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人群里开始有人声嘶力竭地嘶吼,冲红莲的尸首吐口水,林故渊到处寻找谢离,却哪里都找不到,慌忙间拦住温酒酒,道:“你找地方葬了他吧,别让他太难看了,好歹是故人,别让谢离——不,你们教主,担个骂名。”
温酒酒点了点头,道:“好。”接着便高声阻止各堂旧部。
第161章 归心之二
林故渊又抓来易临风和枯木子,吩咐道:“今日正邪齐聚,令里五堂重逢,不积堂怕是要大乱,谢离又不见了,你们看住场子,我去找他,圣金堂和业火堂还有好些投降的好手,为免更多杀戮,一切等他回来再做定夺。”
又嘱咐燕郎:“今日多谢你助阵,是梅公子派你来的吗?你快回他身边去,你告诉他,戒骄戒躁,多加小心。”
易临风见他行为举止极是坚定,面色苍白,白衣染血,一双眼睛却如霜星一般,寥寥数语便预判了局势,便再不多言,点头道:“好。”
他在人群里左突右冲,见到慧念方丈,合掌一礼,道:“大师,这里虽是魔教总坛,也是我朋友的家,我愿以性命起誓,从今往后,魔教再不是过去的魔教,晚辈恳请少林能出面规劝各正派,约束自身,莫追穷寇,其他恩怨情仇,往后自有机会了结。”
慧念见他焦急,眼里含悲:“林少侠,你今日带侠义道杀入魔教总坛,是百年来震撼武林的第一桩大事,若能乘胜追击,彻底覆灭魔教,从此你便是江湖第一英雄,坐上那把交椅,连你师尊都敬你三分。魔教总归会在,不是他,便是另一个他,但你若不肯,从今往后,你再回不了头了。”
慧净也道:“你还年轻,往后前途不可限量,千万别走错了路。”
英雄么?林故渊望向手里的问天剑,那银龙盘曲扭结,威风凛凛,斩妖除魔,匡扶正义——下山之前,这些都是心中正义,也曾偷偷藏了些宏伟念头,这一趟却实在让人心惊肉跳,无法言说。
谢离沉冤得雪,弑杀仇敌,本应是大欢喜之事;聂琪恶行昭昭,狠辣卓绝,天下的坏事自然是他做尽;故友相逢,正邪破冰,更应是天下幸事。
为何这里闹哄哄满地奔走,到处是血,到处是人,到处是不甘、贪欲和愤恨?
林故渊淡淡一笑,合手一礼,道:“我不想做那英雄。”
慧念道:“为何?”
“参不透。”林故渊道,“我的那位朋友,我以前总骂他心志不坚,不辨是非,拖累旧友,今日一过,我才知道我与他是一样的人。”
他顿了顿,道:“就譬如这复仇,仇人都是故人,我不牵念他,为何终身要恨他?我牵念了他,那被折磨的,到底是他,还是我?又譬如这侠义,我这朋友至纯至性,潇洒飒踏,从不将名利地位放在眼里,才得了无数人的信任拥戴,他若坐上那位置,余生再不由自主,他又如何坚守本心?”
“——这些事太复杂,英雄的位置暂且让给别人做吧,至于我,道行太浅,还是守着我手里那捧月光,找个清净地方,参悟去吧。”
接着决然而去。
慧净见他心中种种疑惑未解,但未被迷惑所累,反而积极明快,清晰豁达,奇道:“昆仑派这位小友,有点意思。”
慧念方丈呵呵笑道:“人间重峦叠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倒真是个参禅悟道的好苗子,只是未到火候。”
看向林故渊离去的方向,笑道:“无妨,我们与他们,还有三年缘分。”
林故渊在那满是壁枭的悬崖找到了谢离,他坐在崖边,正把筐里的兔子一只只丢给壁枭,一座座小山似的怪鸟争相抢食,林故渊大步朝他走去,喝道:“你个混账东西,不积堂乱做一团,大家群龙无首,你倒在这里躲清净。”
谢离回头看他,眼眶发红,不言不语。
林故渊又软了心肠,坐他身边,将他搂在怀里,轻轻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恭喜你啊,心愿得偿。”谢离苦笑一下,沉默许久,道:“故渊,我从此以后,再没有亲人了。”
他伏在林故渊肩上,哽咽道:“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了。”
接着双肩颤抖,终于痛哭失声,林故渊轻轻抚他脊背,将额头与他额头贴在一起,沉声道:“我都知道,你还有我呢,我再不离开你。”
温热的泪水蹭在他脸颊,两人都是无言,林故渊心中喟叹,这话他从前也说过,那时他只提他师父,不肯提聂琪,说来说去,还是问心有愧。
他按住谢离肩膀,见他那样孤寂,那样难过,也说不出怪罪的话,轻道:“还有好多事等着你收拾,你只有这片刻,这片刻里,你是南疆的少主子,是他的大哥,等你回去,你便是天邪令的新主,大家还要倚重你,好不好?”他紧紧抱着谢离,与他缠在一起,仿佛那拥抱是尘世间唯一的依傍。
谢离避开他的眼睛,拭去泪水,叹道:“要你一个少年人哄我,实在是不像话了。”
林故渊叹了口气,道:“那又如何了?你若是迫不及待去剿灭红莲余党,高高兴兴去承袭那教主宝座,我才觉得可怕,偏偏你每一次抉择,都让我爱重……等你处理完手头的事,你想一想,想一想我们的事。”
他声音渐低,说到“我们”二字,几乎听不见,突然红了脸。
谢离重回天邪令,从此执掌一方,再不是过去缠着他厮混的混账头子,林故渊也重回昆仑门墙之下,往后何去何从,如同一团迷雾,无法可想,只得深深地又叹了一口气。
谢离握住他的手,又恢复了往日里笑嘻嘻的样子:“那有什么可愁的,等我忙完这边,你在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
林故渊见他没点正形,心里烦乱,皱眉道:“胡闹,我要回昆仑的,我们好好的昆仑派,整天藏着个魔教教主,算什么事?”
谢离道:“那我只偷偷藏在你房里,不让你师尊师兄弟们发现,白天给你收拾房间,烧水洗衣,你每晚回来,我们便做一对恩爱夫妻,不好么?“
林故渊的眉头皱得更紧,厌恶道:“那像什么话,倒像是我养了个禁脔,又像讨了个见不得人的老婆——”
谢离谑道:“谁说只有老婆做这样的事,我偏要做个见不得人的丈夫,对你百依百顺。”他说的真诚,仿佛拔腿要走,立刻便要藏到他的衣箱子里去。
林故渊被他气的无语,道:“你放尊重些吧,寻常人家便罢了,你是这魔教的教主,你有天下第一的功夫,我哪里舍得你整日陪我白白的浪费光阴,再说我师门如何容得下你?他们说你一句不好,我心里——”
谢离悠然道:“你这个人好古板无趣,我本就是一副荒唐性子,当了这教主,我连老婆都不能哄了,我若是当了皇帝老儿,岂不是要拉金屎?”
林故渊怒道:“我与你说正事,你越说越不像话,越说越不尊重!”
他心里阵阵苦闷,竟觉得无路可走,那寻常男女结了夫妇,天经地义的要住在一起,再生上两个娃娃,更是不会分离了,我与他,有什么理由能在一起?
越想越是灰心,冷冷道:“是,我天生是这样无趣的人,你去找那有趣的吧。”说罢便要推开他,谢离死死抱着他不撒手,看他被惹急了眼,玉白肌肤泛着一层微红,再无一分清心寡欲的模样,在他耳边说道:“你越是一本正经,我越喜欢,真要迷煞了我——”又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不然,你入了我们圣教吧,从此我护着你。”
林故渊再听不下去,猛地站起来,一剑指着他喉咙:“你简直混账无赖!我再不听这话,你多说一句,我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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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上传来一阵哈哈大笑,笑声被内力远远地送过来,中气十足,内息浑厚,十分熟悉,林故渊又惊又喜,道:“掌门师公也来了。”
接着扔下谢离,朝对面悬壁抱拳行礼:“参见掌门师公!”
苍南道人一身蓝袍,运起轻功,从崖顶疾奔而下,把壁枭吓得扑棱棱乱飞,老头儿转眼便站在了二人面前,笑得眼泛泪花,道:“两个小朋友,一个正道,一个邪道,一个要当人老婆,一个要当人丈夫,聊往后怎么掩人耳目,怎么偷偷摸摸的颠鸾倒凤,好不要脸,聊着聊着,还聊恼了!”
林故渊见苍南道人听见了他们谈话,臊得脸上发烧,恨不得当场拔剑自刎,扑通跪了下去:“掌门师公!”
谢离脸上也挂不住,见林故渊害臊,更不乐意,道:“大师来我的天邪令,不走正门已不磊落,怎么又跟以前一样,偷听人家两口子的悄悄话?”
苍南道人却全不在意,笑看谢离:“你这人也正经起来了,果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做了我们昆仑派女婿,讲起什么光明,什么磊落了。”
又对林故渊道:“这掌门剑你可使得顺手?我瞧你这小孩,比玉虚子强上几分,他为人死板严厉,烦人的很,不如我把这掌门给了你,让他也赶紧下山去,趁年轻讨个老婆。”
第162章 归心之三
林故渊的脸涨得通红,听他竟如儿戏一般议论掌门事宜,越想越觉可怕,不禁冷汗直流,三两下将问天剑解下,双手捧出,再不敢抬头,梗着脖子道:“弟子万万不敢!请师公收回此剑!”
苍南道人见他吓得那副样子,奇怪道:“真要还给我?我当初可不是随意给你——噢,我知道了,你怕你师尊骂你,是不是?他虽掌管门派事务,可昆仑派的正经掌门还是我这老家伙,我选了谁,不需他来置喙。”
林故渊一动不动,道:“弟子资历尚浅,不能服众,不宜做这掌门。”
“你资历浅?如今这武林,谁不知你林故渊的大名?你被撵下山那日,我瞧你心念坚定,踏实沉稳,忠义,也有胆气,比我那几个徒儿都强上几分,在你这一辈的弟子里更没的说,玉虚子本也属意于你,你不用害怕,我给你撑腰。”
林故渊急的脸红到耳根,他又不善辩论,只得大声请求:“请师公收回此剑!”
谢离本来怪罪这老头儿,眼见着他把林故渊折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又觉得有趣,抱臂看好戏。
苍南道人连转了两个圈子,袖着手道:“哎呀,哎呀,你那玉玄师叔,为了这把剑走上歧途,如今我拱手送你,你竟不要,你将我这掌门置于何地,将掌门命令置于何地?莫非,你也怕受累,也想跑出去喝酒潇洒?”
林故渊实在为难,嗫嚅道:“弟子不接这剑,不是我有意谦虚,也不是我要躲清净,是弟子心中有万千疑惑,不弄明白,实在无法坐这位置。”
苍南道人见他目光决绝,语气斩钉截铁,知道他是打定了注意,叹道:“倔死了,跟你那师父一样,罢了罢了,我哪只眼睛瞧的上。”
说罢,一双黑眼睛从飘摆的须髯里瞥着谢离,眼珠子一转,道:“我看你还行,不然,你来昆仑当掌门吧,教主是挑头的,掌门也是挑头的,一样干。”
谢离此生第一次棋逢对手,指着自己鼻子:“我?”
林故渊也愣了,二人齐声道:“那怎么行!”
苍南道人哈哈大笑,捋着胡须道:“有何不可?有何不可?你们两只猴儿平定了天下武林,你还怕谁来打你不成?”
苍南道人看看谢离,又看看林故渊,默不作声,只是微笑,林故渊何其通透聪慧?他便也懂了,师公是在点他,要告诉他,这些都是纸做的规矩,你只管走心中正路,从此再无束缚。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另一边荡了过来。
“渊儿,你的事做完了,你何时回昆仑山?”
林故渊乍然听见玉虚子的声音,心中惊惧,旧账新账如烟过眼,像做坏事被抓个正着,煞白着脸,慢慢回过头去。
玉虚子一身银紫道袍,带着座下十几个弟子已经到了,却不看他,对苍南道人拱手一拜,道:“你这糟老头子,整日里乱七八糟,你若还想当这掌门,就乖乖回昆仑山坐镇,你若是不想,就别挑拨离间了,闹得这掌门位置像什么好东西,我若不是当初为了报你的师恩,何苦被天天拘在那苦寒地方,半点不能自由,你害我还不够,又害你这徒孙,让我们驴拉磨一样辛苦,供你畅快玩耍。”
他说这番话时轻描淡写,言辞间颇为轻佻,竟丝毫没有平日里的规矩谨严,林故渊听呆了,谢离饶有兴致地看着师徒三代,仿佛觑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玉虚子的目光从苍南道人转向谢离,仔细看了看他,露出傲慢神色,哼道:“一丘之貉。”
接着对林故渊道:“孽徒,你一切都已了结,再不回师门,你要造反了么?还是你真的瞧上了他们魔教,以后要与他们为伍了?”
这一句说得却相当严厉,林故渊本就不敢忤逆师尊,又心有愧疚,这一下子再无理由推脱,只好应道:“是,徒儿这就回去——”
看看玉虚子,再回头看看谢离,见他孤零零的站在崖边,眉宇间似有失落神色,越想越是不忍心,几乎流下泪来,膝行几步,声如泣血:“师尊,我真的舍不下他,他如今也只有我了,求你,求你——”
“我是要把你关起来,打断你的腿么?你这么害怕回去?”玉虚子道。
林故渊怔怔看他。
玉虚子看了一眼谢离,冷冷道:“我昆仑是什么地方,我昆仑派的弟子,各个金玉般的品貌,他若是有心,备了厚礼,恭恭敬敬地来求我们,你这样光着脚跟了去,像什么样子?他们魔教里那帮疯婆娘贼男人怎么看你?人家不说你重信守义,倒像是不争峰上我们实力不济,让他把你骗了去,抢了去似的。”
林故渊抿着嘴,听师尊说出这番话,大在意料之外,他知道师尊是好意,又担心谢离最恨繁文缛节那一套,不愿意屈就,驳了师尊面子,却听谢离忙不迭地笑道:“那自然,那自然,我们魔教一向名声不端,我这样臭名昭著的恶棍,想要结交昆仑派首徒,自然要鸣锣开道,轰轰烈烈,金银珠宝玉器尽数奉上,让全江湖都看见我们的诚意。”
林故渊的脸红得更厉害,抬眼偷偷去看一众师兄弟,都是一副嘴角噙笑,幸灾乐祸的样子,心里一动,轻轻对谢离道:“我们昆仑山是清修的地方,要你那些俗物做什么——”
谢离扶他起来,耳语道:“我给你下聘礼呢,你管我送什么。”
林故渊脸皮薄,听也不敢听,垂头不语,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谢离往他耳边低声道:“你不是说我害的得你被天下人议论耻笑,说你放着名门正派弟子不做,被我这魔头蛊惑么,那我就要让他们瞧见,是我一见你便痴恋于你,得了相思病,吃不下睡不着,病得快死了,求求你纡尊降贵,与我结交。”
林故渊的心快跳出来,心里无尽畅快,无尽爱意,当着许多师兄弟的面也不好多说,轻道:“好了,没脸没皮。”
玉虚子不想看二人拉扯,冷冷道:“有什么话快说吧,我们在下面等你,等回了昆仑山,无论如何,除非他如我所说带着礼来,你再不可见他,没得让人笑话。”
说罢带了陆丘山等人,跟上苍南道人,甩袖子走了。
四周风烟俱寂,秦岭山势雄浑,万峰如聚,壁枭见生人已走,又一只只落了回来。
谢离一把抱住林故渊,知道别离在即,更是深情款款,一边不住亲他,一边哄道:“你等我安置好令里的事,我一定去找你,你等着我,你不准变心,之后,我们便一起——哎,不对,我还有三年约期,要当三年和尚。”他忽然垂头丧气,苦闷道:“不知道现在去屠戮了少林寺,还来不来得及。”
新姑爷的喜气消散无踪,又是无比的忧愁,林故渊看着他笑,道:“胡说什么,凶恶魔头,我看你去吃吃斋饭,磨磨你这脾气也好。”他突然间明白了慧念方丈的深意,轻轻啊了一声,连道:“原来,原来是要这样。”
谢离道:“怎样?”
林故渊面露喜色,道:“你练了少林功法,到时又在慧念大师座下听训三年,全武林都知道你心向少林,算是慧念方丈的客人,武林同道再说不出我们什么,至于你们令里,都知道你是为了我,也不好说别的——”他叹了口气,望向谢离,他衣上还沾着红莲和欧阳啸日的血,披头散发,戾气不散,容色冷峻,已是新教主的气势。
林故渊两手搂他腰,把他紧紧束缚在怀里,柔声道:“这些前辈各个顾着我们,从今往后,你不要让他们为难了罢。”
“不是为了我们,是为了不再杀伐流血,我们正邪各退一步,暂止兵戈。”谢离抚摸他的脸颊,只觉得被他那雪白的衣裳耀的眼睛疼,怀里的人方正坚硬,一身扎人的骨头,也叹道,“罢了罢了,我本就是最讨厌规矩的人,若是邪魔外道,就都要标榜为魔,就一定要与正道作对,非这样不能团结一致,非这样不能显示忠诚于我,岂不是又落入了桎梏,我岂不成了红莲第二?”
林故渊也道:“极力推崇一种理念,把好好的朋友们割成两端,谁违背它,便要惩治它,不问是非,不问因果,本就是权力手腕罢了。”
谢离望着远处山峦,淡淡道:“唯有天下人都自由,都畅所欲言,都自在逍遥,才是我心中所向。”
林故渊心道:人只要聚在一起,便要纷争吵嚷,永无止息,他如此说,不过是空有愿景罢了,他们也许终有一天再要做回敌人,只是不知那时争斗的是正邪两端,还是另为他事?
林故渊牵了谢离的手,回头看他,见谢离也正望向自己,一张萧肃冷寂的面孔,那黑沉沉的眸子却含情带笑,似是无尽的喜爱和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