夜精进,一路剑术已是大成,体内又有明生心法和歃血内功互为相生,怕是武林少有人能与之一战,又何惧这几人的刀剑绳索?见他们认真,便由着他们胡闹。
闻怀瑾得意洋洋:“这回看你们往哪儿跑!”他朝那两名绿衣弟子喝道:“那魔教妖人狡猾的很,捆结实点!”
林故渊神色凝重:“我们今晚有事在身,你若真要一叙,我们约定日子地点——”
闻怀瑾打断他,“如今林师弟难请的很,就怕一改日,你们两个又脚底抹油溜了。你现今被蛊惑的黑白不分,我无法信你,譬如当日魔教大举进犯昆仑山,我与师叔等人皆领教了魔教的阴煞功法,铁证如山,你怎能相信是泰山派所为?”
林故渊只得耐着性子,把当日的前因后果又陈述一遍,闻怀瑾却只是冷笑,道:“这一切都是你身边这妖人的阴谋诡计,他是要借你之手报复武林正道,你们搅乱无遮法会,阻止正派联盟,窃取少林心法,火烧兼山堂,离间各门派,如今又来污蔑正道叔伯前辈,你是中了歹人奸计。”
“你相信他这魔教妖人,难道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就会害你不成?”
“对了,小豆子,刚才我和丘山、春眠在这里等你,想起了好多小时候的事,有趣的很!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十二岁那年……”
“怀瑾。”林故渊眼中怒意隐而不发,“你深夜设下埋伏,就是为了与我谈论十二岁时的旧事?”
“是又如何?”闻怀谨轻蔑一笑,两手后撑,跳坐在功德箱上,交叠双腿,一副要好好理论的架势,他道:“对,我忘了,你心里装的都是这魔教妖邪,哪里还有师父师兄的位置?如今想跟你说说话,可真是难了。”
林故渊看着他胡闹,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好,你说,我听。”
他给谢离使个眼色,轻轻摇头,意思是让他沉住性子不要干涉,谢离今日得罪了他,自知有愧,怎敢不从?二人被捆扎如粽子一般,目光相投,微微一笑,皆已洞明彼此心意。
原来,林故渊知道闻怀瑾是聪明人,种种迹象摆在眼前,他怎能硬装不知?
仔细想来,皆是“偏见”所致,林故渊也曾深困其中,深深明白,若一个心中早有论断,便只能看见他原本相信的东西,三十年正邪之隔,又如何一夕动摇他心中成见?
他本想待谢离拿下天邪令,他便归隐山林再不露面,今日江如月一番肺腑之词,让他心中如烈火油烹一般,我们未曾做坏事,却要蒙受冤屈,四处躲藏;我们互敬互爱,比那盲婚哑嫁不知高出多少,却被污蔑为禽兽行径,为人不齿;侠义道前辈心如日月,却被小人搅得草木皆兵,个个怕被污为叛逆,再不敢与朋友相交,这种日子何时才是头?
若一味退让躲藏,那天下还有什么公理正义,我又如何称得上侠义之心?一股热气腾腾游走,我偏要为我自己、为江如月等人讨一个公道!
他思路清明,思辨极快,心知若要讨逆,必先与侠义道恢复往来,眼下丐帮、峨眉、昆仑三派都在附近,每一个都比我这蒙受冤屈之人说话更有份量,此时不动,更在何时?
他望向闻怀瑾等一干人等,心里默默盘算:“倘若我今夜与他冲突,或是谢离伤了他们任意一人,我便再无立场在魔教和昆仑中间居中调停,矛盾日深,我岂不是又只能垂泪辩解?一会他如何逼迫,我定要忍到最后,今夜杀人月夜,江如月向泰山派发难,待周誉青阵脚一乱,定有大事发生,届时证据昭昭,这才是自证清白之道。”
第124章 净水寺之二
闻怀瑾拍去手上的灰尘,缓缓道,“咱们十二岁那年,玉玄师叔门下的妙多善、妙少言兄弟邀我们比剑切磋,约好晚课后在演武堂见面,不料到了地方,堂中却空无一人,地上摆着四五坛子偷运进山的‘君不负’——”
“咱们发现中计,转身就逃,这才发现演武堂已被锁的严严实实,一众师兄弟向我们围攻,你我身上的证物战帖也不翼而飞……”
林故渊道:“是,那时山中严查饮酒,陈远师兄正愁找不到典范,妙家兄弟想污蔑我们私犯酒戒,将我们一举赶下山去。”
闻怀瑾点头道:“其实咱们何曾守过酒戒?但招子不亮,被抓是一回事,被人冤枉却是另一回事。”
“我气得朝他们大叫大嚷,你却拔剑挺身而出,对我说道:‘不必多费口舌,不如一战。’我现在还记得你那时的神情,也幸亏小豆子你剑法绝伦,一人引开七八个高阶弟子,足足撑了一个时辰。”
都道少年天真无邪,殊不知少年不谙世事残酷,不知生命宝贵,下手不知轻重,撕咬殴斗如山林野兽一般。
林故渊道:“是,我们血溅全身,断了不知多少根骨头,我力战而竭,瘫倒在演武堂里,余光看见一大群师兄越围越近,你却以身为盾,死死将我护在身下。”
直到陈远带人冲进屋内,强行驱散众人,怀瑾仍不放手,保持着庇护姿势,一路被送到玉虚子跟前。
陆丘山听到这里,瞪了闻怀瑾一眼,道:“臭小子,别把你们形容的如此英勇,别忘了,山中也严禁私斗,你们接受切磋邀约本就不对,若不是陈远师兄及时赶到,你们早被削成了肉泥,幸亏陈师兄公正严明,下令严查此事经过。”
闻怀瑾哼道:“小叔叔可不是那么说的,听说我们俩把一群师兄揍的嗷嗷叫,虽然冷着脸吧,心里可得意了,果不其然,半点责罚没有,还让回春堂送了一大堆仙草灵药,吩咐我们安心养伤,三个月不用上早课,污蔑我们的妙家兄弟就惨的很了,连夜收拾铺盖滚蛋,玉玄师叔的脸啊,黑得像一口大黑锅。”
怀瑾说得痛快,林故渊眼前却晃着一个人影——胡须稀稀拉拉,黑衣夜行来访,放下自尊,换一个预料之中的拒绝。
难道陈远不了解他的脾气吗?他实在走投无路——
他越想越是悔恨,恨不得回到当日月夜,心中凄然,原来师公说得半点不错,想知苍生疾苦,必得脚踏人间,俯身低昂,方是“问道于天”。
闻怀瑾看他神思不定,摆手道:“好了好了,谁让你凭吊陈师兄了。”
他截住话头,狠狠睨着谢离:“小豆子与我情同手足,若有歹人对他心怀不轨,我定要戳破他的假面孔——”
林故渊哭笑不得,怎会不知道怀瑾打得什么主意?这一招是软硬兼施,见强迫无用,又以旧日友情来感化他这叛逆师弟。
谢离双手被绑,歪着脑袋,作势把耳朵往肩头蹭了蹭,道:“小狗放屁,听得我耳朵痒痒——”
林故渊喝道:“你就闭不住你那张嘴,是也不是?”
谢离却不理他,对闻怀瑾道:“你对他真心实意,我对他坑蒙拐骗,可他那么个闷葫芦,你能问出个什么?欺负老实人没意思,要论舌头好使,我还没怕过谁——咱们可说好了,不准动手,只互喷唾沫,我陪你好好说道说道。”
谢离却突然闭了嘴,眼珠微微一斜,余光瞥向寺庙正门。
林故渊知是有异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跟着侧耳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