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谁?”傅璨脸上混合着血和冷汗,滴滴答答沿硬朗的下颌渗入衣领。
“你说呢。明知故问。”
傅润垂眸,耳畔传来傅璨嗬嗬喘息的嘶吼,鲛烛随风扑朔,神思恍惚间回溯到二十年前……
*
他和傅璨就像是……怎么讲呢,景德镇浮梁瓷局按同一个陶土模子烧出来的釉下彩瓷盘。
建兴十年春,文宗还未立太子,姚妃依旧是后宫中圣眷最隆的那一个,待他亦十分爱护小心。
傅璨的生母林氏便在此时入了宫。
林妃是地方大员为逃脱行贿重罪千挑万选送上来的秀女,按着皇贵妃的御容画像选了两个月,据说随船接引的太监见到林氏的第一眼,竟脱口而出“姚娘娘万福”,很闹了一场笑话。
林妃和姚妃长得像,又更年轻些,还比出身大族的姚妃天真烂漫……总之,文宗挺待见她。
短短一年,傅瑛懵懵懂懂接受群臣朝拜捧过太子金印,同时傅璨在后宫呱呱坠地。
文宗最重社稷传承,既定太子,刻意冷落了姚妃一段日子。奈何“难过美人关”,不久两人又浓情蜜意起来。姚妃对后位重燃野心,发誓定要生个皇帝宠爱的儿子,半生执念尽在于此。
某天午后有林妃宫里的女官来报:三子璨满月抓阄抓到一枚虎头金符。
文宗听了大喜,再联想次子润当时抓的是什么,霎时冷下脸,摩挲手腕佛珠半晌不语。
是玉玺。
建兴十年他刚批完折子无意握在袖中急匆匆带来观礼的传国玉玺。
做父亲的当时有多么高兴自豪,如今就多么忌惮。
太子将来是君,其余儿子皆是他为太子培养的忠臣,至少该是一个没有威胁的蠢货吧。
骁勇善战当个左臂右膀自然可喜可爱,背倚强势的母族肖想东宫之位则极可恨矣!
姚妃小产体弱,靠卧美人榻托腮观看宫娥剥柚子,见文宗来未央宫,咬唇颦叹道:
“陛下不去林妃那里庆贺满月么。到妾这里做甚么。”
文宗神色淡漠,轻轻地瞥了一眼趴在羊毛毡上拆西洋钟玩的次子,“你倒疼他。”
建兴年间海运初开,抵达福建、浙江的“印度”番舶尚稀少,宫内的玻璃西洋钟屈指可数。
姚妃几次滑胎,加之多出一个样样学她的林妃,心思变得十分敏/感。她愣了愣,虽诧异于皇帝对亲生儿子突来的敌意,当傅润玩累了朝她伸手要抱时,她还是温顺地靠在榻边。
从此一直在榻边。
……
傅润大概知道傅璨为什么讨厌他。
他们兄弟俩长得太像了,而林妃是姚妃的“仿品”,外表相似,内里全然潦草,禁不起琢磨。
浮梁瓷局为禁宫烧瓷,同一个模子烧一百个胚胎,打碎九十九个,留一个无暇天然的真品。
唯独真品可以戳盖“枢府”印,也只它经得起禁中最挑剔的大珰的注视,最终送到帝王手上。
傅璨不想做次品。
没人想做长埋地下碎作齑粉的次品。
他有力气,有胆量,颇得文宗赏识——因此他要替父皇提前敲碎另一个眼见更好的御制瓷盘。
“二哥,姚娘娘叫我喊你,”傅璨的眼珠黑白分明,神情分外真诚,“她说她肚子疼。”
傅润满四岁了,明白母妃“肚子疼”是很不好的事,没工夫等小解的小太监刘福,急忙跟过去。
砰地一声。
宝庆殿的格窗门倏地在他眼前重重阖上。
站在门外嘻嘻哈哈讨好傅璨的太监手舞足蹈,臂弯的白拂尘像一只只伸长舌头的妖魔。
这是父皇的书房,是商议要紧事的地方,大哥都不许乱闯,何况是他!
傅润第一次被关在宝庆殿,依稀记得双手抱膝默默哭了一场。
跟着傅璨的太监是林妃亲自挑选的,年纪小个头高,对底下人的阴毒手段烂熟于心;他的两个贴身太监是用二两银子买来的差事,什么也不会,好几年光顾着战战兢兢看旁人脸色。
他想母妃的肚子到底有没有事呢,刘福什么时候找来呢,父皇会像除夕一样大发雷霆——
月色如霜,堂皇洒进幽暗清凉的正殿。
“哎呀,老朽见明月悬微,一番踏月寻踪,果然在此寻着二殿下了。”国师蹲下身,捻须笑道。
傅润以为自己大哭了一场,其实没有。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心砰砰地跳,从此忘却畏惧和旁人强加于他的怯懦。
他是天然的孤品。独一无二。
国师好笑地看着他继续揩拭干净的脸颊,不欲揭穿,“殿下的命数太好,恐怕很难落泪唷。”
……
傅润逐渐学会了伪装——或者说,他生来凉薄,他连自己的遭遇有时都不能完全共情。
傅璨不是皇宫生产的最后一个孩子,四皇子傅玻、五皇子傅琼……他们的生母或出身低下、或触怒文宗、或颜色早早衰迟。釉下彩的瑕疵愈多,愈愿加入敲碎二哥的队伍。
横竖有受宠的傅璨顶着,甚至……太子傅瑛光明磊落,从来不干涉弟弟们的“玩笑”。
“阿璨还年幼,少时兄弟们常有龃龉,长大了便好了,儿臣想他们没有坏心。”傅瑛如是回复。
难得过问的文宗唔了一声,招傅瑛上前,关切道:“你年长,身为太子当不偏不倚,少让阿润仗势欺人。他是姚妃所生,加之孤当年取名不慎,显得他格外‘与众不同’,委屈你和皇后了。”
傅瑛微微挑眉。
待文宗看过来,他手持《礼记》温和地笑道:“儿子晓得了。阿润的确该让着弟弟们些。”
一个人的命运由统治他、即将统治他的人决定,本人很不必到场、上赶着引颈就戮。
这是禁宫最直白的秘密。
那么倒霉的人苦头是吃不完的。
冬至跌入结冰的荷花池,里衣灌满冰水,哆嗦着站在殿外等父皇召见;
被太监们“失手”按进满是淤泥的缸莲,牙齿磕在鹅卵石上满口是血,挣脱后两腿站不稳;
受邀前往东宫,意外遭傅璨指控偷了父皇的爱马绛朱赤云,屈辱地按了“认罪”的指印;
考校《大戴礼》,誊抄的卷子莫名其妙失了火、要么被谁模仿字迹写了大逆不道的歪诗……
一桩桩、一件件,像上窜的火舌,像无边的火烧云,日积月累,几乎吞噬傅润的眼睛。
“喂,二殿下,你练不练了?不练我可一个人骑马出城打猎去了。”
十一岁的傅润攥紧锋利的匕首,凤眸清澈,仰面道:“练。烦……赵大哥教我。”
赵斐之暗爽,抿唇忍笑,手提一把八石的红漆长弓,“今天我想练射箭,你来靶场么?”
傅润转过脸看向由赵坼亲自教导剑术的傅璨和傅琼,若有所思,低声应了。
赵斐之已是身长八尺的少年,单手拽着傅润的衣领就走,“看什么看,我爹是大将军,一身杀敌的本事,剑是用来夺人性命的,哪有教皇子什么‘君子养性’、‘以德服人’的闲工夫。喏,你仔细瞧,我爹双手叉腰、耷拉着耳朵呢,心里肯定把三殿下、五殿下两人骂了个痛快!”
“……”傅润展颜轻笑,不留痕迹地移开视线。
他虽年少,却已长得极出众,眸藏星辰、顾盼生辉,貌若仙人美姿仪,人见之不由自惭形秽。
赵斐之当惯了大哥,心思较弟弟们细腻,念及傅润的身份,虽怜悯,到底没有揉他头发。
“咳,二殿下,”赵斐之快步如飞,目视前方,“你昨日对着我家的廊柱砍了许多刀,是怎么了?”
傅润吃力地跟上步伐:“……没什么。我下回带金子出来,你再换一根好的木头就是了。”
赵斐之看上去大大咧咧,毕竟是四个皮猴弟弟的亲大哥,略思索几息功夫,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抛给傅润玩,“殿下可知我还有个弟弟?”
傅润笑,“你到处认弟弟,元尚书家的几个孙子上月被你揍怕了,连夜回西北——”
赵斐之也不否认,“那是他们不禁打,又娇贵,偏不肯认输的缘故。唉不说那些怂包,你瞧瞧。我弟弟寄来的。”
一只丑得难以形容的木头小人。
傅润勉强提起兴趣碰它的关节,发现每一处都能转动调整,尤其是手腕、手掌和三截手指。
“……他做的?”
“嗯哼。”赵斐之俯身清理马槽,拍了拍马,“六岁的小孩儿,风吹吹就倒的身体,还想着习武。”
傅润踮脚解缰绳,“他寄这个讨好你。你不是好为人师么,何不满足他。”
赵斐之抚摸马耳朵的右手一顿,尴尬地收手,“哈?!是……这样?!”
“嗯。我想是。”傅润眸色清亮,孟秋的阳光落满及腰的青丝,整个人站在日辉里,“挺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殿下不觉得这木头东西忒丑了,因此每看一眼心情便好一些?”
傅润牵出暂属于自己的矮脚马,翘起嘴角含糊道:“或许罢。送我了?”
赵斐之摇头,夺过来紧张兮兮地收好,“我弟弟给我的。再说……”
“什么?”傅润翻身上马。
“他病得厉害。送节礼来的嬷嬷在我母亲那里说话……我昨日饭前偷偷听了一耳朵。”
傅润欸了一声,“不大好么?”
赵斐之叹气,“何止不大好。光是从鬼门关救他,六年里不下二十回了。即便是我们家的家底……这回多半也救不了他。殿下说的话我记住了,奈何我是赵家放在京都的质——咳,总之不能离京;西北有战事,父亲也顾不上……他不是讨好我,他是想给他大哥留个念想。唉。”
秋风瑟瑟地吹拂两个少年稚嫩的脸。
傅润骑着马走到门下,望着橘红色的朝日默不作声,忽然打定主意回眸笑道:
“到底缺什么药?”
“……焉耆(今新疆)绿盐。”
“好,我替你救他一回,若救回来了,你把这个‘念想’送给我,好么?”
赵斐之愣愣地点头又立刻摇头,以为傅润是随口一说,并不放在心上。
赵家是何等人家,难道没办法打听清楚禁宫并无此物?还需让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想办法?
事实么。
合该他救他。命里注定的姻缘。
是夜,月色朦胧,赵坼披头散发虎目怒张,站在马厩里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