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将军低头在他唇上舔舐,轻轻柔柔地,眉眼多情:“莫非宫里那么多,你还吃不够?”
丞相抬着下巴迎合他的吻,说道:“宫里的哪有你甜,我这辈子遇到你,不是在你的温柔乡里溺死,就是被你齁死。”
两人说起情话来温软柔和,辑商缀羽,潺缓成音。月饼的甜香,花香酒香熏香混在一起,把将军的心化成了满池春色,在丞相的眼尾扫上绯红。
“你别摸我的腰。”将军在亲吻中按住丞相的手,含糊着抗拒一句。
丞相手上的动作停下来,向上抱住他的背:“那样不舒服吗?”
“不是……下午刚做过一回,还有点痛。你难道不痛吗?”将军撇起了眉毛。
丞相愣了一下,忽而笑起来,将军以为丞相是在嘲笑他技术不行,当即捶了他一拳,气哼哼地要从丞相腿上下去。
“心肝儿。”丞相笑着喊他,把他按进自己怀里,这下靠得更近了,“下回我轻点,你也轻点,不然咱谁都舒服不了。”
这个距离,将军差点儿走水。他面上泛红,分跨两腿,丞相抬头亲他的喉结。
“鹤山。”将军突然说,“跟我讲讲你的事情吧,就像刚才你讲童子的事一样。多大点儿事你非要藏着掖着,动不动赶我走,生怕我知道了似的。”
“好好好,是我不对,我这不就是害怕嘛,毕竟这个牵连的人太多,知道的人多了,要出事的。不过你想听什么?你想听什么我就讲给你听。”丞相望着他,眼神氤氲,神色迷离。
“我想听广陵王的事,图甘达莫的事,颜知归的事……只要是与你有关的事,我都想听。你二十七年里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将军亲亲丞相的鼻尖,丞相在这温柔乡里彻底败下阵来。
丞相娓娓道来,他用辛辣的语气讲诉自己的过往,讲诉他的谋划和野心,讲诉他的愤怒和悲哀,以及……爱。
“那次宴会上,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相当惊艳。我想,这样一个好男儿,如果不把他抢过来,老天一定会罚我孤独终老。”
将军在丞相的叙述中逐渐沉沦,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都成了心上的风景。
“好了,这下你知道阿宁是什么人了,也知道我串通异族图谋不轨了,怎的,怕不是要向皇帝告我一状?”
丞相刮刮将军的鼻梁,戏谑道,无所谓的样子,仿佛说着家常小事。
将军吻他的嘴唇,带着醺熏醉意,唇舌相交:“我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如就跟你一起狼狈为奸。生也好,死也好,成也好,败也好,肝胆相照,两肋插刀。”
丞相把他半生的事情说完,已是深夜,将军却扳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看:“还有一件事你没说。”
丞相一下子慌张起来,还有什么事?莫非是皇帝赐婚的事?这个怎么说才好?
将军贴在丞相的耳边:“你说你和濮季松有仇,这是怎么回事?”
丞相一颗心这才放下来,他舒一口气,整理一下语言,坦然道:“他很多年前来刺杀我,砍伤了我的背,差点还弄瞎了颜知归的眼睛。背上的伤口,到了冬天还是隐隐作痛。”
将军看到过丞相背上两条刀伤,虽已是淡淡的疤痕,但将军从战场上下来,对那种痛苦感同身受。
深夜,将军回到府上,正准备沐浴就寝,老管家忽然走进来说道:“将军,明儿宫里头有中秋宴,将军可千万别忘记了。”
“我知道。”
老管家站在屏风外瞧瞧里头,见将军没下文了,踌躇两下,还是禀报了:“将军,丞相府的贺礼,您看,该如何准备?”
将军皱起了眉头:“贺礼?丞相府有什么喜事吗?”
老管家眼皮一跳,躬身回禀:“皇上给丞相指了一门婚事,晏大人就要成为当朝附马郎了,您说,这可不是喜事一桩?”
☆、风满
老管家仍然记得,他那天说完这句话之后,屏风里就传来了碎裂的声音。他悚然一惊,却见屏风上绘着大片的泼墨山水,看不清里头的景象。
接下来就是一片长久的沉默,灯花爆开一朵,噼噼啪啪的声音细碎可闻。老管家心中疑惑,不知将军此时为何突然没了话语。
“将爷……”管家抬袖斟酌词句,“可是有什么东西掉落了?小的好去找人来收拾了。”
“无妨,不过是东西碎了而已,不碍事。”将军的语气平和安静,听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跟景泰蓝瓶子里的九里香一样醺暖。
“那将爷您看,这该如何准备?”管家额上冒出了汗珠,将军的反应有些平静过头了,他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将军泡在木桶里,水面上浮着芍药花瓣。旁边摆着香料桌子,上头一只仙鹤香炉里正燃着苍山籽,烟气袅袅,烛火照得他面容朦胧,眼神如丝。
木桶旁边,香料盒子碎了一地,还有一只白玉酒樽,酒水把香料都给润湿了。
将军咬了咬牙齿,隐忍道:“晏大人他,对这桩婚事可还满意?”
管家思忖一番,方才从容答道:“公主贤良淑德,容貌昳丽;晏大人才高八斗,眉宇堂堂,正是一对良人。想来丞相府,必定是欣然接受的。”
将军垂眸,长发遮住了他的神色,只瞧见他挺直的鼻梁,还有漂亮的唇线。他把管家的话咂摸了半晌,抬手从水中掂起一片花瓣,握在手心。
“是啊,他们那么配,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璧人。”将军说,尾音带着点叹息。
老管家拱袖抬手,站在原地不知进退,奈何烛影摇红,屏风遮挡,他看不清将军的神色。
“也罢,容本官再思量几日,这个事敷衍不得。”将军语气淡然,长风过境般的自在,“你且下去吧。把马车套好,明日进宫去。”
老管家如蒙大赦,说了告退之后也就离开了,顺手带上了房门。
屋里一片静谧,从来没有觉得夜色这么浓重而孤独过。他垂眼看着自己手心的花瓣,红艳艳的颜色,像是谁人的朱砂丹蔻,在他的心上染出蔚然的色彩。
不过是东西碎了而已。什么碎了?心中裂开了一条大缝,鲜血淋漓。惶恐和悲伤汹涌而出,很快就把他淹没了。
山苍籽的香味缠进他的头发,丞相说,他最喜欢将军身上的味道。
“遇见你之前,心里都是些窝囊事;遇见你之后,满心都是你。”
“我们去拜拜高堂,让我的父母亲戚,都来看看翁家的公子有多俊!”
“本官的家事你最好少操心!”
“我喜欢你。”
……
有很多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时而缠绵缱绻,时而怒气勃发,时而如秋风走马,时而如春雨杏花。将军就是栽在了丞相的声音里,然后再是他的面容,从此日思夜想,寤寐难忘。
“晏大人就要成为当朝附马郎了。”
“丞相府想必是欣然接受。”
心中抽痛,但更多的,却是失望和愤怒。他明明给了丞相很多次机会,可是丞相从来不提起这件事。丞相甚至把自己勾结异族的事情都和盘托出,但仍然没有说自己已经被赐婚的事实。
将军忽然想起他问“还有一件事没说”的时候,丞相眼中闪过的一丝慌乱。
现在,他终于知道那一丝慌乱究竟是为何而起了。
“鹤山……”将军喃喃自语,“你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说呢?”
漏刻滴答,夜色倾倒在屋檐,房中寂寂无声。忽地,一大滴烛泪从红烛上流下,香炉里有噼啪作响的声音。将军把手攥紧,一瓣芍药花被他碾得粉碎,在手心里留下朱红的印记。
次日,丞相早早地就起来,彼时天还没有大亮。廊下挂着灯笼,窗旁一棵海棠树静静地伫立着,街上传来唱晓的梆子声。
今日是中秋,宫中设宴,外国使节都要来拜见,丞相自然是得早早地到场,好打点上下,莫要到了时候出差错。
他昨晚喝了一点酒,一夜无梦。丞相早晨起来还有点沮丧,因为在梦里他能见到将军,还有漫山遍野的花海,游川走马,笙箫相答。
在婢女的伺候下梳洗过了,站在镜子前穿衣裳。中秋宴会这种场合,自然还是穿着官服最为妥当。他伸着双臂,婢女们给他打整袖口和玉带。
补子上绣着仙鹤祥云,肩上则是团花如意,珠玑昭明月,黼黻焕烟霞。
“本官与潘安宋玉比,谁美?”丞相突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梳着双髻的婢女惊了一惊,抬眼觑觑丞相的脸色,忙退到一边去,垂手应答:“潘安宋玉不过是世人传话,谁知到底美不美。老爷可是活生生地站在眼前,瞧着还是老爷更加美貌一些。”
丞相听得这一句,笑得似一夜春风回转来。他没说什么,满心欢喜地转身正要出门去。走了两步却又转回来,打开了衣橱,抱出他那件湛蓝的衣裳,喊婢女叠好了,放到马车上去。
婢女心下疑惑,不知老爷此举有何用意。却见丞相喜笑嫣然地甩袖出门去了,也就当他是爱美,想多换两身衣裳而已。
丞相坐上套好的马车,东方一两颗星子还在闪烁,街市上的早点摊子摆起来了,腾腾地冒着热气,飘着一股红糖豆沙的甜腻味。
衣裳摆在他手边,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朵牡丹花盎然绽放。他捧起衣服来闻闻,一股紫檀香气。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眉梢飞上了深情。
“差人去把本官的别苑打扫干净。”丞相临走前对着花匠吩咐,“今晚本官不回府了,歇在别苑里。”
花匠诺声领命,丞相的马车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花匠偏着头想了想,提袍进了大门,着手去准备一些事情。
“乌罕那提到了吗?”丞相在偏殿中见着了掌印,随口问了一句。
掌印正在指挥着几位内官点数器具,见丞相来,忙回身见礼,低声道:“昨日到了京城,这会儿,应该快要进宫了。”
丞相拢着两袖抬头看飞檐一角的天空,神色淡然:“带了多少随从?多少暗卫?查过没有?”
“带了近卫军一千,随从三百。至于暗卫,东厂的探子们正在排查,不日便能获得消息。”掌印站在旁边,拨弄了一下手上的翡翠钏儿,闲闲地似在看花。
丞相满意地笑笑,帽沿正中一块璧玉灼灼生光。日光正盛,空气有些闷热,宫里的桂花开得多,远远地就能闻到香气。仔细听听,教坊司里正传来扬琴玉阮的乐声。
“乌罕那提在帝都至少要待一旬的日子。”丞相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提起,口气淡然,“咱们,可要好好招待一番。毕竟,这样的日子,可不多了。”
话语中的锋芒掌印又如何听不出来,丞相说话的时候笑得慈悲和软,但掌印却仍然觉得遍体生寒。
“相爷,似乎藩王那边,也不太平。”掌印上前一步,折了一朵花,垂眸品闻。
丞相掖掖袖子,绷起下巴,露出他漂亮的脖颈曲线:“藩王那边本官知道,广陵王野心勃勃,还想贿赂本官。本官思量着,不就一个皇位么,至于吗?”
掌印转过眼梢瞧着丞相,一边把玩着花枝,一边似是调侃:“相爷,您这会儿,怎么没见以前那般果敢坚决了?皇帝是您一手扶上位的,想把他拉下来,凭着相爷您的本事,这天下,还不是转手就姓晏了么!”
丞相冷笑一声,手指钩着自己的帽缨,神色狠戾:“那是以前的晏翎了。现在本官倒觉得,什么皇权天下,生杀予夺,都不及佳人一笑。”
掌印没说话,他细细地咂摸丞相的话,一句话能说的七弯八拐,弦外之音藏了一层又一层。
二人正说着什么,花木后头走来一人,蟒袍逶迤,绫罗皂靴,正是秉笔大人。
秉笔见掌印和丞相站在一处,忙堆上笑脸,上前来见礼。冲鼻一阵脂粉香气,掌印嫌弃地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挪开了一步。
丞相避开了秉笔,眼梢却瞥见院子中央还站着一人,想来是跟着秉笔一块儿来殿上的。丞相的手猛地一抖,这人……分明就是濮季松!
濮季松扶腰站在院子中央,穿着圆领常服,腰带上别着烟枪。他男生女相,目若紫魇,眉如银针,眼尾落着一颗痣。
忽见故人,陈年旧事涌上心头。丞相忽然觉得天气阴暗下来,瓢泼大雨打在自己脸上,他闻到浓烈的血腥味,青砖石墙上血迹斑驳,墙头开着一簇蓝色的小花。
脑中忽有电闪雷鸣,全身的血都被点燃了似的,恨不得现在就用链剑将其绞碎。
濮季松笑着走上前来,一摇一摆摇曳生姿。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丞相的脸,而后拱袖施礼:“奴婢见过丞相大人。”
一股安息香的味道飘起来,丞相闻见了,一阵恶心劲翻上来。他脸色白了白,双手一下子握紧了,佯装不在意地与濮季松对视,微微一笑叫他免礼。
濮季松一哂:“多日不见,相爷恐怕都忘了奴婢吧?”
“濮公公久居深宫,本官兴许见过一回,位卑之人太多,本官记不过来。”
然而濮季松像是对丞相的讽刺充耳不闻,他上前来一点,仔细瞧了瞧丞相的面容,忽而像是恍然大悟道:“奴婢在北疆当监军的时候,听人说起军营里来了个奇人,跟丞相您长得九分相似。您说说,这可不是缘分么!”
丞相皮笑肉不笑,强忍住心头的恶心和杀人的冲动,安稳如常:“公公在边关依旧尽心尽责,那本官也就放心了。回头在皇上面前替公公美言几句,保不准公公下个月就升将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