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图甘达莫是白头发,童子也是白头发,他们是什么关系?莫非真的如濮季松所说的那样,这是丞相串通异族的罪证?
将军突然不敢想了,他脑子里一团乱麻,丞相瞒着他太多事情了,将军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跟自己说,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
蒲川和伏羲见了童子,眼神变了变。伏羲凑近点瞧了,再偷偷看了眼神仙,见神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眼睛直直地盯着童子,神色莫名。
所有人中大概只有上游的神色是最平淡的,他垂眸喝了一口茶,轻轻吹去茶上的浮沫。挑起眼尾觑觑神仙,没再多话。
“阿宁,给大家打个招呼。”丞相眼尾带笑,面色如常,“那是你将军哥哥的表弟,你叫他蒲哥哥就好;这位是相爷的朋友,你要叫他上游道长……”
“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的?”一直沉默的神仙突然发话了,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他,桌上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丞相正打算说什么,童子却抢先一步回答了:“我叫长宁。”
神仙向前探探身子,唇角浮笑:“长宁?是个不错的名字,有安平祥乐的意思。那你从哪里来的?多少岁了?可曾有过兄弟姐妹,或者……其他的什么?”
伏羲听到这里,神色一绷,猛然攥紧了膝上的布料。他紧张地望了一眼蒲川,蒲川瞧见了他的异样,低垂下眉目,伸手悄悄覆住伏羲的手背,示意他不要怕。
伏羲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情。他没来由的想起羲和刀上的琥珀鹰眼,还有神仙对他似笑非笑的面容以及一些奇怪的话。
他隐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东西,但尝试去想起来的时候,思绪却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如何也想不起来。
脑袋突然针刺一般疼起来,伏羲皱起了眉毛,他一只手微微颤抖,转头去看神仙的时候,却发现神仙的目光不知何时就落在了自己身上!
伏羲脸色白了白,神仙一双异色的眼瞳,在暖黄的光照下折射出晦暗不明的寒芒来。伏羲突然感觉心脏像是被冰凉的利爪捏紧了,喉头一口气上不来,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好痛……”伏羲揉了揉额角,匆忙像丞相告罪之后站起身趋步离开了饭桌。他走得很急,砰一声把门关上,震得屋里的人一阵心惊。
蒲川抱拳朝丞相行个礼,连忙追了出去,将军看着这两人,心中疑惑,正要说什么,却见丞相朝花匠抬抬下巴,花匠便领着屋中的仆婢退出去了。
神仙轻轻哼了一声,靠回椅子里。
“人都走了,那本官也就说亮话了。”丞相叠着腿,一手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阿宁,想听听你刚出生那会儿的事情么?”
童子正咬着一块豌豆黄,听见丞相这么说,没明白他的意思,转头瞧着丞相的眼睛。将军搭着扶手,注视着面前各式各样的菜色,思绪却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丞相捏捏童子的鼻尖,笑道:“那会儿的事情,可真是神话一般的奇妙呢。”
屋外,临水的亭榭里,伏羲靠着石柱喘气。他坐下来,按着自己的额头,眉头皱成了一团,脑子突突地跳,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似的。
蒲川背着长刀寻来,坐在他旁边,伸手去探探伏羲的额头,却见其并没有发烧。伏羲全身抖得不像话,唇色苍白。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蒲川心急了,搂着他的肩膀问他,语气和缓,月色氤氲,池塘中的荷花正开着,蜻蜓在荷叶上停留。
过了良久,伏羲靠进蒲川的怀里,抱着他的腰,蜷成一团。他紧闭着双眼,脑仁想要炸开了似的,一阵一阵地疼,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发抖。
蒲川忙拍着他的背,把他抱紧一点,温声安慰了几句,脸颊贴着伏羲的发顶,感受到他身上暖暖的温度。
二人对坐半晌,伏羲的头疼减轻了一点。他半睁着眼睛,好像刚经历过一次生死劫难一般,涣散无神。
一炷香后,忽然一股大力把伏羲从蒲川怀里扯出来,再一用力,直接将伏羲摔在地上。神仙跨上前一步,揪住伏羲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骂道:“懦夫!白眼狼!”
“你干什么?!”蒲川吼道,这时也不管眼前这位是神通广大的神仙了,“他身子不舒服,放开他!”
蒲川一肘顶在神仙的肩胛上,试图分开二人。神仙此时红着一双眼睛,表情狰狞无比,与之前清高出尘的模样比简直判若两人。
这是怎么了?蒲川不禁纳闷。
神仙一掌打开了蒲川,把伏羲拖起来,往旁边的石柱上撞去,声音嘶吼:“不要再装了行不行?你是羲和啊!我的羲和啊!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想起来?”
蒲川此时明显地听见了神仙吼声中藏着的一点颤抖,猩红的眼眶像是要滴出血来,那双看遍风雨的异色瞳中,竟然露出了悲伤和绝望的神情。
眼看伏羲就要被撞到石柱上去了,这一撞还不把人撞死?蒲川踏上一步,仄身劈砍,硬生生把人撞出去几米远,神仙脚下不稳,蒲川一伸手把伏羲捞过来,护在怀里。
忽地神仙就不见了身影,背后猛然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千分之一秒间,一柄乌金长刀捅穿了蒲川的后背,再从伏羲的的心脏处穿出。
血液喷溅,空气中很快弥漫出一股血腥味,把桂花香都压下去了。
他什么时候拔出羲和刀的?这样的速度,究竟是该有多快?蒲川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很多问题,当他感受到伏羲身子猛地一颤的时候,温热的鲜血已经洒在了石板上。
“伏羲——!”蒲川听见自己在喊,他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会感觉如此孤独,巨大的悲伤像是浓稠的黑夜,浇下来,把他压垮。
长刀准确无误地从伏羲的心脏穿出,不过幸好,蒲川被捅穿的是肺。
神仙抽出长刀,血液汩汩流淌。伏羲瘫倒在蒲川的怀里,他睁着眼睛,眼前似乎出现了很多景象,耳畔传来海潮声、人声、鸟语声……还有谁在喊他的名字,喊他伏羲,虽然伏羲并不是他的真名。
记忆终于清晰起来,人死之前会回光返照,眼前会出现这一生所做的事,走马灯似的,充满了温暖、和平与爱。
断掉的记忆、琥珀鹰眼里的景象……一段段都拼合起来,混杂着浓烈的鲜血的味道,铺天盖地而来。伏羲感觉自己像是落入了深渊之中,眼前越来越黑暗,但心中却无比安宁。
哐啷一声,长刀掉落在地上,神仙捂住嘴,眉间尽是痛苦的神色。倏尔,他转身离去,绕开对插着两袖站在外头无动于衷的上游,背影仓皇。
“伏羲……伏羲……”蒲川跪在地上喊伏羲的名字,伤口上的血流到了伏羲的肩上,两人的衣裳都被洇湿。他在哭,眼泪滴落在伏羲苍白的脸颊上。
蒲川手忙脚乱地给伏羲捂住伤口,胡乱撕扯自己的衣裾,给他包扎起来。血液像是决堤的洪水,不断地往外涌出,不管包了几层,转瞬间全都被鲜血浸透。
伏羲的眼睛望着上方,微张着嘴唇,身体的温度渐渐凉下去,手无力地垂落在地上。蒲川抱着他半个身子,求他开口说句话,眼泪如断线之珠,声气哽咽。
“师父,师父,救救他……”蒲川对上游说,他知道自己的师父神通广大,一定能有办法。
上游临风站在一旁,他看着这两人,颇有些动容。但他始终没有上前去,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低眉浅笑着转身便离去了。
夜色里飘荡着芰荷香,伏羲再无声息,蒲川抱着伏羲,泪流满面。
忽地,有一只手按住了蒲川的后脑,轻轻揉了揉,掌心的温度暖意融融。紧接着一个声音从怀中传来:“师父,你的眼泪,是咸的。”
☆、孤照
蒲川听到这个声音,以为是自己悲伤过度出现了幻觉,或者是自己也快死了,回光返照一下,让自己死得没那么伤心。
蓦地,一道金光自怀中飘起,萤火虫似的漂浮在空中。蒲川一惊,松开了手臂,却见伏羲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满身萦绕着金光,清秀的面容光华透亮。
蒲川愣在了原地,伏羲抬着一只手臂抚摸他的后脑,身上回暖,夜风送来了满池的水汽,还有悠远难详的荷花香气。
金光把二人裹住,伏羲突然手上用力,按着蒲川的后颈,一把把人按在颈窝里。
蒲川瞪大了眼睛,脸上突然腾起绯红,他推伏羲的肩膀,想分开一点,却被伏羲抓住手腕,抱住了,带着点惶恐和不安,像做了个噩梦,醒来便大汗淋漓。
“别动,安分点,你身上有伤,我给你补好。”伏羲低声说,一手覆在蒲川胸口那个刀伤处,一股暖流冲进体内,弥漫到四肢百骸。
伏羲仍然是抱着他不放,说什么也不放,活怕他跑了似的。金光游弋似蛟龙,莲花似的散开了,照亮了一方池塘。这光像是从伏羲身上发出的,带着灼人的热量,能把人软化成一江春水。
“唔……”
蒲川体内真气游走,全身的筋脉都被打通了。那真气古老沉静,浑厚勃发,蒲川至今遇到过不少高手,但没有一人达到这真气的万分之一纯净。
灵台渐渐清明,雨后初晴似的令人心旷神怡。蒲川忽地摸到伏羲的心口,身形一震,离了伏羲的怀抱,讶然道:“你胸上的伤口……”
伏羲垂眸笑笑,坐直了身子,满身金光洋溢,福泽圣明。
“你竟然不问问我为什么没死,而是问我胸上为什么没伤口。”伏羲撇嘴,“怎么的,这么想让我死?那你刚才哭那么大声干什么?”
蒲川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笑了,再看看自己胸上,那个伤口已经愈合了,甚至连一滴血都瞧不见了。
“知道我为什么没死吗?”伏羲没好气地哼哼,“是被你哭回来的!你瞧瞧你哭得真像个样,招魂似的,哎,我还是舍不得走。”
“伏羲。”
“嗯?”
没人回答,但自己却被人拥入怀中。蒲川的头发绵软细腻,常年飘着淡淡地皂角香。伏羲突然鼻子一酸,埋头在蒲川的颈窝里蹭了蹭,才把那股子酸意给压下去了。
“为什么要吓我?被你吓得差点就要拔刀自尽了。”
“师父是要为我殉情?”伏羲嘴角勾着一缕笑意,调笑道。
蒲川一巴掌拍在伏羲的背上,佯怒道:“什么殉情,我是怕对不起你爹娘!”
“嗯……”伏羲拉长了尾音,“我其实没有爹娘,那些都是骗你的。”
蒲川松开他,定定地瞧着他的眼睛,伏羲满身迸射出灼灼的辉光,容貌清俊,神色卓然。眉宇间有苍山洱海的辽阔,尽是遗世独立的脱俗模样。
“其实,”伏羲垂下了眼睫,“我不叫瞿伏羲,我叫羲和。”
蒲川没说话,羲和怕他误会什么,连忙解释:“我原本就是一把刀,伏羲是我主人的名字,我们都是上古的神仙。主人死后,灵魂与我一起被封入羲和刀中。后来你知道,我很寂寞,于是强行冲破封印,附身在这具身体上。羲和刀下落不明,直到那个下了雨的傍晚,我遇到你。”
夜里静静的,池塘里传来蛙鸣,蒲川闻见了荷花香。羲和淡然地讲述自己的身世,蒲川不言语,只是听他一句一句说完。
他回想起那个傍晚,雷声大作,大雨倾盆。这个外形十三四岁的少年第一次与他相遇,原本以为是萍水相逢,却不知是天生注定。
蒲川颤抖着双手拉过丢在一旁的羲和刀,托在手中,低眉注视着刀身上暗金色的花纹,由于血液的唤醒和浸润,那金色越发得灼烁起来。
羲和怕他做什么,忙按住蒲川的手:“别怪罪主人,主人这样做,只是为了把我唤醒而已。我丢失了太多的记忆,而这些记忆,需得用我的心头血来召回。”
蒲川神色嗳然,他终于明白了神仙方才那发狂的举动是何用意,而心中,似乎也赦免了他。羲和,是一个漂亮的名字,电闪雷鸣之后照样有叶上初阳,山南海北,万里天光。
羲和直起身,他有一双雨后初晴般的眼睛,比深山泉水还透彻:“谢谢你这么多年把我保护得这么好,这回,我就是你的刀了。”
“你不去找你原来的主人了?”蒲川问他,“你原来的主人是个了不起的神仙,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武功不高,模样不俏。”
蒲川这番话是在谦虚,蒲川其实长得不赖,眉眼里与将军有五分相似。他有琥珀色的眼睛,皇宫屋顶的琉璃瓦似的,透彻明亮。
羲和笑了,他把周身的金光敛去,嘻然道:“我做你的刀,是我看上你了,你是个好苗子,多多练习来日必定成为一代宗师。”
说完,在蒲川的额头上弹了弹,他说得那么轻松而愉快,仿佛刚才血腥的一幕只是梦里一个倒影,醒来了,依旧是花好月圆。
蒲川砰的一声像是要冒烟了似的,耳根子都红透了。这可不是一把刀在嫌弃他功夫不到家么!先前还信誓旦旦说要当伏羲的师父,脸面都丢尽了!
池塘里涟漪月色两相和,生死都在这一夜之间,怎么不叫人有恍惚之感。
饭厅里,众人早就散去了,童子早些前就被花匠带回房间歇息去了,一时间,只余下将军和丞相二人,空气变得静谧安详。
一位婢女见自家老爷还坐着,旁边陪着个俊俏公子,两人沉默不语,气氛不免有些尴尬。左右思量一番,还是端了壶酒过去,正准备给二位爷斟上。
却不想,将军一下子坐直身子,把酒壶从婢女手中接过,淡淡道:“我来吧。”
丞相扫视一下堂中,挥挥手招几位婢女下去了。桌上的饭菜早已被撤下去,应将军的要求,留了一盘玫瑰乌龙的月饼。
堂上点燃了熏香,似乎是小叶紫檀还有茉莉花。将军朝丞相晃晃酒壶,诱他:“喝杯酒不?喝醉了好去睡个觉。”
丞相摇摇头,神游天外:“不喝了,喝多了难受,我怕我忍不住又剥了你的清白,你还不把我给牙酸死?”
将军偏着脑袋笑笑,喝了一大口酒,掂起一块月饼咬在嘴里,一转身跨坐在丞相的腿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垂眸看他的眼睛。
丞相被他这一下吓了一跳,将军突然俯下身来,把月饼送进他口中。月饼做得小巧,一人咬一半,嘴唇贴着嘴唇。
呼吸间缭绕着泸州老窖的香气,光是闻着这味道,丞相觉得自己都要醉倒了。
“如何?滋味可还美妙?”将军问他,手指在丞相的耳垂摩挲,钩着他一缕头发细细研磨。他声音放的和软,猫爪似的,挠得人心痒。
丞相双手搭着将军的腰,放平了腿,让他坐得舒服些。玫瑰乌龙的甜味在口中化开,这是将军特意去买来的,味道似乎比以往更甜蜜一些。
“美妙,比我之前吃的都要甜,往后的中秋节,将军记得多买几盒。”丞相说,手指在将军的腰上划动,惹得将军腰身一阵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