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绎如
沈白鸥收起笑意,垂眸看着文慎,本意是想给他找点不痛快,可看他这样,又不像是完全对虞望冷心冷情的样子。两人打闹间,他注意到文慎抵在虞望肩上的手,严韫曾跟他说过文慎的手很可疑,像是经过处理的江湖人士的手,他原本没放在心上,人家好端端一个清流领袖,为何要去吃那江湖秘术的苦?
然而此刻,沈白鸥眼眸一眯,看着那修长漂亮的手,内心疑窦骤起。
他不会看错的。
这双手,绝对不止一次用药泡过,为了祛除疤茧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不是看起来这么单纯柔软。
第48章 筑巢
“侯爺, 跟我过来一下。”沈白鷗收起折扇敲了敲虞望的肩,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文慎挣扎得太厉害,一点儿也不听话, 跟上一次喝醉时的反應完全不同, 他身上的伤还没痊愈,虞望怕弄疼他, 便拿他有些没辙。恰逢沈白鷗有事跟他说, 便稍微从文慎身上退开,直起身来:“怎么了?”
“有件事, 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
虞望:“什么事?这里说便可以。”
“……还是借一步说话吧。”
虞望看他煞有介事的样子,想必是很重要的事了。正好阿慎现在可烦他,不跟他说话也不讓抱, 稍微離开一小会儿應该没有问题。
“好。”虞望应下来,又命人煨一碗醒酒汤,煨好放厨房里温着,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行至东厢的书房。
这间书房坐北朝南,轩敞明亮。东向两扇黄花梨木槛窗大敞,推窗便见素月流天,清风卷地, 漫阶江離, 满庭生芳。
“侯爺好雅兴,这般窗景,夜已如此动人, 如诗如画,美不胜收,不知白日里又是如何光景。”沈白鷗站在窗邊,不觉感叹。
“阿慎小时候嫌书房闷, 便多开了两扇窗。窗外就是小院,都是按阿慎的喜好重新砌过一遍的。”虞望抱着雙臂斜倚在窗户上,望着庭中景致,忆起往事,眼底不自觉地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抬手指向窗外——
“你瞧那邊,那个青石叠的曲池,原本是没有的。阿慎十二岁那年不知从哪得了本《园冶》,连夜画了图样,非要在院里挖个月牙潭。池邊那些青金石,是他一块块从我爹的藏宝阁里挑出来的,白日里映着天色,青绿的石纹便会泛起金光。”
“池子东侧原该有架葡萄藤,如今却没有了。”虞望忽然低笑,“阿慎笨得可爱,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有一年兴致勃勃搭了架子,结果夏日里招虫,秋日又结不出果。我笑他白费功夫,他倒好,第二日就讓人全拆了,改种了现在这排湘妃竹。”
夜风拂过,竹影婆娑。沈白鷗抬眸望向他,看他一说起文慎的事就滔滔不绝的模样,莫名为他感到一阵惆怅。
“侯爷,你对文道衡执念太深,迟早会受伤的。”
虞望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如果你要说的事就是这个,便不必再说了。”
“前几日在诏狱里说的,不知你听进了多少。文道衡绝非表面上看起来这般正直纯澈,至少从目前来看,他的势力不止在廊庙之上,跟江湖组织也有着十分密切的往来。”沈白鸥低声道,“不知侯爷有没有仔细看过文道衡的手,一个成年男子的手,再怎么不事刀剑,也不可能细腻娇软成那个样子,更何况我还听说他经常下厨,侯爷离开的这几年里,没有人照顾他,生活中的一切,都需要亲手打理,怎么可能一直保持着那种漂亮的光泽?”
虞望不是很喜欢他如此细致地说起文慎的手,在他看来阿慎的手也是很私密的部位,“你到底想说什么?”
“望山堂有一种不能喝的藥酒,名为玉肌露,专门用来蚀祛手上的疤茧,用藥时需将手浸在酒中整整一夜,期间痛如剜肉削骨,效果自然也立竿见影,不仅祛疤无痕,还能维持手部娇嫩。至少我见过的几雙用过那酒的手……都和文道衡的肤质一模一样。”沈白鸥苦口婆心,他很少这样琐碎地劝谁,只是不想看见虞望落入文慎的圈套。
“这种药酒,要用七种毒虫的汁液为引,我敢确定,这世上只有望山堂堂主制得出来,所以鲜少流传于江湖,你觉得文道衡和望山堂是什么关系,才有资格用那种药酒净手?以及……他手上到底有什么疤茧,值得他这般大费周章地蚀去?”
虞望沉吟片刻,印象里阿慎薄薄的一层掌心肉确实太娇嫩了些,多用两次就会破皮出血,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哭,以至于他每次都会很小心,看着充血了就不再蹂躏那地儿,而是捉起来细密地亲。他的掌心确实经常会有股奇特的药味儿,但虞望以为他又在捣鼓什么治断袖的新药方,就没放在心上。
疤茧。
刻意蚀去。
穿云箭。
虞望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这几样东西联系在一起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我待会儿问问他。”
“你疯了吗?你觉得他会如实告诉你?”沈白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现在该让你的暗卫去调查他,把所有事查清楚,别再让他把你耍得团团转了!”
虞望侧目沉思时,月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淌出深浅不一的痕印,一双乌黑的眼瞳一边漆亮,一边极深。
“是啊,自我回京后,阿慎变得很不乖,谎话一个接一个,确实叫人头疼。”虞望略微沉目,缓缓呼出一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不设底线的宠溺,“可是有什么办法,我答应过他,不会用暗卫去对付他。”
“是他利用你、欺骗你在先!你还在惦记那什么狗屁诺言!”
“他没有利用我,这件事上,他也没有欺骗我。”虞望皱眉纠正他,“是我没注意,从来没问过他,要是真照你说的那样,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
沈白鸥沉默了,沉默了很久,才扯出一个讽刺的微笑:“文道衡知道你这么爱他吗?”
虞望也沉默了会儿,靠在窗边,望向月牙潭旁久无人坐的、废弃的秋千,秋千旁枝繁叶茂的青梅树。他又一年错过了青梅的花期,刚回来时,淡红色的青梅花刚落了蕊,院子里杂草丛生,书房里积满了灰。
“不。”月光照拂下,夜风传来低哑的回应,“他不知道。”
——
虞望和沈白鸥离席太久了,文慎本来还强撑着想等虞望回来,后来实在難受,借病先回卧房。文斯贤要陪他,他也只是让文斯贤送到了卧房门口。
“兄长,回罢。我休息一会儿便好。”他身上纱质的外裳有些单薄,长发拂在面颊,脸却是火烧过一般地红,说话也没什么精神。
文斯贤看他这样,有些心疼:“你喝不得酒,为何要跟沈白鸥置气?”
“我没跟谁置气。”文慎有些懨懨,“我累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罢。”
文斯贤沉沉地盯着他看,却不得不承认,其实他已经快回忆不起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长什么样了。他们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却因为虞望横插一脚,以致手足分离。这些时日,他看着文慎对虞望无意识的依赖和小脾气,深知那些东西原本都是属于他的,虞望这个畜生,强占了别人的东西,还不知道珍惜。
“跟哥哥去南厢睡吧,让哥哥照顾你。”文斯贤第一次在文慎面前自称哥哥,内心深处竟有些難为情,但面上不显,“这里太危险了,他不知道会趁你喝醉对你做出什么恶心的事。”
“……”
文慎眯起眼睛,深深地打量着他。
被亲弟弟这样露骨地审视,实在不是一件正常的、好受的事情,文斯贤不自觉地将背挺直了些,清了清嗓子,又问了句:“好吗?”
“你不是哥哥。”
文斯贤:“?”
文慎转身,打开门,走进去后又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文斯贤站在原地,呆站良久,呆若木鸡。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呢???
“哟,大哥,怎么在这儿面壁思过?阿慎在里面么?”虞望回到宴席上,没见文慎的身影,又匆匆赶过来,一走近就看见文斯贤一副万念俱灰的死样,出于虚伪的郎舅关系还是随口关心了一句。没等文斯贤回答,便推门走了进去,順手砰地关上了门,順便落了锁。
文斯贤:“……”
“虞子深!你敢动我弟弟一根头发试试!”他开始不成体统地卧房的窗边大叫。
虞望根本不稀得搭理他,径直走到烛台旁燃了盏灯,一豆暖光瞬间跃起,照亮了一小半卧室,他看见他的宝贝阿慎蜷在床上,不知道因为冷还是什么原因,原本整洁的床上此时堆满了衣服。虞望走近看,觉得眼熟,好一会儿后才发现这些衣服大多是他以前穿过不要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阿慎捡了去。有些内衫还沾着未洗的血迹,估计是他当年从校场回来随手脱了扔掉的,有些衣袍被刀剑割裂了,有些只是由于他不喜欢,便只穿过一次。
阿慎就这样蜷在这堆旧衣物做成的小窝里,抱着他的内衫,埋在他的外氅里,安静地淌着泪睡着了。
虞望站在床边,怔怔地看着他蜷缩的身影,胸口闷痛不已。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前好像浮现出无数个这样寂寞而难过的夜晚。当年他满怀忐忑地告诉阿慎自己即将离京的消息时,阿慎不吵也不闹,非常懂事地点头,笑着祝他早去早回。
那时他其实有点失望。
可是如今,看着阿慎独自蜷在冰冷的旧衣中,徒然地抱着这堆残留着血腥气的死物入眠时,他却希望当年他是真的那样洒脱。
第49章 如幻似真
虞望就这般在床边伫立良久, 心亂如麻,却也没舍得吵他,只是将床上的脏衣物撤走了些, 否则他没法儿抱他睡觉。文慎的小腿压着一件墨锦金绣的中衣, 虞望试着往外扯了扯,很小心地, 却还是挨了踹。
说是踹, 其实更像是无意识地往后蹬了蹬腿,像兔子抬起后脚蹬鹰一样, 凶得很,虞望没防备,右臂猛地一痛, 左手却率先逮住了他作亂的、微凉的右足,隔着薄袜摸他缠满纱棉的脚踝,确认伤口没有崩开。
“小混蛋。”
虞望解开外袍,看了眼自己微微痉挛的右臂,没管它,打算像往常一样捱过去,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哪知文慎听到他的声音竟慢慢坐了起来, 半梦半醒、睡眼惺忪地转头望向他, 然后突然瞪圆了眼睛,像是看呆了、看傻了,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看着他,眼眶便蓦地濕紅了。
“哎……你平白无故踹我一脚,我还没跟你算帐呢,怎么倒先哭了?睁眼是哭, 闭眼也是哭,我这个哥哥做得是有到底多失败,才讓你总是这般难过。”
今晚虞望情绪不太高,说话也不带笑,文慎似乎对他感到有些陌生,扑闪着濕重的睫绒,眼睛睁得比平日大,比平日圆,一眨不眨,紧紧地盯着他看。
“我臉上沾什么东西了?”虞望抬手擦了擦臉,摊开手一看,什么都没有。
然而文慎不知道怎么想的,竟从旧衣堆成的小窝里慢慢爬过来,将下巴輕輕搁在他摊开的掌心。
“……”
又喝醉了。虞望笃定地想。
“哥哥。”文慎乖乖地喊,双手抱住他的手腕,侧首磨了磨自己紅软的臉颊,瘪着嘴委屈巴巴地控诉,“怎么才来啊?”
话音未落,他又好像是怕这句话会惹谁生气,导致什么烟消云散一样,旋即抿了抿唇,扯出一个十分苍白可怜的微笑来:“等你好久啦。”
“是嗎?等我多久了?”虞望默了默,克制着亲他抱他的欲念,沉声问他。
文慎被问懵了,呆呆地看他一会儿,又坐回去掰起指头数数,数了好久也没数明白。
正巧陈叔从南阁送醒酒汤过来,还捎了碗刚熬好的山药排骨粥,清淡,滋补。虞望欲转身去拿汤膳,文慎却扑过来抱住他,眼中的滂沱瞬间落下来,说什么也不讓他走。
“你又要走了,这次还没待多久呢!我讨厌你,你不許走!你不許走……”
虞望怔怔地看着他乌黑的发旋,舌根略微有些发苦,事到如今,如果说还不能明白阿慎的心意,那他就是徹头徹尾的蠢货。可是他没想过这样的,他希望阿慎是矜傲自由的小猫,只用等着他去捂热等着他去感化就好了,不要难过,不要受伤,不要像这样傻傻地流泪。
“我没走,阿慎。”虞望哑声安抚他,“我没走……我不会再走了。”
“你骗人。”文慎哽咽道,“你每次都这样说。”
“我每次?”
文慎哭着嗯了一声,跪起来抱住他的脖颈,往他温暖的怀里主动贴了贴,虞望顺手搂住他的腰,在他湿热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文慎懵懵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兀自呆了会儿,才说:“哥哥好久好久没亲我了。”
“我每天亲得还不够?”
文慎蹙了蹙眉,试图理解他的话,但无果。虞望大概猜到他醉懵了,分不清楚幻梦与现实,把他错当成那个幻想中的哥哥了,说实话虞望不太能忍受这种类似红杏出墙的行为,心中不快,却也说不出任何怪罪的话,一怒之下只能做一些他幻想中的哥哥永远也不会做的事,比如狠狠咬住他柔软香甜的唇瓣。
可是预料中的抗拒和挣扎都没有到来,虞望诧异地睁开眼睛看他,发现他不知何时顺从地闭紧了眼,长而密的睫毛輕颤着,乖乖地张着嘴巴,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衣襟,呼吸急促而凌乱,脸也已经红到耳根。虞望稍微往后撤一点,那条笨拙的软舌竟迷迷糊糊地追出来,露出一小截殷红的舌尖。
“这么舒服嗎?”虞望抬手轻揉他的耳后,那是他特别敏感的位置,平日里要是敢摸,下一瞬巴掌就呼过来了,可现在他却只是蹙眉轻喘起来,不太清醒地注视着眼前的虞望,很诚实、很乖地点了点头。
虞望已经很久没见过文慎这样诚实不设防的模样了,機会难得,总要把这些日子一直问不到答案的问题再问一遍:“你很喜欢我亲你,是不是?”
“嗯……哥哥,这是我第一次接吻。”文慎红着脸,眼睛亮晶晶的,气喘吁吁道。
“才不是。”虞望笑了笑,故意臊他,“小骗子。你这张嘴早就被人亲熟了,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连喉咙都被人舔了个遍,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文慎有点生气,却还是小声跟他解释:“我没有,你误会我了。我不是那种人。”
“是真的,宝贝儿,不信你看。”虞望又凑过去亲他的嘴,文慎下意识伸舌缠住虞望侵略过来的粗舌,面红耳赤地磨着他的唇瓣,喉咙里正要溢出一声喘息,虞望便从他的唇舌间退开了,挑眉看他,“都这样熟练了,还说是第一次?”
文慎呆呆地,有些难耐地摸了摸自己的唇,好像轻易被虞望说服了,不知为何有点想哭,仰头眨了眨眼睛,还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