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傅润疲惫,歪靠在铺狐裘的龙椅上,懒洋洋地举杯,略沾了沾唇。
水晶杯里装的其实是水。
每日上朝就够累了,面对一帮靠国库维持光鲜、繁衍不绝的“蛀虫”,他很难摆出好脸色。
可是,若一直没有儿子继承皇位,为江山稳固考虑,到时候不得不从这些人中挑一个……啧。
傅润只用了小半碗饭,不禁又悄悄看向跪坐在赵坼身边专心致志切牛肉、递汤饼的赵彗之。
怎么了?他生的哪门子气?怎么敢无视我?
傅润想到什么,得意地挑眉,待赵彗之抬眸,便看见美人微狭的眼睛里藏着一池湿漉漉的风。
殿外风声簌簌,赵彗之突然回神,捏紧锯齿状的木刀,喉结上下滑动,移开眼掩饰情绪。
“——陛下。臣领不孝子轩昂祝陛下万岁千秋。”
李相无意打断两人“眉目传情”,手扶桌案摇摇晃晃站起来,率李轩昂趋步至阶下谢恩。
傅润:“若是为李少臣,便不必再讲。丞相这几日夜半方睡,想必是家中族人吵得头疼,嗯?”
李季臣目光一凛,大惊,一时不能判断身边的人哪个是皇帝派来监视的,唯唯称是而已。
李轩昂趁机上前两步,环顾四周禁卒的方位,手握酒杯对傅润说:“陛下戒酒了么?”
傅润笑,“不曾。你敬酒,孤当吃一杯。来人,上酒。”
刘福赶紧挤开王长全的徒弟,小心翼翼端三杯吐蕃葡萄酒走上来,满头是汗,两耳热得冒油。
王长全暗骂徒弟不争气,不慎与刘福四目相对,当即被那双黑郁阴冷的眼睛吓住了心跳。
傅润拿起一杯酒,正要喝,语气轻松地感慨道:
“今夜月如银盆,许久不见这样的月色了。”
“是。”李轩昂被恨意蒙住了理智,哪怕知道有毒,照样若无其事地一口饮尽。
“父皇在时,常摆宴清凉殿,三弟最喜欢陪父皇来纳凉,酒也喝得豪迈……孤远不如矣。”
李轩昂眼睑充血,明知傅润是故意激将,仍大动肝火入了圈套,“陛下何出此言!”
傅润失手洒了酒,喝骂王长全哆哆嗦嗦碍事,踹开他,再换一杯,叹息道:“诸位都听说了罢。阿和阿诚两个孩子失足落井,昨夜已入殓,暂停灵于圆通阁。阿诚有爵位,封地赤谷,孤想着派人去赤谷找一处风水好的墓穴——可惜国师鹤去多年,活着的道士都不堪用。”
二公主心婵啊了一声。她真不知道出了这样的惨事!难怪太后娘娘面色憔悴。
傅润扫视坐在最尾端的徐家人的神情,继续道:“太子消失在云南,、诚皆早夭,他这一脉算是彻底绝了。孤即位四载,从未有如此寂寞的时刻,日夜感念三弟、五弟,痛不能食。”
三皇子四年前带兵入行宫,触怒先帝,患急病,暴毙,葬于献陵。
五皇子前年盛夏感染鼠疫,靠最好的药吊住一口气,挣扎数月,最终不治身亡。
陛下的亲兄弟们的下场忒凄凉。
像畜生一样被圈禁看管起来,牵连子女和幕僚——唉,生不如死,死了反倒解脱!
众皇室子弟联想自己从前如何轻视圣人,默契地停箸噤声,双腿并拢老老实实跪坐着。
气氛几近凝固。
唯独赵坼很给“女婿”面子,该吃吃该喝喝,粗声催促“义子”倒茶切肉,又用力敲他的手,“你看什么!切个牛肉磨磨蹭蹭的,若叫你上战场,你难道还要往东边拜一拜再决意挥剑么。”
东边即朝日升起的地方,喻指君王常居之所。
不知是哪个换冰的小宫女捂着嘴巴噗嗤一笑。
李轩昂故作镇定,死死地盯着傅润送至唇边的酒杯,劝道:
“陛下既伤心,何不饮酒解忧?”
傅润满心怒意,凤眸熠熠,本要冒险作势喝下,脑海中蓦然浮现赵彗之的身影。
“不可!陛、陛下!不可!酒里有毒,陛下——”周总管厉声叫嚷,用胳膊撞开紧闭的殿门。
傅润摔了酒杯正欲拔剑,奈何刘福傻愣着堵住大半地方,余光却捉见一道冷锋朝他心口袭来。
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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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清凉殿的结构参考了唐玄宗的含凉殿。
《唐语林》:明皇起凉殿……时暑毒方甚,上在凉殿,坐(座)后水激扇车,风猎衣襟。知节至,赐坐石榻,阴溜沈吟,仰不见日。
第八十三章 太庙
杯碎浆迸,浅红色的葡萄酒应声飞溅。
李轩昂左手大拇指顶扣刀柄,快步冲上御阶,腰背发力带动手腕径直刺向傅润的心脏。
傅润一时拔不出剑,两腿又被嘴里念念有词的刘福抱住,侧身下腰躲避,并用手肘推挡。
这把刀为了躲过入宫时的两次搜身,做得很小巧:
成人一指长宽,双面幽蓝刀纹,锥形刃,斜放则恰好贴合官服腰侧菱花纹玉带的凹槽。
傅润躲避不及,衣袖被刀刺破,露出大片月白色的里衣。
他伸展不便,猜疑身旁人,想一脚踹开刘福,不料反被刘福慌张地向前推了一把——
石板天花反射粼粼水影,那锐利如针的刀尖离扎进眼睛只差丝毫!
傅润瞳孔紧缩,眼前的景物一一虚化坍塌,心砰地跳至嗓子眼,挤压干涩的咽喉。
恶心。
胃里阵阵翻涌。
情急之中傅润甚至看不清李轩昂的脸,只觉得对方红面黑眉、唇齿大张、活像一只嘶嘶吐舌的恶鬼。他从不怕死,一朝落入绝境,冷静得出奇,联想死后琐事,眉眼凌厉而蓦然生情。
……真像他。细观神态却又不是他。
李轩昂不禁回忆年少往事,动作犹豫了一瞬,再要发力行凶,脖颈处传来冰凉黏腻之感。
哐啷。
他的手腕突然酸麻得握不住刀,愣愣地看向坠地的匕首,再摸了一把后颈,摸到满手鲜血。
“殿下!”高文鸢破门而入,身后是以元霄济为首的禁军,人人手握刀盾,迅疾包围清凉殿。
傅润小口地喘气,俯身双手撑着膝盖歇了一会儿,哑声发令:
“速速将李季臣父子拿下。混账!”
李季臣两眼发直,不明白长子为何要刺杀皇帝,见其衣襟渐渐被血浸透,既悲愤又担忧。
他抿唇不语,心里着急,冷眼瞥向趴伏在旁的刘福,高声道:“陛下!请陛下彻查酒水!”
傅润轻笑,没怎么用劲地踢开刘福,“孤自然会查。小周子,传阿汗术,别让他死了!”
他?
是、是轩昂?
李季臣反应过来,望向被扣住双臂迫使跪地的长子,目光遂与单脚踩在儿子背上的少年相接。
少年方才还在为赵坼切牛肉,左手仍捏一柄沾肉酱的小木刀,骨节分明的右手看似随意地环扣着轩昂的两腕、但手腕周遭已转为刺眼的乌紫色——好大力气!至于刺入轩昂左肩颈的短剑……深一分则枭首,偏半寸则不中。五十步之远,仓促间竟能如此沉稳有度、救驾得时!
李季臣深受震撼,再比较失血过多晕厥在地的儿子,眼底增添了几分懊悔和焦虑。
寻常的宫宴竟发生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众勋贵战战兢兢,闭嘴屏息,纷纷选择作壁上观。
清凉殿立刻陷入死寂。
唯有殿外莲花池畔的乐妓天真烂漫,对殿内情形一无所知,琴声依旧铮铮瑟瑟。
陛下是什么人啊!
他们这位侄(兄)御极以来,为排除异己,白的能说成黑的,步步紧逼,从不讲仁让和忍耐。
他们谁今夜但凡敢出头替李相说话,或者蠢到急匆匆表忠心,保不准明天就没命了。
二公主心婵攥紧手帕,泪眼汪汪的。
赵坼暗叹麻烦,默默咽下最后一口热茶,抖了抖满是冷汗黏在背上的夏衫,起身打圆场:
“陛下受惊了,手臂无恙罢?老臣也吃饱了,正好有精神替陛下搜查此案,厘清其中疑点。”
傅润垂着眸,思忖半晌,颔首,心神松懈,仰面对赵彗之笑,“你还不放开他?他要死了。”
赵彗之嗯了一声,却没有松手,下巴绷成一条冷厉强硬的直线。
傅润一步步走过去,俯视众人或呆滞或紧张的面孔,鬼使神差地踮脚抱了一下赵彗之。
他听见赵彗之砰砰的心跳。
敌人望则魂飞魄散的杀气笼罩着他,凶煞狰狞,张牙舞爪,此刻却变得像夫妻间的呢喃低语。
他靠着赵彗之的肩膀,豁然开朗想明白许多事,拙劣地别过脸掩饰心意,轻声说:
“你放心,孤无事。你放开他。”
赵彗之说好,花了相当的时间平复杀意,擦去左手上少许肉酱,握住傅润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傅润垂在衣袖里的手指哆嗦了一下,无处可躲,便没有再躲开。
他有无数君臣尊卑的道理,到底忍着四肢五骸里咕嘟咕嘟冒泡的臊意任凭赵彗之把玩揉捏。
更亲昵更荒唐的事也不是没有做过。
去年春在长乐宫的宫门口,还是他先越界,喝醉了、趁彗之不防扑上去又亲又摸……
傅润脱口而出:“岳丈。”
赵坼:“啊?”
傅润脸热,用力抽出手,避嫌似的大退数十步,“咳、赵将军,你、你挡着阿汗术了。”
憨厚的蒙医抱紧药箱,配合地收回双脚,表示一定要赵将军让开、自己才能通过宽敞的大殿。
……
司礼监的太监们在里间逐一盘问,待王公和公主们尚且客气,待其他宫人可谓是不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