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绎如
文慎立于殿中, 广袖垂落如云,腰间玉带冷光流转,那颗朴素的、小巧的青梅核, 依旧安静地垂在他的腰侧。
他并未急着开口, 而是先向御座行了一礼,隨后宣帝身边的德容公公便为他设座, 太子居左, 他居右,二人相邻而坐, 师生情深,如今又添了宗亲关系,太子劉珉眼神中的倾慕几乎要淌溢而出, 唯文慎浑然不觉。
“林大人。”他声音清泠,如冰泉击玉,“奏折上说虞望擅殺重臣,目无王法,可对?”
此话一出,虞党的众多武将皆愤然看向林鶴。林家和虞家乃是世交,林鶴和虞望也是多年交好的情分, 不曾想此人竟如此见风使舵, 大局还未明朗,就开始向皇帝摇尾巴表忠心了。
“林鹤!你他娘的要不要脸?虞家世代忠良滿门忠烈,也是你这无知鼠辈能够妄议的?”鲤牧义愤填膺, 恨不得撕烂林鹤这张嘴脸。
“鲤校尉。”文慎及时喝止了他。
“文道衡!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介南蛮,居然也敢染指虞家的兵权!”鲤牧没说话,反而是另外一个跟隨虞望北征的将軍早就看文慎这个生不出孩子的男妻不顺眼,终于逮着个由头骂他。
文慎心中叹息, 果然下一瞬,宣帝便冷笑起来,太子见状,乃怒而加责:“谁给你的胆子,竟道是虞家的兵权!来人,拖出去斩了!”
鲤牧:“太子殿下——!”
文慎淡然道:“殿下,此事不急,待虞望的罪刑定下来,讓他们主仆二人一同上路也不迟。”
太子劉珉看他如此厌恶虞望,心生一股隐秘的欣喜,又有些担心他说话过直,得罪虞党,畢竟虞家树大根深,虽一时动摇,可未必会衰减多少,便起身为他挡住群臣的怒視:“兹事体大,还未有定论,先生不必心急。来人,暂将何如霖押入诏獄,听凭发落。”
禁軍统领林鹤沉默许久,眉心两道深深的皱痕,一直盯着文慎,本来还以为他再怎么也会帮虞望求求情,哪怕装装样子,也总算像个人样,可现在看来,这个人就是无心无情,根本算不得人。
他替虞望感到不值。
这世上任何人都有资格指责虞望殺害郗曜,文慎除外。
甫一听到虞望因杀郗曜入獄的消息时,他就有预感,此事跟文慎一定脱不了干系。虞望那么隐忍谨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引火烧身的事情?事实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一切都是文慎为了争权夺势设的一个局,否则他怎么可能突然就和郗曜频频往来,被关进九重地牢之后又怎么可能爬得上来,还故意带着一身重伤出现在虞望面前?
文慎利用了虞望对他的感情,激怒他杀了郗曜。文慎这个阴毒小人,一辈子都在吸虞望的血,虞望只要跟他待在一起就倒霉,还不如远走他乡,寻得个清净之地,另娶一个女子,生儿育女,坐享齐人之福,也算是逃脱了虞家世代将侯战死沙场的宿命。
林鹤道:“陛下明鉴。镇北侯虞望当街斩杀绥西南侯世子,本是大逆不道之举,麾下将领亦大言不惭,御前失仪,口出狂言,非革职流放不足以平众怒。”
语罢,他还是忍不住呛了文慎一句:“然而,江南王殿下在此事中,也未必就坦坦荡荡。”
文慎就等他这句,唇角微扬,又輕輕压住,只稍微露了点皓白的齿尖,看着像只狡黠的野狐:“林大人这是在指责本王被郗衡光所囚?郗衡光善用香药,乃是人尽皆知的事,本王一时不备,中了他的毒计,被囚于地牢中饱受凌虐,丢了半条命才逃出来,何错之有?”
一位年輕将领顺势便说:“依王爷所说,那便是郗曜罔顾大夏律法、私囚朝廷重臣在先,若不是侯爷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你与侯爷本是夫妻,天子赐婚,明媒正娶,又有竹马之谊,侯爷对你一往情深,对那凶手焉能不恨!一怒之下替天行道,亦无可厚非!”
文慎瞥了眼站出来据理力争的那位虞党武将,一个年轻的将军,看着只有十八九岁,被塞北的烈日晒得黝黑,眉宇间一股浩然正气,说话不卑不亢,有情有义,是个值得提拔的好苗子。
“话虽如此……”文慎那原本善于巧辩的舌不知怎么变得迟钝了些,还没等再说什么,便捂着心口咳嗽起来,太子劉珉忙扶住他,一脸关切地叫着先生,当即讓御医进殿为文慎诊治。
宣帝眯了眯眼睛,发须皆白,一派老态龙钟的模样,虞望当街斩杀郗曜这件大喜之事冲淡了他身上的病气,可满朝文武依然能一眼看出他日薄西山,大夏的江山,马上就要易主了。
然而他凝视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嫡长子,心中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惘然。
劉珉本非嫡长,不过是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可那年露华宫的寒雨接连带走了他两位兄长,这个最聪慧的孩子便成了储君。十余年来,他确实将储君之位担得极好,朝臣们赞他仁孝温恭,太师夸他天资颖悟,便是最严苛的御史也挑不出半分错处。
然而此刻,皇帝的目光落在那个向来沉稳的太子身上。刘珉正不自觉地向前倾身,眼中浸着过分倾慕的神采,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这般情态,竟与少时第一次见到文慎讲学时一模一样。那时才十二岁的小太子,下学后躲在屏风后,偷偷临摹文先生的字迹直到深夜。
“珉儿。”皇帝忽然唤道。
刘珉猛然回神,立刻收敛了神色。可那一瞬的慌乱,那眼底未及藏起的孺慕,如何逃得过帝王的眼睛。
“儿臣在。”
这声音依旧平稳,仪态依旧端庄,可他的余光仍忍不住瞥向身旁不堪病痛的文慎。
最合格的储君,最完美的太子,偏偏在文慎面前,总会露出这般要命的破绽。
文慎作为指控虞望的关键证人,在此时出了岔子,导致朝堂上鸡犬不宁,吵得不可开交,宣帝自然有疑心,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收回虞望手中的一半虎符。
“你亲自去诏狱,带虞望来金銮殿。”
“父皇,儿臣……”刘珉垂眸看了眼靠在交椅上脸色苍白、病冷疏离的先生,私心是不愿离开的,许是近来宣帝实在是太苍老了,苍老得不再像从前那样威严甚笃,刘珉头一回站在殿下,抬眸直視龙椅上的皇帝,“儿臣让左春来去一趟。”
“珉儿,你去。”
“可是先生……”
文慎蹙了蹙眉,不明白刘珉今天吃错了什么药,皇帝都发话了,还不快些去将虞望从狱中带出来,他在这儿多犹豫一刻,虞望就要在那腌臢之地多待一刻,真是站在金銮殿上说话没吃过诏狱的苦。
“让你去,你去便是!”宣帝深深凹陷的眼眶里,两颗浑浊的眼珠竟像是要瞪落出来。
刘珉沉默一瞬,松开了托住文慎小臂的手,蹲身而下,先是领了命,后又侧首看向文慎,低声道:“我去去便回。”
文慎一脸淡定地颔首,温声嘱咐一路小心,实则掌心都冒出了细汗。他刚才只顾着装病,忘了自己手腕上滿是虞望弄出来的痕迹,于是只让御医隔着衣袖诊脉,还以为刘珉会起疑心,畢竟太子从小就对他的一切充满了好奇,要是刘珉再众目睽睽之下拉下他的衣袖,就有些不好解释了。
他的伤病确实还没完全好,因而御医开了方子,都是些补血安神的汤药,文慎谢过。没过多久,锦衣卫就带着虞望进殿了。
世代将侯身上不加刑具,虞望连个镣铐都没戴,看着还是风流潇洒得很,只是七日过去了,下颌上泛了些青灰的胡茬,长发未束,随意地散着,身上只着囚衣草鞋,看着实在有些落魄。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殿上那人。
文慎端坐于群臣之首,一袭玄色王袍衬得肤白胜雪,银线刺绣的云纹在金光中流转如真。七旒玉冠垂下的珠帘半掩面容,恍若九天神祇垂眸俯视尘寰。可是谁能想到这朵高岭之花前一天晚上还蜷在他怀里边哭边流水,乖得让人不可能忍得住不欺负他。虽然他还是咬死不松口,不愿意承认喜欢,但也不再说那些冷言拒绝的话了,这几日每次凑过去跟他亲热,他都只是嘴上骂两句,骂着骂着也就接受了。
“臣,参见陛下。”
虞望行礼时,目光仍黏在文慎身上。珠帘后的美人似有所感,纤长绒密的睫毛轻轻一颤,不轻不重地瞪视虞望一眼。
这一眼给虞望半边身骨都瞪酥了,可落在旁人眼里,尤其是刘珉眼里,那便是赤裸裸的嫌恶和厌倦。毕竟被迫当了这人那么久的男妻,不知道被他如何羞辱过,如今定然是不想再见到他。刘珉自觉地肩负起保护先生的责任,赫然站在虞望和文慎中间,挡住了两人交汇的目光。
第47章 饮酒
“陛下。”文慎忽然起身, 从太子身后走出来,珠帘碰撞间露出冷冽的眉眼,“臣要弹劾虞望。”
他广袖一展, 指尖如玉笋点向虞望:“郗曜雖囚禁臣, 但臣已脱险,他擅殺朝廷命官, 实属僭越。”
虞望盯着那根莹白漂亮的手指, 昨夜它还颤抖地握在他的狰狞上,此刻却隔着眾人遥遥指控他, 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文慎见他笑了,蹙眉收回手指,微微蜷缩成拳, 侧身面朝圣上,不再看他。
此话一出,滿朝哗然。文黨重臣雖大多持观望态度,却也有人小声议论起来。几位和文慎走得亲近的文臣都能看出这番说辞大抵是皇室授意,并非道衡真心,可他这样说出来,便注定沦为无情无义之人, 被虞黨眾臣攻伐, 毕竟滿朝文武谁人不知虞望是为他殺人。
虞党武将自不必说,恨文慎恨得牙痒痒,若不是此刻在金鑾殿上, 都能冲上去把文慎撕了喂狗。
虞望走上前,離文慎更近些:“殿下好生薄情,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到了臣这儿, 殿下只记得恨,倒把恩情忘得一干二净?”
“本无情,何来恩。虞子深,你莫要提些无关紧要的事来混淆视听。”文慎不为所动。
“虞卿,你且将斩殺郗曜的缘由具陈明白,若不能服众,即便是你,也当依律法处置。”金阶之上,宣帝的声音裹挟着沉沉威压。
虞望气定神闲:“陛下,臣当日自然不是信手杀之,郗曜三罪当誅,臣本意为清君侧,而非故意挑起事端。”
户部尚书許宁开口讽刺道:“空口无凭。虞将军是欺郗家无人了么?郗衡光也是为大夏立过汗马功劳的人,如何就三罪当誅了?”
“本侯行事,向来铁证如山。”虞望看向鲤牧,鲤牧适时从朝列中站出来,从官服里掏出一卷血书。
虞望接过血书,振臂打开,露出边关百姓鲜红的掌印:“去年大旱,郗曜纵容亲兵劫掠西南三县粮仓,三百老幼活活饿死!以致西南边陲一带动乱频发,此乃一罪,虐民伤君,罪不容诛!”
满朝皆驚。文慎虽早几天知道了此事,此时也还是暗暗钦佩,这件事他查了半年,证据早已被郗家销毁,难为虞九还能找到幸存的百姓,带回这么一封血书。
“什么!有这等事!”太子爱民如子,见此书如何不动容。
虞望没搭理他,而是又抛出一块玉佩。这块雕有苗疆白头蝰的墨玉玉佩,乃是郗曜弱冠之年郗老太爷赠与他的,最后却在郗老太爷死死攥紧的掌中发现:“前些日子的郗远道遇害一案,郗曜假称自己去踏青不在府中,但府中下人分明见他穿着夜行衣从院墙翻出。眼下那位证人已收入大理寺照看,随时可以听审。”
“此乃二罪,弑祖杀亲,天理难容。”
“三罪——”虞望忽然看向文慎,目光如烙铁烫过他被高领遮掩的脖颈,“羞辱臣妻。”
殿内死寂。
“他当着臣的面意淫臣妻,若非臣去得及时,还不知道会不会发生更加不可挽回的事,大丈夫行于世间,是可忍孰不可忍?”虞望骤沉的眉显得戾气深重,“家妻愚笨,好了伤疤忘了疼,不懂人心险恶,为郗曜开脱,还对臣反戈相向,看来是忘了九重牢狱之苦,又想被家法处置了。”
文慎美目怒睁:“你这——”
虞望知道他骂不出什么有杀伤力的东西,为了避免他尴尬,罕见地在众人面前高声打断了他的话:“如此不忠不孝不悌不义之人,于公于私,都应杀之而后快!谁有异议,不妨站出来。”
“将军所言甚是!文道衡,林鹤!我看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何如霖被锦衣卫押着也要大笑出声。
老皇帝眯眼看着虞望,忽然也笑了笑:“虞卿杀得好。”
百官愕然。
“但郗衡光数罪未交三司会审,便遭你私自处刑,无论如何,你都该当僭越之罪。”皇帝咳嗽着,喉咙里发出苍老的声音,“即命削去北境兵权,罚俸三年。”
罚俸三十年对虞家都没有任何影响,那点银子虞望根本看不上,只是这削兵权的事——众人都看向虞望,文臣怕他一怒之下造反,帝党诸臣已经在殿外设下了数万禁军,虞党武将则心有顾虑,若是大帅自塞北回京便决意要反,那刘夏的江山必然易主。可眼下毕竟是在金鑾殿上,塞北飞虎营大部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们的妻女老小又还在府中,打起仗来诸多掣肘。
可虞望再一次出乎了他们所有人的意料。就像两个月前,当文慎还在绝食抗旨的时候,他就先恭恭敬敬地领了圣意,这次也是一样,也许所有人都担心他会反,他却淡然一笑,命鲤牧快马加鞭回朔州取虎符回京,将兵权尽数奉还。
殿内安静片刻,连太子都一时哑然,不知该作何反应,文慎却突然起身:“臣请赐和離书。”
这便是昨夜商议之外的事了,虞望臉上淡然的笑意立马敛了下去,半戏言半认真道,“殿下能别这么势利吗?往日都和和睦睦的,没了兵权,便要和离,若是我有朝一日成了乞丐,殿下岂不是每路过一次就要朝我吐一次口水?”
文慎忍不住回嘴:“粗俗。”
“行军打仗之人,哪比得了殿下金枝玉叶,自然粗俗,还有更粗俗的,恐怕殿下还没见识过。”
皇帝看着这对怨偶,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没有理会文慎的请求:“朕累了……退朝。”
“父皇!”太子不明白眼下文慎贵为亲王,又已经和虞望撕破臉了,为何还要把他塞入虞府,父皇想要虞家绝后,难道虞望是傻的吗,他必然还会纳妾,等他的妾室诞下子嗣,文慎在虞府中便会举步维艰,“何不成全了先生?”
“朕说……退朝。”
——
虞府夜宴,为虞望洗尘袚灾。文慎一袭月白常服坐在虞望身侧,衣摆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却被某人牢牢扣在掌心摩挲,他挣了挣未果,反倒被虞望得寸进尺地抚上腿根。
今日文慎突然在金銮殿上提及和离一事,虞望心里还记着他的帐,准备今晚好好给他翻一翻,忽见沈白鸥离席而来,手执一杯清酒。
“听闻今日侯爷在金銮殿上力挽狂澜,为自己洗雪罪名,可见这诏狱七日,侯爷也不是白过的啊。”
虞望笑意渐深,收回抚在文慎腿根的手,起身与他碰了碰酒杯:“那是自然,还得多谢白鸥照拂。”
文慎臉上几不可见的红晕霎时褪得一干二净,他回想起前些日子虞望在马车里跟他说过的那些混账话,要跟沈白鸥回辋川云云,虽说不见得有几分真心,可今日一见,二人执杯含笑、熟稔碰盏的样子还真是惹人生厌。
“这位便是江南王殿下了,之前深夜遥遥一见,沈某眼力不佳,未能看得清楚,今日一见,果然驚为天人,不枉子深惦记你这么多年。”沈白鸥拿起虞望身前案上的酒壶,很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江南梅子白,朝文慎举了举杯。
“他不能喝酒,你别劝——”
虞望话还没说完,文慎就缓缓站起来,沈白鸥本身就是很高挑的美人了,文慎比他还要高出些許,此刻垂眸睨人的姿态,活像只矜贵的雪狐在打量入侵领地的野山雀。他也端起酒杯,兀自倒满了烈酒:“远不及沈堂主风流恣意,温柔似水。”
“谬赞谬赞。京师人士多以为殿下毒舌刻薄,我看不然。”沈白鸥笑起来,打开折扇遮了半张美艳张扬的脸,眉心一点朱砂痣惊人地鲜亮,“只可惜子深不喜欢温柔似水的,倒喜欢刁蛮泼辣的,否则早就被我拐回辋川了。”
虞望扶额,站在两人中间:“等等——”
文慎面色自然,唯有捏紧酒杯的指尖微微发白:“那确实是可惜了。”
沈白鸥笑起来,伸手与他碰了碰杯,两位大美人站在一处,原本是十分养眼的画面,可虞望偏偏觉得后背发凉,只见沈白鸥先喝了酒,还一脸笑意地将空杯给文慎看,文慎不知道怎么想的,本来是喝不得酒的人,眼下竟也不甘示弱地将杯中酒仰首饮尽。
“王爷好酒量。”沈白鸥挑了挑眉,“再来……”
“他喝够了。”虞望突然揽住文慎的腰将人按回座位,拇指重重擦过他湿润的唇角,文慎用力挣扎起来,脸颊上迅速泛起醺红的酒意,只是还生着闷气,不肯让虞望抱着,看见他这张深邃俊朗招蜂引蝶沾花惹草的脸就愠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