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中秋将至,禁宫要道处皆挂上了新灯笼,入夜则随风摇曳。
御膳房特特空出八个伙房连夜赶制酥皮月饼。
一时飘香十里,整个禁宫的御猫全围在外头翘首以盼。常有偷奸耍滑的小太监借口小解溜出来歇息,从袖中掏出两块猪油奶/子芝麻馅的烤月饼,边吃边扔,脚边喵喵声便“不绝于耳”。
兰真扶着宫娥的手臂下了车,收紧藕粉色绣字披帛,遥遥与出宫办事的元霄济打了个照面。
“那是元家的子弟,陛下跟前的红人,上月又升了半品。”一四十余岁的中年妇人小声说道。
兰真慢吞吞颔首,不欲多问政事,声若蚊蚋:
“苏嬷嬷,有劳你跑一趟。”
被称作苏嬷嬷的妇人连声“不敢”,笑吟吟为兰真引路,“陛下肯留着老奴在宫内养老,真是老奴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是以今日才能又见到我们公主。公主万福。您这边走。”
苏嬷嬷和长乐宫的方嬷嬷一样,曾在未央宫当差,姚妃将她指给新抱养来的兰真做大宫女。
姚妃薨逝后,她本要跟着兰真去陶府,奈何陶先以家风“清廉”难以供给为由、大手一挥裁减陪嫁,其中就包括她。
不过,底下人的曲折比起不能分家建府单过……唉,说到底是公主最委屈。
见到昔日贴心的宫女,兰真心中也发酸,眼圈微红勉强笑道:
“明年一定向哥哥讨你出来。”
主仆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场面话。
何况如今跟着陛下比跟着区区公主强得多,还提什么“明年”!
……
兰真初入殿,望见哥哥靠坐在玉阶上翻阅各府县山川图册,放轻脚步站定,不欲打搅他。
傅润读到某县凑了个天下十八奇景,以为有趣,谁知仔细一看无非是小山小溪贞节牌坊之类的“人为风景”,轻笑着放下册子骂了句“好事多文人”。
他抬眸瞟见素面朝天的兰真,蹙眉问道:“来了多久了?”
兰真连忙替跪在旁边认错的刘福开脱:“是我叫刘公公不必出声的。哥哥继续看罢。”
傅润笑,冷冷地瞥了一眼刘福,又朝兰真招手,“你的孩子呢?不是说带进宫让孤瞧瞧么?”
“他还小,又不会说话,怕像上回似的嚎啕大哭吵着哥哥,明年再……”
傅润垂眸想了想,“也是。你呢,近来吃什么药?陶讷那狗东西待你还好么?”
他自己是中了赵坼的“奸计”娶了个男人,加上生母姚妃仙逝多年,并不清楚该关心出嫁女和舅(夫之父)姑(夫之母)的关系,更不用说一个将满两岁的婴儿不会说话究竟是否正常。
兰真闻言很是感动,却没有诉苦,细声细语挑能讲的、平淡温馨的小事讲了一炷香光景。
“等等,”傅润捏按眉心,“赵斐之的夫人发帖子请你赏花,干陶夫人什么事?你何必知会她?”
兰真一愣,岔开话题叹道:“听说哥哥将大姐姐的三个女儿黜出宗室幽禁在宛县,都是一家人,还说我呢,哥哥又何必这般?女孩儿没了每月禁中定例的钱粮供应,只怕日子极其清苦。”
不提还罢,一提傅琳,傅润下意识想起将偷听说得理直气壮的赵彗之。
嗤,他哪里心胸宽广。
父皇可是直到废了傅瑛也没有打算传位与他,反指着他鼻子骂“鼠目寸光”、“心思歹毒”啊。
年少时吃的苦头和羞辱他终生难忘。
傅润冷淡地说:“纵然是女儿,也流着张德显的血,反贼之女亦是贼,能苟活着难道不好么。”
兰真敏锐地察觉到兄长生气了,胸中温热含蓄的亲情随之冷却下来,规规矩矩称其“陛下”。
中秋前的小聚,兄妹二人不欢而散。
兰真回到陶府,脸色惨白,默默洗漱更衣罢,先去陶夫人居住的松鹤堂请安,忍着不舍略哄了哄啼哭不止的儿子,然后边抹泪边独自穿过连廊花厅……一路走进自己的小院。
蹲在石井边洗衣服的贴身丫鬟双巧急起身扶她。
这丫鬟是陶府的家生子,却十分忠心于兰真,可怜可恨主人家的磋磨冷待。
“公主告诉陛下二公子另找了外室的事了罢?陛下怎么说?总该教训一番二公子。”
兰真摇摇头。跟在她身后的两个陪嫁宫女别过脸,同时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双巧满脸不解。
她觉得自家少夫人既是陛下偏爱的亲妹妹,没有理由不告状啊,“那、那二公子前日吃了酒将公主误认作胡姬……咳,气头上打了一顿的事呢?公主你还吐血了呀!”
兰真拧眉低喝道:“休再胡诌!本宫没有吐血!哥哥他……他如今是陛下,不是我一个人的哥哥。我、我怎好一次次拿我的私事烦他呢。三年前我被外室害得血崩流产、难以有孕……就是你怂恿我入宫找哥哥主持公道!孰料二哥一怒之下竟命太监将那妇人就地五马分尸了。”
京都各坊议论纷纷的“暴君”的源头就是此案。
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落实时同不同且不论,君主滥用极刑是乱世的先兆。
朝廷上下人人自危,一夜里多少折子递至中枢通过李相劝谏新帝自省啊。
其中有几封是真为了一个“平民”的性命鸣不平?
又有几人记得陛下生母、她的养母姚皇太妃的死因?
双巧垂手而立,鼻子眼睛通红,撇撇嘴欲哭不哭,“公主,奴婢是……”
兰真捂唇咳嗽,霎时额头俱是冷汗,却摆手不要下人近身,“我知道你们轻视我,以为我忒怯弱。嗳,双巧,你可知当时陛下在做什么?他在见赵家送入宫的皇后。后来我一直想:哥哥和嫂子没有子嗣,是不是因为我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那日去告状!哥哥以前不是嗜杀的人。”
杀戮有损子孙阴德。这是逃不掉的因果报应。
小院兀地鸦雀无声。
兰真的视线在手心浅粉色的咳痰上稍作停留,“自然,哥哥从江南治水回来后性格脾气就大不同了。他一定是我的大哥——我只认他一个亲哥,却也不敢说他仍是从前的二殿下。”
*
“二殿下?”
傅润从噩梦中惊醒,搭在肩背的朱红色外衣缓缓滑落。
他双眸如蕴清泉,懒散地打着哈欠抬起压红的额头,笑问:“怎么是你们两兄弟来?”
立于阶下的两个青年笑嘻嘻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朝傅润屈膝弯腰行礼。
年纪稍长的那个姓高名文鸢,身材颀长,相貌清秀,右眼角两点红痣;年纪较小的单名一个鲸字,肩更宽阔两分,浓眉星目,看上去老实憨厚,笑起来倒像狐狸一样狡黠。
高文鸢示意弟弟为傅润捡外袍,“老相公说孤儿营实在‘青黄不接’,又怕耽搁久了陛下遭遇不测,思来想去还是把俺们兄弟送来听您使唤一段日子。六年不见,二殿下的气色愈发好了。”
傅润笑,“好在飞玄人在福建,否则听了这话必要揍你。”
高鲸几步跑上玉阶为傅润披衣裳,“他仗着轻功好,拍拍胸脯一个人陪殿下去江南办事,到头来跟丢了殿下,哼,小废物咋好意思揍俺哥?俺哥为殿下挡刀的时候,他还未断奶哩。”
三人默契大笑。
宝庆殿灯火如昼,檀香袅袅。
傅润与旧仆寒暄罢,蹙眉正色道:“宫里有个……新来的家伙,出入防着他些。”
语义含糊。
可是总不能说自己着了老赵的道——大张旗鼓、昭告天地、祭祀祖宗,最后娶了个男皇后罢?
高家兄弟一旦知道,外祖就知道了;外祖知道了,离舅舅那个嘴巴没门的喇叭也就不远了。
高文鸢挑眉,“殿下是说赵欃枪?赵将军派人来问老相公孤儿营里可有这么个人,俺听这名字起得煞气极重,便晓得必是殿下亲自起的。他会什么功夫?俺去试试是如何厉害的身手。”
厉害到能让赵将军千里迢迢派人来问,眼巴巴盼着把人抢到西北军去打头阵。
傅润长长地叹了口气,“今日怎么就绕不过……不许去。他和你们……不是一路人。”
大差不差。
赵彗之若不入宫,赵家若不谋反,他至少是锦衣玉食一辈子富贵悠闲的少爷命。
高文鸢、高鲸:“咋的呢?”
当着擅长侦察的两暗卫的面,傅润继续淡定扯谎:“……他有疾。对,那种疾。”
高鲸乐了,露出一口好牙,眼睛往地面打量,“哪种疾?”
高文鸢稳重些,用手肘拱弟弟的狗腰,“好,俺明白了。殿下放心,非大事,俺不动他。”
“嗯。”傅润想起什么,撇弃烦躁慢悠悠披衣起身,“你们跟着。将中秋了,团圆好佳节,孤好歹见他一面。”
高鲸和高文鸢神色未变,低声称是,旋即隐于黑夜之中,悄悄护送傅润往济天殿去。
*
月黑风高,秋风瑟瑟。
蒙医阿汗术豢养的海东青立于枝头发出一声声凄厉空绝的唳鸣,掩盖其余阴冷的声响。
济天殿后殿严丝合缝的砖墙咯吱咯吱震动摇晃,转眼变出一个可容两人并行通过的地道。
傅润举着幽蓝色的鲛烛拾级而下。
他的影子随烛光而拉长、变短,终匍匐在脚底,照见晦暗发颤的眼眸。
地道尽头是一方精钢打造的牢笼。
一根上好的沉香木,两人怀抱粗,沾满血水笔直地矗立在笼中,已很难看出木头原色。
木头上绑着一个快死的人,垂着脑袋,瘦骨嶙峋,却身穿镶珠玉双面绣的皇子常服。
铁锁直截穿过男人的琵琶骨,紧紧缠绕其双手,至于双脚……早在一次逃跑时被砍断了。
此人形状惨烈,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咽下满嘴血腥惨笑两声,抬起格外明亮的凤眸——
傅润微笑着俯视他,貌若神仙,情态似恶鬼。
像是有意与赵彗之的判断作对,以证明自己千真万确是恶人、是不择手段报复死敌的帝王。
“呵。”傅璨伸出半截舌头舔了一圈结痂的嘴角,声音嘶哑:“二哥……你他娘的杀了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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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娘的”,明清小说就有这种骂人话,但我觉得放在这里气势不足,所以改了一下,应该不太出戏……吧。
第三十五章 枢府
傅润低低地笑,语气温柔,仿佛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你的命,是父皇留给孤使的,孤还未用到刀刃上,怎么能放过你呢,嗯?你在这里住了三年,派人替你诊脉、擦洗、喂食饮水的是孤。再者,你的命……难道不是死在父皇要你‘暴毙’的那天?”
傅璨咬紧牙关面部肌肉一阵抽搐,双目眦裂,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青年。
“孤听闻三弟一直奇怪这是哪里,”傅润环顾四周,点亮两盏壁烛,“是济天殿。真的,哥哥从不骗你。春夏秋冬,朝日初升,百官就在你头顶朝孤叩拜行礼,哦……他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