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如朝日 第85章

作者:哈卡色cho 标签: 古代架空

月移星潜,眼看天亮,添灯油的小太监摸钥匙开门,身后传出阵阵鬼哭狼嚎磕头求饶的声音。

赵坼在太医的服侍下吃过药,靠在短榻上养神,瞅瞅换了件墨色织金直裳的儿子,“你这衣服够金贵的,是傅润赏给你穿的?他待你倒是不错,怎么就不肯放过你爹?我哪里惹他了?”

说的还是几个时辰前傅润好端端喊了一声“岳丈”的事。

赵彗之捻了捻指尖残留的温度,“应该只是亲近之言。并无他意。父亲或许想多了。”

赵坼嗤笑,“怎么?难道他会看在你——咳,皇后的份上心甘情愿认我做岳丈?”

“父亲不是说从前常常把陛下当亲生子看待么:惜爱非常,用心教导,二哥尚要退一射之地。”

赵坼闹个大红脸,左右张望,见没有太监在跟前,低喝道:“你个混小子,敢拿你老子开玩笑了!谁跟你说的?我嫌饭不好吃还是命不够长,岂敢自认皇帝的爹爹?!小兔崽子!”

赵彗之听见有人靠近,眸光深邃,迅速结束话题:“嗯。”

赵坼耳朵不好,拍拍身边示意儿子坐下,嘀咕道:“昨夜救傅润,你慌神了,是不是?老子在家怎么教你的?你若遇上鞑靼的汗王,他拿住了我,你就是他娘的一箭射穿你老子的脑袋,也不能慌啊——你昨夜险些没收住手一刀杀了李轩昂——哼,休瞒我,爹爹心里一清二楚!”

*

陛下六月十九在清凉殿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朝野震惊。

元勉多次上书请旨代查,元应善上书愿代伯父办案,又有京兆尹包大振再请旨,都不准。

李季臣是当朝首揆(丞相),虽然卷入刺杀圣人的死罪,亦有八方支援,故暂关于李府思过。

他背手在书房踱步,回望书房外的禁兵,额头皱纹堆叠,压低声音问道:

“赵坼当真是这么说的?口称‘爹爹’?那赵欃枪不过是傅润借口安插在赵府的眼线啊。奇怪。”

“是。万幸大人当年出手相救,小人的弟弟因办事不力触怒姚妃,却得以在冷宫苟活着。他一直感念大人的恩情,好在他自己也很能干,一路爬到司礼监……小人敢担保他的忠心。”

李季臣鼻唇间的胡须耸动两下,摇头道:“忠心?唉,我虽与赵坼私下无什么往来,但深知他的性格粗中有细,甚至是极细——否则先帝绝不会让他父子六人总揽四方大营。他看上去咋咋呼呼热情得很,实则心肠冷硬,赵家旁支子弟哪个不想讨好他,难道无人喊过他父亲么。”

“大人的意思是……陛下在长天河捡的暗卫的身份不一般?与赵将军是……?”

“是也。我观纸上记录,赵坼语气颇亲近,且称‘傅润’——你想想,若是傅润的眼线,赵坼难道是在找死不成?再者,赵坼似乎有意令此子去西北大营历练……同为人父,我大抵猜到了。”

李季臣的师爷听得佩服,搓搓手,讨好道:“大人宽心。小人们必竭心尽力救公子出来。”

李季臣的目光变得高深莫测,“救,问题是怎样救?救出来容易,轩昂这一支的仕途多半是毁了。江修夔去年劝我多为家里儿孙考虑,也算是一语成谶。忠言逆耳,可惜我不曾听。”

*

六月二十四,将军斐之调中营十万兵马攻莫住城,遇暴雨,炮车难行,粮草溃烂,反将受困。

前有李相之子无故行刺案,后有鞑靼劫掠商镇、狗国犯边等急情,济天殿针落可闻。

傅润想着万鼎昨夜递进宫的密报,大将军铳、烈火炸药都尚有缺陷,要么不能量产要么难以密封保存,工部的火场正是研制的关键期,提前暴露了恐遭李党摧折;那么运太宗的武械库的火铳去西北……盛夏水枯,陆运耗费甚多,且兵部负责监送辎重的人员还未调整完毕——

“将军有何看法?”

赵坼持玉牌出列,“莫住有二十五万人口,是西北重镇,畏兀儿、也里可温、波斯、突厥等族的百姓赖陛下恩旨彼此通婚混居,鞑靼杀了守城的十将领占下此地,十将领中有六人是各族推选的素丹、都督,城内百姓必然要反,鞑靼的汗王贪财重宝、不能安抚民心,此为内利。

“裴多在高丽屯田,陛下何不命他发兵北上,羌人受袭,必然向西迁徙,攻犯鞑靼的霍洛。”

言下之意是区区一个莫住城,解决粮草,赵斐之便能攻下来,但今年中原和江南的粮食减产了十分之二,鞑靼不会因为一次败仗就放弃翻越长城:他们的男人和马,都饿得没饭吃呢。

赵坼的办法是“围魏救赵”。

用擅长偷袭的羌人打击鞑靼最重要的营帐,逼迫内部四分五裂的鞑靼乱了阵脚、退守荒漠。

现拨银钞去高丽也无甚么用,最便捷的法子定然是“就地取材”,征敛高丽人、物。

傅润连连叹气,问陶先怎么看。

去年出兵征高丽,不是为了薅一把就撤——蕞尔小国,尚不如江南一个小县城富庶呢。

他的根本目的是完成太祖太宗的夙愿,将高丽国彻底变为汉人设置在东北边疆的一个行省。

借高丽形成对外屏障,一旦有外敌入侵,可以将高丽作为缓冲带,确保其他行省安全。

按赵坼之计,真可谓竭泽而渔,没有二、三十年,高丽的民生缓不过来。

陶先一听要动驻扎在高丽行省的大营,就知道中枢大概是留不住今年秋收上来的赋税了。

他不是李相,实在没底气强行阻拦年轻好战的帝王,大气不敢出,“臣以为……陛下圣明。”

傅润拍案,“也好。且忍一时,五年内孤必杀灭鞑靼。”

教化高丽人的重任或许要留给他的儿子……

翌日,帝祭祀太庙,五品以上官员俱从行,谒者、赞者等礼官依次而站。

面对挂在大殿正中央的太祖皇帝御容,以及两侧的太宗、仁宗御容,傅润的心情颇为沉重。

列祖列宗在上,子孙不肖,不知廉耻,罔顾伦常,对一个男子动了情……暂时舍不得杀他。

但他……祖宗们也是知根知底、曾经见过的。

他姓赵,名彗之,别字欃枪,乃赵起俞五世孙,赵纶四世孙……将军赵坼第六子。

我傅氏与赵氏几代君臣,共攻天下,同守山河。赵氏之忠,千古罕见。

若祖宗们同意的,小子在此立誓,终此一生,勤政不怠,佑我百姓,兼纳四海。

但求太祖皇帝应允。

檀香浓郁扑鼻,四面金铃作响。

傅润徐徐呼出一口气,接过盛在玉器里的祭牲血,正色道:“开始吧。”

第八十四章 锋角

李相之子携刀刺杀圣人的前后经过在坊间几度润色,传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所见。

年轻的儒生都有些嫉恶如仇,一人提议数人起哄附和,当即“断案”李相便是幕后主谋。

负责查案的官员坐在街边相视而苦笑,付了三十文铜钞的茶钱,上马进宫面圣。

要是真能这么容易定罪就好喽。

*

济天殿。

周总管朗声唱道:“上朝。”

李季臣不在,李党“群龙无首”,平时口若悬河的狗腿恨不得咬断拇指血书一封撇清彼此关系。

傅润困得坐不住,撑着额头说:“先议莫住城。好在屯田有所成效,熬过这一阵,便把运河各段的粮仓的陈粮运去西北,省得都堆在仓库里发烂……去年春议论此事,到底是为何耽搁了?”

他语气缓慢,一字一字压在底下文臣的肩膀上,话音未落,兵部官员已跪了一地。

陶先两夜没合眼,硬着头皮揽过妨碍军政的罪名,“是、是臣上折子请陛下暂缓改漕运粮制。”

傅润抓起案上的白玉麒麟镇纸掂量两下,“你当时如何说的?你说漕运的粮堆得越多越好,便于赈灾——北方流民未减,苏州粮仓里的田鼠肥大如狗,这些,陶大人在京都可曾听闻?”

“臣是想着、想着太祖太宗朝从来如此。”当时明明是李相要和皇帝打擂台,不是他啊!

傅润作势要扔镇纸,见陶先双臂瑟缩、咬紧牙关却不敢躲闪,冷笑道:“你也会怕?”

陶先神情讪讪的。

赵坼撩起眼皮,“陛下。”

“将军有何事?”

“老臣在京都待了一年多了,年内鞑靼与我军必有一大仗,斐之、恭之年轻,是以……”

傅润:“将军不是还病着么。难道只有将军坐镇,西北大营的军心才能稳定?孤亲征又如何?”

赵坼吓了一跳,抬头径直观察傅润的神情,见他态度漫不经心,心里直打鼓,叹道:“臣知道了。臣在家好生养病就是。陛下至尊之躯,当养福惜身,不可轻易犯险,还望陛下慎言!”

傅润自知失言,拿起手边一本黄底红条折子慢悠悠地说:

“今日大朝第二件事是商议李相的去留与他父子二人的罪名。”

他不很在意李轩昂的下场,不如说,当夜遇刺大惊大怒之后更多的是平静。

即位四年,终于遇到了将李季臣等国蠹凌迟处死的绝佳机会。

尘埃落定似的。

反而高兴不起来。

蔫巴巴的陶先浑身一颤,在背后数双炽热的目光的注视下,款步出列,为难地求情道:“李相为官三十余年,忠君之心,日月可鉴。其长子虽万死不能抵罪,听说其中也有一番隐情?”

脸上明晃晃写着“李党”的紫袍红衫们下定决心要保李相,闻言纷纷出列求情,左一句“冤枉”,右一句“陛下明鉴”,声情并茂,令人泪下——“党首”若倒了,他们这帮人岂有回旋的余地。

傅润面无表情往后靠坐,左手搁在腿上,右手屈指轻敲龙椅的扶手。

当骑虎难下的陶先强行挤出两滴鳄鱼眼泪,周总管朝候在侧殿珠帘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司礼监副总管趋步入殿,紧随其后的太监扑通跪地,双手高举递呈十天内查到的线索。

经查证,在大太监刘福的房内发现小半包浅灰色的药粉和来历不明的八万两银钞凭据。

这种药粉是南洋番人带来的,极易溶于水,无味,色微黄,服用后易怒易心悸,体虚者尤其不能承受,轻则盗汗发热、血气滞涩;若长期服用、且救治不及时,有七成概率致盲致残。

满堂哗然。

元应善深知陛下喜怒不定、素有目疾、遇雨则病,暗暗比对两厢症状,不禁瞪大双目。看样子,这不是一次蓄谋已久或者临时起意的刺杀,而是埋伏多年的手笔了。刘太监好大的胆子!

陶先因为提前收到了消息,并不很惊讶,按惯例大骂刘福狗胆包天,又涕泗横流地说:

“臣等请陛下保重龙体。李相之子李轩昂与陛下并无怨仇,因陛下赏识一路高升。他妻妾和睦、儿女双全、抱负得展,好好的人突然舍弃大好前程行刺陛下……是不是那杯酒的问题?”

葡萄酒里确有相似的毒素。

刘福在狱中按了指印,亲口承认此次下毒的剂量颇重。

周总管上前翻阅卷宗,侧身问过傅润的意思,摇头否定道:

“只是一杯酒,未必立时发作。李轩昂下手狠毒,招招对准陛下的要害,其心可诛!”

陶先等人:“虽是这么说,酒撒了,太医院到底也不能确定。臣等求陛下三思而后决断。”

傅润冷哼一声,“三思而后决断?孤近日彻夜不寐,思索再三……便都杀了罢。”

“陛下!”陶先嘴上着急,精神状态明显放松许多。他可管不着李轩昂一个小辈的死活,能把李相从案子里撇出来就很好了。

稳住掌握他们所有秘密的李相,慢慢销毁结党谋私的证据,再倒戈于陛下以求自保。

在场的“李党”十个有九个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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