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翌日大朝。
宫门卯时初刻已开,太监们忙碌一宿,终于把济天宝殿的每一块砖都擦得光可鉴人。
傅润高坐于上,把玩一枚吐蕃进贡的瑟瑟珠,漫不经心地扫视底下朱衣青袍的大臣。
这些人里若说忠心于他的,恐怕十之二三,难堪大任的、资历尚浅的又占去一半。
若是天下人才俱能为他所用,也不必整日和李季臣这些老贼国蠹委曲争权!
可恶。
想至此,他颇不耐烦地屈指叩击瑟瑟珠晶蓝的切面。
端着玉玺朱笔等物的大太监刘福心跳得厉害,生怕这位活祖宗当场黑脸。
好在“老贼”很给刘福面子:
李相双手持玉牌至与额齐,携次辅大学士陶先领群臣朝拜,叩首九次,起身再拜唱喏。
一时殿内香雾缭绕,朝日青濛濛穿过格扇门洒在黑砖上。
“元尚书怎么没到?又病了?”傅润伸手取折子,再指向底下空出来的位置。
说的是兵部尚书元勉,先帝朝的老人。元氏一族世居陇右,在朝为官者众,比如傅润昨日私下召见的户部侍郎元应善,便是元勉庶弟之子,堂堂三品大员,尚且轻易见不着伯父元勉。
李相捻须答道:“回陛下,元本兵(兵部尚书的他称)前日头风发作,家里子弟上折子求陛下赐御药御医。自然,中枢当为陛下分忧解难,何况河洛水患极其要紧,早早允了;既然陛下今日费心过问,还请陛下另发一道圣旨,保全君臣礼节。”
礼部尚书唯唯称是。
这帮狗东西。
傅润将折子反扣于案面,命元应善下朝后前去探视。
见元应善面有难色,傅润正欲发怒,心想元勉这块骨头还需元家人去啃才有用,微微一叹,转移话题道:
“罢了。今日大朝只商议河洛水患。运河沿岸诸粮仓年年满仓,三月也曾大朝议论京都旧粮堆积腐烂一事,没定下主意。此次孤想派人监督运粮往河洛去,众卿有甚么推荐的人选?”
如果说治水是吃力不讨好——清官做不来、贪官不愿做的麻烦,那么水灾里的道行可太深了。
倘若元勉不曾告病,按本朝河运、漕军均归兵部统领的例,人选多半落在兵部,旁人不敢争抢。
然而陛下断要培植势力,哪里肯轻易放权。
朝堂一番撕扯少不了,难看得很。
李相忽然想到此节,眉心一跳,因瞥见傅润眉宇间盘桓薄怒之色,默默按下疑虑不发。
傅润单手托腮,懒洋洋自勾画出几个人选,皆是年轻能干、刚刚升迁京都的外放官员。
揣测李相不愿说话,吏部尚书眯着眼睛摇头晃脑道:
“陛下,廉、乔等人为官十年从未接触漕运,所任荆州、淮安、徽州、瓜州,都在南方蛮子田地,长江是长江,哪里懂得治理黄滥。即便陛下看重,赐与巡抚这样的恩职,那些惯于阳奉阴违的漕军、漕运丞、仓丞、地方县令互相推诿,我吏部在京都鞭长莫及啊。”
“是矣,是矣。”
“望陛下三思。”
“不若等元大人病有好转,下次大朝再行商议妥帖的人选。”
“朱公所言甚妙。”
……
傅润孤身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待大臣们噤声了,方起身背手款步下玉阶,“李相以为呢?”
那些躲在阴影中的护卫执剑上前三步,眼珠子追着傅润的脚步而转动。
傅润在先帝山陵崩后迅速返京入主禁宫,如今禁军唯他是命,令下刀落,杀人如破竹。
也就是李季臣这样的“老贼”心怀轻视之意,偶尔耷拉着眼皮,慢吞吞后仰头颅与傅润对视几息,复又垂手作听训状。有他当定海神针,陶先等人哪里懂得畏惧君威,一个个张牙舞爪。
当朝天子生得一副好相貌,飞眉入鬓,朱唇玉面,丰神俊秀,见者皆以为神仙。
奈何年少御极,失之三分帝王威严。如此,却也怪不得臣子们轻视。
李相左面颊抖动两下,给了旁边次辅陶先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神情如常地回答道:
“臣以为正当如此。昨夜陛下急诏臣入宫,臣已劝陛下行事不宜过急过切,陛下今日仍旧要廉、乔等人去河洛,臣、臣实在不知陛下还想听什么。
“黄河泛滥,历来是开闸横向放水,淹小县而保大城。北方少粮,便由其他北方府县输粮。
“运河沿岸的粮仓是为京都百万人口与边疆士卒设置的,清理河道何等艰难,太祖太宗两朝耗钞数百万锭而就,陛下岂可妄改祖制?”
一时僵持。
抬出太祖是勋贵们与生俱来的本领。
昨夜被夫人骂了一宿的将军赵坼手收在紫衣织金纻袍的袖子里,闭眼打盹。横竖不干他的事。
这是明摆着不配合,要当李季臣的走狗——
哈,哈哈,满朝“李党”。
可笑。
荒谬。
傅润在阶下雕龙白玉栏杆前来回踱步,凤眸微狭而闪烁,强掩下杀意,蹙眉低叹道:
“明日小朝再议罢。户部暂支十万两钞发往河洛,采买粮食赈济百姓,不得延误。免各县两年田税、丝税。开闸泄洪一事,宜早不宜迟,只是要将各处农户先行转移。便如是。”
坐在配殿的御前刀笔太监抬高手腕连连记录,又誊抄至黄底的贡纸上。
李相对“采买粮食”有异议,一听便知傅润想强征当地豪强富民的存粮,灾年以极低的官价籴米,等同与富户争利,到头来折损的是北方大族的忠心。不过……哼,且让小子吃一回亏。
“退——朝。”太监刘福悄悄捏了一把冷汗,梗着脖子及时唱念。
待傅润甩袖离开,最前排的从一品紫衣先退,左文右武,其后是朱袍,再次是殿内外青袍。
李相走得慢,将袖中一封《庶人瑛求见陛下圣容劄子》递与站在高台上的副都侍卫元霄济。
元霄济第一回参与大朝,不免飘飘然,刻意绷紧脸皮低声问:
“李相,什么东西?”
“呵呵,这是陛下内朝的事,不该你多问,”李相遥遥与睡眼惺忪的赵坼打个照面,“午后再去。”
“为何?”元霄济不住地瞅“庶人瑛”三个字。
五年前,这可是最尊贵的太子殿下,文武双全,仁善宽厚,板上钉钉的未来新君。
李相岂能被区区六品小吏再三盘问,受此“大辱”瞬间变色,怒喝道:
“混账!你敢问我!滚开!”
忧心忡忡走在同僚身后的元应善吓得双腿一软,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过去替儿子赔罪。
陛下亲近他、甚至破格重用他的儿子,实际是想拉拢曾为太子党的兵部尚书元勉。
此事他至今仍未打算用力去做,装作参不透圣意的蠢笨模样,日日谨小慎微地和李相的手下人打擂台,要不是昨天……唉。终有一日全家身陷囹圄也。
一声怒喝如同霹雳,直到李相消失在视线尽头,元霄济神游天外,思索的依旧是那身紫衣玉带。待父亲元应善重重地拍打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眼中燃烧着熊熊野心。
“爹。”
“怎么?你呀,你这孩子在宫中走动,万事当心——”
“我定助陛下一臂之力灭杀李贼不可。伯公年迈多病,当年太子谋逆一案,先帝大怒,圈禁太子,将私造兵器募集粮草的伯父贬至安南,升遐前夕才召回京都官复原职。如今我看伯公唯唯诺诺、万事仰仗李相的模样,心里痛得厉害:爹,我们元家的气数将要一眼望到头了。”
*
江修夔坐在偏殿的乌木小凳上苦思冥想,突然有个小太监掀起帘子朝他拱手,他不禁微笑,连忙起身穿过花廊,等刘福和另一名太监将他上下仔细摸索一遍,确认无差错,再趋步入殿。
此地是宝庆殿,先帝的书房,新君登基后改为商议要事之所。
傅润下朝换了一身宝蓝色织金绣竹常服,一根卷云纹玉簪高束乌发于顶,等宫娥布菜的功夫,手捧一卷紫檀轴《群书治要》翻阅,见江修夔来了,勾唇道:
“先生不必行礼。赐座。”
“臣不敢。”江修夔瞥一眼傅润手侧的碧玉朱文宫牌,“陛下可是要出宫?”
“嗯。”傅润放下《群书治要》,仿佛大朝时黑脸发怒的人不是自己,敛声说:“昨夜李季臣先行,孤已命小福子吩咐先生今日大朝不必言论。第一道圣旨将发往河洛,先生有何高见?”
“陛下左一个‘先生’,右一个‘先生’,老臣实在惶恐,却想起六年前……陛下在潜邸时曾孤身前往江西要老臣出仕,老臣刚愎自负,屡次闭门不见,陛下贵为皇子,深谙民生经济,先帝委以治水重任,因而不能久留,好像是问老臣的门童要了一只青驴、往江南去了?”
傅润低低地笑,挑眉不语,面庞为白日的光雾所遮掩,半晌闷声说道:
“那是孤十六岁的事,对孤而言……恍如隔世,所遇之人……忘得一干二净。太傅好记性。”
“陛下言重。老臣只是惭愧、惭愧入朝五年,并未为陛下办成一件心事。河洛水患不可耽搁,李相等人怕是有意阻挠,以免揭开当地府县粮仓十有九空的弊病,哼。依臣言,陛下借机贬抑地方豪强,有所可行,有所不可行:河洛世家大族数代通婚,彼此沆瀣一气,两千锭钞恐兑不到二十万石粮食,河洛受灾的百姓若是转为流民、以至于造反……”
嗬!这山里头来的老师傅真不怕杀头的!刘福在旁垂手而立,听得心惊肉跳。
好在一位敢于直言,上头那位也乐于听。
傅润细细吃一碗银耳莲心汤,吃罢伸手让宫娥净手,对江修夔摇头,“自然不可如此。元勉告假不来,不管他是真病假病,对孤是一桩好事——绝不可让元勉的人插手——他究竟唯李季臣是从,加上与废太子的关系——孤要立刻出宫见赵坼。太傅也随孤出宫罢,暮春事杂,郊外东苑的花倒开得极好,不如赏花去,嗯,便如是。小福子。”
“奴婢在。”
“传令赐辇——对了。”傅润垂眸轻笑,“将这两碟赤豆蜜送至长乐宫,孤想皇后爱吃。”
有事求岳丈相助,自然少不得先与“内子”恩爱一番,哪怕昨日分明还不记得人家的名字。
竹窗下习字的高大身影放下笔,无端打了个喷嚏。
方嬷嬷跑来关窗,讶然发现赵彗之面前的宣纸上写着“傅润”两字,力透纸背,一笔不缺。
避禁中讳一则,各朝各代规制相差甚大。
可是,不避当朝天子名讳的……鲜少。
按例“傅”字当缺一笔,并将“润”字空了不写,另起他列避让二字才是。
陛下是天下人之君,皇后是君之臣。
这是以下犯上,没得辩驳。
方嬷嬷用衣袖揩拭皱巴巴的眼角,苦着脸感慨劝说道:
“娘娘也不必如此伤心,咱们在宫里的日子长着呢。奴婢是看着娘娘从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孩儿长成、咳长成如今这副健……健康的模样,赵大将军身长九尺,娘娘是将军的女儿,当然是……虎父无犬子。陛下并非贪恋寻常美色之人,将来明白娘娘的好,一定常来长乐宫的。”
写字的人闻言不禁失笑,因要修满十八年闭口禅,并不与她解释。
盼傅润来这里做什么?又不能掐住脖子抵在墙上敲了(杀了)。
赵彗之侧身回望偏殿挂满一整面墙的螭虎、龙凤、福寿、四君子等各色玉佩,眸色渐深。
狗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