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傅润面带冷意,把这封折子扔进火盆烧了。
昨夜飞玄递回密信,信中也列出李少臣三十五项罪名,只是仍需时日搜集铁证。
要说李相不清楚庶弟所为——怎么可能!
泉府司这样的好差事,比盐铁司尚“肥”半级,往常一向是户部吏部共报人选与中枢,中枢再请皇帝点头才可任命。
当然,李季臣常常绕过他,自作主张就是了。
初夏将至,傅润抱膝烤火,膝盖与手腕的酸痛稍减,面颊汗津津的,眼底闪过烈烈杀意。
人人都知道他的皇位得来不正:父皇在病中,首先想到的是三弟傅璨和五弟傅琼。
至于废太子傅瑛……父皇明明知道傅瑛的船里有大批违禁物,而傅瑛在瓜州与番人相谈甚欢……还是要保他!若不是、若不是——总之,他是皇帝,是唯一的高贵的皇帝。
傅润站起来,手执铁剑,一步步走出济天宝殿。
铁剑铮铮,在光洁的黑砖表面留下一道笔直的痕迹。
殿外晴空万里,以元霄济为首的侍卫们持剑肃穆而立,刘福和王长全等太监小心在旁候着。
他先是叹,再是大笑,突然觉得自己可怜又滑稽,扔了剑,笑出两滴冷冰冰的眼泪。
“今日都散了罢。孤想一个人待着。”
“陛下?”
“滚。”
*
日暮时分,禁宫出现一种奇异的景象:
侍卫在禁宫外沿严防死守,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宫里却很空寂。
宫人们有了经验,提前躲在各宫宫墙内,不敢随意走动,以免冲撞据说怒不可遏的圣人。
傅润眼疾未愈,用过药膳,换了一身宽袖长衫,趁天亮想到生母姚妃的宫殿里走一走。
姚妃十六岁入宫,三十二岁难产血崩而亡,将近半辈子都住在后宫最富丽奢靡的未央宫。
晚霞绮艳如杜鹃血,随夕阳大肆涂抹碧瓦金刹的尖端,折射出一朵朵半红半黄的光晕。
“灯笼给我。你们就在这里,不必跟过来。”傅润手提一盏玻璃灯,沿石子小路拾阶而上。
长乐未央。
长乐宫是文宗元后王氏薨逝前的居所,现在住着老赵家的小哑巴……他的元皇后。
至于未央宫——
傅润弯腰从茂盛杂乱的红鸢萝间穿过,瞥见宫门的门槛裂开一条缝,长出几簇枯死的木耳。
年幼的二殿下费力地爬过额头高的门槛,双手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狮子狗。
“阿润,你来。”母妃坐在漆红的秋千架上朝他招手,倩目皓齿,肌肤似雪,腹部高高隆起。
傅润垂下眼,推开滞沉的宫门,满眼荒芜。
二殿下甩开小太监和小宫女,小心翼翼站在秋千架旁,在母妃慈爱的目光中咽了一口口水,轻轻摸他将来的兄弟姊妹。他想母妃今天这样高兴,如果以后也这样温柔,就好了。
乌鸦立在重檐右端的金琉璃鸱吻上,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偶尔张嘴仰颈嘶叫两声。
傅润被一块松动的石砖绊了一脚,趔趄几步站稳。
落日孤圆鲜红,咬住天际颤巍巍向下晃动。
惨白的钩月与之相对,在云层暗淡处显露真容。
也是这样的一个傍晚,二殿下跪在殿外,刚小产的母妃坐在殿内、怀抱藕粉色手炉冷声问他:
“阿润,你有什么用呢?”
他哭得直打嗝,边抹眼泪边摇头,“儿子不知道……父皇今天说我功课做得不错,我——”
“不,我是想、生你有什么用呢?”母妃的指甲将近三寸长,因为刚浸泡过热水,柔软、灰白,像吊在屋梁上垂下半截的泥蚯蚓。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抿唇动怒时照样好看,讨人喜欢。
那天,母妃恨恨地盯着他发誓,从来没有什么“梦江入怀”,不过是一场难以摆脱的连环噩梦。
他是污秽,是邪祟,是生来克制生母的废物;不但毁坏了她的身体,还拖垮她的精神和气色。
乌鸦振翅飞向灰黑色的夜空。
傅润翘起嘴角,感到一种空落落的、无法言说的胜利和孤独。
比天下人都高贵的皇帝。
母妃,他现在是皇帝了。
傅润转身仰视正殿,正欲离开,心有所感,视线从斗拱移向屋脊,再移向殿内。
月光皎洁,照进丝丝缕缕灰尘遍布的玻璃窗,有一高大的黑影背对檐柱而站。 !
果然还是有刺客。
他在盛怒中暂时忘却自己是不能受伤、不能入红尘的皇帝。
他要杀一个有趣的敌人,然后提着刺客的人头返回济天殿,继续做瞻前顾后的帝王。
傅润左手提玻璃灯盏,右手从袖中取出那把锋利的精钢匕首,几步飞至廊下,破门而入。
黑影早不在原地。
傅润刚要退步,无奈眼疾发作,朦朦胧胧看不清东西,突然心头一跳,斜刺里一掌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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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不更。更新频率大概是有超过3章存稿则更,无则不更或隔日更。晚8点至8点半间更新,还没更就不用等啦。
美强美强,所谓美强,陛下是有武功的(来自岳丈和大舅哥的倾情指导;与“粉转路转黑一气呵成”的某人可以说师出同门)。
【可以公开的情报②】这一夜,守在远处的侍卫们有非常不好的预感,不由交头接耳商量将来流放三千里的去处(。)
第十九章 兵鲁子
那一掌堪堪擦过傅润的鼻梁,冷冰冰轻飘飘的,倒不像要致人死地。
傅润无暇思索,侧身再上前,上抛碍事的灯盏,反手握匕首凭感觉扎向黑影的脖颈。
橘黄色的灯火跃空扑打月梁藻井,一地玻璃碎,砰地下落时照亮一双清冷如彗星的黑眸。
黑影微微抿唇,俊朗的脸上闪过符合年纪的懊恼,用力抓夺傅润的匕首。
精钢削铁如泥,可惜在金刚石秘银护戒上栽了跟头,便顺势嵌入“刺客”缠满手指的榈绳。
傅润一听这碰石头沾棉花的沉闷声响,突生悔意,暗道不妙。
心下百转千回,因闻见一股熟悉的竹叶香,他松开被对方抓牢的匕首,后仰下腰侧滚至檐柱。
黑影无心恋战纠缠,到底回头看了傅润一眼,确认他无事,从大开的殿门飞跳至屋脊。
借昏暗的月色一瞥,傅润心中生出一个荒谬至极的猜测,咬咬牙捡起灯盏也不要命地追上去。
禁宫殿宇的走向和长宽均有定制,两人在整齐的屋脊间一追一逃。
风声掀起他们的衣摆,呼呼作响。
傅润毕竟久不习武,腰腿乏力,一不留神踩空失修的瓦片,身子晃了晃便跌滚下屋檐。
极星在浅薄滢亮的云层间闪烁旋转,璀璨银河如带,仿佛只手可摘。
三两星点从天而坠,冷雾夜露黄月徐徐上升。
他脑海中蓦然一片空白,五感俱失,不知看向何方。
微凉的风擦过发热泛红的耳垂,胸中心跳声发疯似的鼓胀融化,满眼教人头晕的靛蓝。
糟糕得不能再糟。
嗳,他到底在做什么——
“——傅润!”
低哑沉闷的男声贴着傅润的耳朵响起,有一只手拽住他的衣领用力把他拉到屋檐上,另一只手紧紧地搂过他的腰。此人指节修长,每一截指骨都用浸过油的榈绳缠绕保护,傅润垂着含雾的眼睛,下巴几乎贴到这刺客冰凉的手掌上,发现方才匕首扎进去留下的两道血痕。
好大胆的贼!竟敢直呼孤名讳。
他当即挥起玻璃灯盏的竹木杆反手敲刺黑影肋下,十几招下来无法破防,与黑影滚作一团。
琉璃瓦来自金陵琉璃院,反复覆盖三层黄绿釉色,因两人的靴子底是同一位老绣工的手艺,特意做得极软极轻便,在瓦上很不防滑,只听得噼里啪啦乱糟糟数百声脆响,大片小片的瓦迸裂坠落,继而碎作齑粉。几息功夫一座无人居住的重檐宫殿“滚”出一方宽阔的天窗。
傅润尚在病中,浑身骨头疼,率性扔了破败不堪的玻璃灯,翻身大字型仰躺在平缓的屋檐上。
黑影也出够了三年的闷气,单手撑膝盖坐在一旁捂唇咳嗽,指缝间渗出点点黑血。
“你?”傅润闻不得血腥气,愣愣地坐起来,边喘咳边凑近瞧这位刺客的脸。
靠得那样近,彼此呼吸可闻。
冷白的月光下,二十二岁的傅润撞进一双炽亮幽冷的黑眸。
这年轻的刺客是他见过的最俊朗的男子。
剑眉高鼻,五官深邃,肩阔臂长,不笑而凌厉冷峻,勾唇而光辉洒脱。匆匆一面,心神驰漾。
他、他见过他。不止一次。
“彗……彗之?”
傅润下意识收敛怒容,额前青丝随风吹散,咽下齿间滚烫的喘/息,低声朝男人唤道。
烟雨江南,恶山凶林,痴儿与哑巴的许诺和发愿乘鲸波而来,依偎黑夜匍匐在他的身后。
傅润微微一怔,却一再错过身体里尘封多年的故人感,只知道这恐怕就是他的小哑巴。
赵彗之僵硬地别过脸,正欲劈晕傅润,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你真是赵彗之?”傅润膝盖酸痛,环视一圈琉璃瓦,竟随意跪坐在赵彗之伸直的大腿上,单手搭其宽阔的肩背,侧过身端详对方俊美的眉眼,心下又怒又无措,“……你、你怎么是男子?!”
赵彗之用拇指揩拭血迹,瞥了一眼离自己过分近的美人,哑声答道:
“我本就是男子。陛下不清楚么?”
傅润平白受一顿嘲讽,揪住赵彗之的金丝黑底发带,咬牙切齿地笑,“你与你父亲一道骗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