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傅润挑眉,下意识护短:“岳丈要说什么?”
赵坼尴尬地抓耳挠腮,当年不觉得,现在怎么听怎么觉得自家就是杂剧戏曲里仗势欺人的反派恶霸,“内子并不晓得皇后是彗之,陛下去江南后,她几次想入宫探病,都是臣拦下的。陛下调彰之守杭州,彰之受了点小伤,内子刚听得消息,两天吃不下饭了。臣带彗之看看她。”
赵夫人也病了?
傅润迟迟不降罪赵家,狠话说得熟练,举措一件未落实,其中一个理由就是念赵夫人的情。
薄情寡性之人,一旦重情,铭记在心,非死不能忘怀。
他在生母姚皇贵妃那里从未觉得自己是被人喜欢的,他要小心再小心,才不会惹母妃动怒。
唯独和赵斐之练完箭、厚脸皮留在赵家用饭的时候,赵夫人边用湿帕子为他擦脸边笑吟吟地问他要吃什么——他手足无措,一本正经地、勉强地装老成,说:“都好。有劳夫人。”
那时他大概才七岁。
坐在对面手捏银筷把面吃得到处都是的赵恭之不高兴,孩子心性,突然跳起来骂他是蹭饭的。
赵夫人哭笑不得,忘了要说什么,柳眉轻蹙叹道:
“二殿下,烦你肯恕他!若是他将来落魄到没饭吃的地步,还请殿下分他一个侍卫的位置。”
……
“孤也去探病罢。”
傅润垂眸,盯着赵彗之收在大腿侧缠有灰白榈绳的手腕良久,眼眶涩然,敲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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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明清会试硃卷,考察考生的家庭背景甚细,往往从曾祖说起,也可上溯高祖、远祖,讲完父母兄弟再讲妻族,又可从妻子的曾祖说起,重点在妻子的父亲和兄弟的社会关系,再讲授业恩师、指点过一两回学问的儒士……最后是考生的子女的婚嫁情况。接下来就是考官的评语,凡是考中进士的,评语简直夸得天花乱坠,感觉每一位都是文曲星再世,套话归套话,居然也能看得出彼此水平差别。扯远了。
赵坼:虽然不知道兔崽子和傅润发生了什么,但这两个人好像更亲昵一点了,愁。
第七十六章 义弟
赵夫人放下蜜饯和药碗,嘴里甜得咂舌,“再拿些盐津梅子来我吃。”
次媳云氏浅笑道:“再吃,恐怕冲淡了药性,母亲再忍忍。”
赵夫人瞟她一眼,想起分散在四方的儿子们,又伤心起来,忽然见赵坼掀帘子进门。
赵坼摸摸鼻子,问:“陛下来看你。你可方便么。”
赵夫人再瞟一眼媳妇和趴在猩猩毡子上玩的两个孙子,“我有什么不便的。快请。”
她想起什么,坐直了对镜拨弄几下发髻,披一件浅青色缀珍珠的对襟梅花褂子。
说是不怕死,谁又不想多活几年,惟恐以憔悴病容面圣、触怒了这位喜怒不定的年轻人。
“你别回去,陛下同恭之有旧,你们成婚时他也曾来观礼,”赵夫人说得轻松,心里直打鼓,想起和魏小静换了身份的末子,正要叹气,抬眼看见傅润和一位好俊的孩子前后脚进来。
云氏连忙侧身屈膝行礼,她是世家女,为人大方直爽,便径自打量陛下身旁的少年。
傅润免了她的礼,看向赵夫人,“夫人今日如何?”
“本就没什么,再吃几副药就全好了,劳陛下过问。”
傅润放下心,“好。赵彰之受伤是二十天前的消息,夫人宽心罢,孤听闻……他已能吃八碗饭。”
赵夫人噗嗤一笑,立即收敛笑意,双手交握放在膝上。
她见到傅润自然是欢喜的——谁不爱可怜又明事理的孩子,可因丈夫在先帝驾崩前犯的糊涂事,让魏安国的女儿“李代桃僵”占据后位——她对不住陛下,自觉理亏,起身恭敬让座。
傅润:“不必,你坐着。”
赵夫人心虚,是以不敢直视傅润的眼睛,也怕回他的话,下意识往旁边看,心一跳,哎唷道:
“这位侍卫是哪家的?陛下恕罪,臣妇头一次见他,倒像是分别多年,眼、眼泪止不住。”
她说着说着一度哽咽,双目泪光闪烁,又疑又惊,轻声告了罪,拿出帕子揩拭酸胀的眼角。
赵彗之:“我是……”
他的话被大哥赵斐之的两个儿子突然磕磕绊绊跑过来的动作打断了。
这对刚过周岁不久的双胞胎各有目标,一个抱住赵彗之的小腿,一个扯着傅润的外袍。
傅润最不习惯同孩子打交道,浑身僵硬,直到云氏连哄带威胁地将两孩子拽回去才自在些。
因生母随父亲去西北大营,双胞胎吃软怕硬,挣扎几下不再动,齐声喊:“叔、叔。”
云氏挑眉,和奶娘一人一个吃力地抱起双胞胎告退。
真不愧是大伯的儿子,从小就敢攀皇帝的亲戚。
虎头虎脑,可可爱爱——呸,是没有脑子!
几人从后门出去,走远了,纠正称呼的对话却顺风飘来:
“是、是,那个长得像神仙的哥哥是你们六姑父,不是六叔。不行!今后要喊他陛下!”
六叔。
赵夫人突然明白了站在眼前的少年是谁,身体晃了两下,低头攥紧湿润的帕子,半晌不语。
她满腹忧愁,赶在赵彗之说话前出声叹道:“我的病没什么,倒是皇后……皇后怎么样?”
傅润一怔,说:“孤已知道魏——”
赵坼:“夫人,那个——”
赵夫人以为全家即将身陷囹圄,面色慨然,“都是我们夫妇的错。求陛下宽恕皇后。”
“?”
赵夫人环顾四周,试图拉着赵坼跪地求情道:“魏氏一个小女孩儿,当年是受我们的蛊惑才答应与彗之换了身份,我、我们想着魏氏出身不差、亦是将门女,且与我家是同乡……”
赵彗之眸色一动,收到父亲的眼刀,想先扶她起来,结果被赵夫人胡乱锤了两拳。
赵夫人抬起脸,眼泪说掉就掉,红着眼睛喝道:“你不许说话!这儿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傅润:“……赵坼骗婚的事,孤早知道了。夫人起来吧。”倒不清楚其中竟还有魏小静的影子。
他兴冲冲带赵彗之来见赵坼,未尝不是存着全盘托出的意思——
可是,他要向赵家人“托出”什么呢?
看着老赵灰白的胡须和赵夫人悄悄观察赵彗之时隐含欣慰的目光,他心底的冲动蓦然冷却。
他尚不肯承认他对他的皇后动了永结同心、白头偕老、乃至终生不娶的念头。
过去他最看不上的皇室子弟,回京后他一个个暗中比对考验,想着将来谁能继承他的皇位。
——他真的有必要为了赵彗之做出这样的让步吗?
仅仅是一点点心动、许多次生死纠缠、意外的沉沦,以及年少时短暂纯粹的相遇罢了。
嗯,“仅仅”。
傅润解下腰间的玉佩,拿在手上摩挲把玩,改了说辞:“他是孤的暗卫,欃枪。赵彰之认他做义弟,他二人虽地位悬殊,但行伍不讲究这个,孤在苏州时已同意了。孤留他在此侍疾。”
*
京都海子码头。
一艘金碧漂亮的多桅楼船缓缓靠岸。
福建泉府司都统领李少臣掸去衣角灰尘,昂首挺胸走下木台阶,朝前来接引的太监颔首。
这太监亦是宫中大珰,细腻忠心,但常被刘福打压,故一时出不了头。
他是细眉白脸宽额头的长相,似笑非笑奉承道:
“李大人一路辛苦。奴婢上回见您,还是在陛下御极的大典上。大人白胖了许多。”
李少臣从鼻孔里逸出一声冷笑,拇指与食指两指并拢调整官服袖口的银松果纹饰,“容本官先回府洗漱一番,洗去一身尘土再入宫见陛下。公公以为呢?”
太监笑,“都好。奴婢岂敢做您的主。那您是要奴婢去前街叫辆马车送您呢,还是……”
李少臣这才发现李家人居然没有来,不敢置信地原地张望,呆问:“丞相何在?”
太监依旧笑,“李相今日下了朝去哪儿待着,可不是奴婢能试探的。”
李少臣眉头紧皱,暗叫不好。
去年夏天开始,福建地方一直有人在查他,他的人次次无功而返,不能杀了人不说,还漏出许多对李家不利的秘密,教对方搜集罪证“满载而归”。难道四哥想弃车保帅——李、季、臣!
……
李相皱了皱鼻子,低声管宫娥要棉帕,眼看来不及,别过脸打了个极其响亮的喷嚏。
他浑浊的两眼生生逼出一片泪花,因觉得这样不雅,有些不悦,重复道:
“请陛下收回成命。”
陶先等大臣则像是生来就没有主见的废物,只会齐声附和,颠来倒去讲孔孟人伦。
傅润听得烦躁,扔下拆了大半的西洋钟,起身在宝庆殿数根盘龙内柱之间踱步,“庶人瑛不知逃到西南哪个深山老林里,抓他还需费些时日——太祖不许傅氏子弟手足相残,却未曾说过逆臣贼子的命也要烧炷香供起来!傅瑛已是活着的死人,孤要杀他儿子,有何不可?!”
傅瑛从前是太子,由于文宗和徐皇后都偏爱他,成婚很早,与太子妃育有两子。
长子虚九岁,次子诚虚七岁,同皇九子琊一道被圈禁在京郊圆通塔。
李季臣心道算算时辰五弟该到京都了,目视前方虚拜两次,“臣妄言之,以为陛下近来似有一意孤行的架势:重用小吏,如那沈照磨;提拔酷吏,如元侍卫……呵呵,恕臣不敢苟同。”
他两眼浮肿,眼下层层皱纹堆叠,径直看向傅润时,闪过一点阴狠的光亮,旋即归于黯淡。
陶先等人继续附和。
他们倒不是真在乎太子一脉的存亡,而是拿此事逼迫皇帝收回昨日下发各行省的圣旨——
允许所有无罪的商户子弟参加科考,而且严令地方学官审阅试卷时不得偏重民籍的学子。
商人有钱,有钱能买书、雇先生、建学堂……长此以往,浙商、徽商要把世家踩在脚底了!
他们几世几代积累方在朝堂挣得一席之地,岂能让下九流的人家白白占去位置。
傅润还是不肯松口。假若放过傅瑛的儿子……可他拜赵彗之所赐,眼看是无后嗣了……不行。
必须杀了。
否则多心如他,绝不能安寝。
两边僵持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