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发什么呆,傻了?”
“……嗯。”赵彗之很想顺着他。
桂叶不堪攀折,傅润手腕一松,绿枝颤颤地抖落金红色的木樨,又湿又凉,沿下颌滑入脖颈。
赵彗之托扶傅润的腰,见美人如白玉的耳垂红得几乎滴血,不禁动目掩饰漆黑的燥意。
他这几日设想了许多种情形,却从没有想过自己在心乱如麻的境地下该如何冷静自持。而那些“义正辞严”的回绝和规劝被一个温热的意外的吻轻而易举摄走了魂魄,甚至反过来烦扰他的立场。
赵彗之温声道:“臣想陛下未必如外界所言是……陛下从来心胸宽广,不屑动用阴谋诡计。”
他到底什么也没说。包括发现月梁上所写赋词时急匆匆浮现的“两情相悦”的念头。
他不能对怀里的青年动心,绝不能。
傅润是男子,是救过他性命、开阔他眼界、照亮他人生的……年长失忆的友人,是性情古怪的……可爱的人。
少年掌心滚烫,蓦然高热的体温隔着单薄的衣衫传至肌肤,再触电般一路抵达傅润紧绷的脊椎。
傅润一个激灵,揩拭脸颊和脖颈上沾了雨水的金桂,推开赵彗之往后退三步,“谁说的?”
赵彗之也站起来,心甘情愿半俯身将就傅润略垂的眼眸,“陛下说的。”
混账。
把“偷听”说得这样合情理。
傅润不自在地笑了笑,觉得胸口又涩又胀,像被什么挖空了一块,只有看着赵彗之才能松快些——可是看久了心跳如擂鼓,头晕脑胀,身在云端不知时节与明暗。
咫尺方圆。
四目相对。
太近了。
他怀疑赵彗之对自己下了难解的蛊毒,或许就藏在木樨花的冷雨里。
荒诞的猜测随着逐渐升高的体温在傅润多疑的心底落定。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蹙眉耍赖,以期蒙混过关:
“一派胡言。”
赵彗之笑,低声问:“那么陛下为何替我想了一个出入禁宫的男子身份?”
傅润面上不显喜怒,内心波澜骤起。
这个么……他的确对老赵家“献忠心”送进来的小儿子分外优待了。
或许是新奇,或许是想看赵坼父子到底在盘算什么勾当,又或许只是……只是、只是——愧疚!
对。愧疚——他是皇帝,他为什么要愧疚?
“难道你喜欢被喊作‘娘娘’?孤和你一样是男子,既知道你不是女人,不会在这种事上为难你。不过你听了孤太多……秘密,孤不便放你出宫,”傅润心下百转千回,只顾敛容冷笑道:“除非你父亲杀进宫来。”
赵彗之一怔,剑眉轻挑,不知在想什么。
傅润见了,一时无名恼怒,奈何此时动不得赵坼,恨声道:“少得意!你同你父亲骗婚的事,孤将来非但要让史臣记在国史里,还要发诏命天下文人笔伐,再将赵起俞撤出贤元殿——”
他早就有此打算,坐在长乐宫的门槛外拉着长高了许多的“哑巴皇后”说过不止一回。
赵彗之神色幽暗:“……”
傅润以为戳中他心事,暗骂赵坼必有窃国之意,继而在甜得发腻的桂花香中刻意漠然地说:
“你入宫时其实是识字的,对么?孤不论你为什么装作不识字,总之你骗了我。所谓‘游心帝王之术’,太子在东宫受正统教导,他才是……呵、不屑阴谋诡计。你可知我是跟着谁学的?不,不是江修夔,他肯出仕是看在我救了他的孙子的份上。”
赵彗之见傅润一会儿称“孤”一会儿称“我”、待他仍同从前一般,冷厉的眉眼不禁柔和三分。
傅润莫名臊得慌,转身踩着朱墙顶部夯实的黄土往济天殿方向走,双手负于背后,“赵彗之,你看到的孤,是由你的心意所定;你父兄看到的孤,是他们的心意,是他们最希望看见的皇帝的模样。你以为你明白我么?不,你看不见的,孤也不会让任何人看见。”
说罢,他晃了晃身体,恼恨失言泄露了计谋,心烦意乱之际索性沿墙角跳下去。
本站在墙角扫桂花的宫女立刻跪地问安,脚畔簸箕里装着半篓子金橘色的木樨。
昳靡芬芳。近则生怯。
*
赵坼将佩剑递与小查子,虎眼转了两轮,问他:“你师父刘公公怎么不在跟前伺候?”
小查子大气不敢出,小心答道:
“将军,陛下昨日和新暗卫起了龃龉,不大痛快。您……”
赵坼豪迈地挥手推开拦路的小查子,大步跨进正殿,边敷衍行礼边乐呵呵地说:“陛下在长天河捡了个小子,那日说是暗卫,老臣到底不大放心,派家仆去山海关拜访明涯公——嘿嘿,陛下勿怪啊。这小子究竟是哪家的?根底实在不好么?总不会是罪臣之子罢?”
御前侍卫多在勋贵、世家子弟间选拔,出身寒门的亦有。
再往下,例如民籍商籍,除非有功绩声望或受地方士绅保举,否则不大够格。
赵坼惜才爱才,几番琢磨还是厚脸皮进宫给傅润找不痛快,最好把不合宫规的“暗卫”要到西北军去。多一个来自“帝系”的少年将军当“监军”,后勤补给能丰厚一些,至少不会断粮。
他现在是明白过来了,因此并不急着回塞北:若傅润实在猜忌赵家以至于“壮士扼腕”,他和儿子们在前线拼死拼活,说不定哪天就断了支援……西北狗蛮子不乏狠角色,傅润要真蠢到自掘坟墓来这么一手,哪怕不要八十万军也要打垮赵氏,他绝无办法周旋,只有死路一条。
“……”傅润接过宫娥呈上来的浙东贡茶,袅袅白雾遮掩惺忪凤眸,“大概是罪臣之子。”
简直是明示。
结果赵坼大喜,又赶紧板着脸讲了一番太祖太宗的规矩,劝道:“陛下身份尊贵,岂可留罪臣之子在榻边?神神秘秘的,老臣一万个不放心。明涯公将派暗卫来,陛下不如舍了这一个。”
傅润拿起白瓷茶盖,嘴角上翘,“岳丈,有时候装傻装得太过,反倒不美。你说呢?”
赵坼听得稀里糊涂,自顾自讲下去:“他真姓赵么?说不定是我家人。陛下知道的,我家祖籍原在北海,前朝武宗年间远祖做了江浙行省的丞相,举家迁到杭州,从此落脚金匮。除我家这一支,如今临淄的赵姓大半是同宗,各分支的族谱往上数十代便彻底相合了。”
傅润好笑又好气,放下茶碗朝小查子招手,“你,去长乐宫走一趟。不必多言,说孤要见他。”
小查子同样一头雾水,心道怎么平白牵扯皇后娘娘,老实地低声遵命而去。
赵坼:“……他在后宫?!”
傅润:“嗯。岳丈该很清楚才是。”
赵坼连听两声“岳丈”,料定傅润很动了肝火,不再问询,胡乱应了。
总不会要见魏小静罢。
两盏茶功夫,小查子报说在长乐宫宫门外传了圣旨,只不知皇后是否会来。
“皇后?”赵坼本就等得不耐烦,一听竟要见魏小静,他一个大老爷们和昔日同僚的孤女有什么可聊的,万一露馅呢,立时坐不住了,抓耳挠腮道:“这、这,陛下,干她什么事?”
傅润小口饮茶,另换一本岭南府修栈道的折子,“岳丈三年不见……女儿,难道不牵挂他?”
赵坼尴尬地点头,“自然是牵挂的。可老臣一共见过彗之两面,相比斐之他们,愧歉更多些。”
“哦。”
殿内重归寂静。
……
傅润连批十本折子,单手撑着头不悦地吩咐道:“派人再去瞧瞧。就说孤一定要见他。男装也无不可——他被谁惯出这样的脾气!明明是乡下来的。”
赵坼如坐针毡,听傅润言语间流露纵容亲近之情,再观傅润一副坦然甚至过于坦然的模样,担忧年纪尚小的帝王未晓情爱已动了心,再联想自家一番“指男为女”、“偷天换日”的行为,肩上的负担愈发沉重。
文宗和姚妃咬牙切齿的面孔在眼前挥之不去,尤其是文宗驾崩前的拳拳嘱托、一片慈心!嗳,唉!
老将军一个头有两个大,打定主意,猛地起身抱拳告退,夺过佩剑就往外走,顾不得礼仪。
傅润正在翻看广州知府夹在夏季述职函里的密信,因分心了,轻声挽留他。
“不,老臣家里还有事,皇后么——既是陛下的妻,哪里还有什么‘父女团聚’之说。”赵坼急着要走,前脚跨出殿,又转过脸,“陛下,那小子放在后宫可不合规矩啊。恐怕有淫/乱宫闱的嫌疑。老臣早就想说了,侍卫们还罢,几个暗卫的本事太厉害,不如统统阉了做太监安心。”
傅润倏地喷出一口茶,捂唇咳嗽不止,打量赵坼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虎毒尚不食子。
老赵的主意忒阴了点。
*
稍后。另一厢。
进宫献呈手抄佛经的傅瑛脚步一顿,含笑道:“你是欃枪罢?李公子曾同我提起你。”
专心躲避父亲的赵彗之直到亲眼目送赵坼过了二桥门,才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他在宫里待了三年的事绝不能让父亲知晓,若知道了……
赵彗之提前感到头疼。
盛怒中的父亲大概会揍他好些拳脚,然后吹胡子瞪眼不容分说把他拽回金匮、或者发配到哥哥们的军营里。
当年入觐,父亲握着他的手,又愧又严肃地传授家训:“我赵家,万不可出男皇后,否则贻笑大方,遗臭万年也。你定要和那魏小静换了身份,哪怕从此认魏安国为父,彗之,你记着!你朝我点个头!”
他记着了,却也仅仅是记着了。因为魏小静临时反悔心生退意,说她怕极了忽然翻脸降旨将一无辜民间女子五马分尸取乐的傅润。再加上他和傅润是有“交情”的——他自诩如此——虽然某人根本不记得。
……
“你这少年倒有趣。”傅瑛浅浅地笑,如沐春风,言谈举止尤注意彼此距离,鲜少使人难堪。
赵彗之仍在思索接下来该拿傅润如何是好,整个人站在玉狮子的阴影里,没有及时回应。
……
自幼拜大儒为师的大哥当是九个皇子里最光明磊落的一个。
坐在殿内冷眼望向汉白玉栏杆旁玉狮子底下“言笑晏晏”的两人的傅润这样想。
而他。
他做皇帝的经验全都来自喜怒不定、多疑冷血的父皇。
文宗不是一位合格的父亲,但必定是一位合格的帝王。
傅润七岁那年,狼狈不堪地站在父皇的书房外等传唤,父皇明知他来了,明知他刚刚被傅璨推进结了冰的荷花池、浑身冰凉,还是神态自若地坐在暖呼呼的殿内抱着傅瑛念读《左传》。傅瑛不过八岁,很快睡着了。父皇不拿他当回事,随意叹息道:
“你该记得:天下人皆负我。无非已负、将负、终将辜负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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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八点半稍有改动。今天一共坐了四小时地铁,脑子不太清醒,见谅见谅,我先去睡觉了,大家晚安安。
第三十四章 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