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神仙笑了笑,说:“你不应该知道她的姓名,你愧对于乌罕那提这个姓氏。”
乌罕那提猛地皱起了眉头,一股杀气在她身后弥漫。林中的雾气浓重了一些,白桦树秀气的树干层层叠叠,寂静中只听得见溪流的水声。
真安静啊,神仙想,像是上古的山林,阳光在林中游走,总有松鼠和山雀在松树上啃食松果;夜里起了雾,坐在泉水旁看毛毛的月亮,听远山传来一两声狼嚎。
乌罕那提抬起弯刀指着神仙,眼中波澜涌起:“你是谁?来找我干什么?”
神仙摊开手:“我是乌罕那提氏的祖宗,我来找你做个了断。”
“我就是乌罕那提氏......”
话还没说完,神仙背后就走出一只高大的白鹿,鹿角上垂着翡翠流苏,脖子下方挂着红玉缨络。鹿背上坐着一个人,白金色的头发灼烁生光。
图甘达莫看着乌罕那提,貂子绒围着他的脖子,翡翠色的眼睛看不出悲喜,如天外浩瀚的银河,装得下星辰装不下尘埃。
乌罕那提悚然一惊,是一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恐惧,这个图甘达莫氏的少年族长,似乎与之前有所不同。他骑着白鹿站在那里,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周身却有君王重临的威压。
神仙摸了摸白鹿的脖子,叹息:“你出手还是我出手?我是你祖宗,我得保佑你。”
图甘达莫握了握神仙的手,让他退到一旁去:“我来吧,这是后辈们的事情,就让后辈自己来解决。”
神仙抿唇笑笑,看了乌罕那提一眼,转身退到树林中。图甘达莫走上前一点,高鼻深目,王气盎然。树林中忽然出现许多影子,乌罕那提定睛看去,才知树林中隐藏了这么多士兵。
“你想要什么?”乌罕那提问。
图甘达莫指指乌罕那提胸前,说:“我的血脉。”
乌罕那提扯掉围在脖子上的雪豹皮,脖子以下拇指粗的筋脉纵横交错,一枚火红的玛瑙深深嵌入胸骨中,周围焦黑一片。像是什么怪物扎进了她的身体里,露出它丑陋的触手来。
神仙挑了挑眉毛,没说话。图甘达莫盯着那枚红玛瑙,眼前猩红一片,当初心脏被活活撕裂时的疼痛和愤怒从脚底升到头顶上去。
那枚红玛瑙是被自己的心脏浸红的,几乎乌罕那提氏一半的血脉都熔铸在里面。
乌罕那提冷笑一声,黄金痛骤然亮起,全身长出坚硬的鳞片,头上的独角锋利如利剑。林中忽然狂风大作,响彻着一种擂鼓声。图甘达莫拔出腰后双刀,让全身的血液奔涌起来。
他们开始战斗,王位的争夺总是伴随着这样的过程,血腥却又激情,没有哪个男人不为战斗而活。
神仙寻了一块石头坐下,看着两个人厮杀,岿然不动,神思飘渺。
正当柏海儿湖畔发生着这样惊天动地的王位争夺战的时候,帝都照样不轻松。皇帝经过连日的战斗,此时已疲惫不堪,他受了伤,在殿前坐下。掌印满身是血,跪在地上帮他拔出嵌在肉里的砂石。
宫外轰响着火炮声,万丈霞光正在慢慢消失,红云往西边漂移,天道衰落,国运亏空。
皇帝疼得没有了知觉,他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说:“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之前不都还是太平盛世么?”
掌印支起身子抱住他的头,手心在他脸上摩挲,声音发哽:“藩王祸乱国家,必为天道所不容,盛世究竟还是属于皇家的。”
“皇家,璞氏。”皇帝低声喃喃,他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乱臣贼子谋逆大道,谁是乱臣,谁又是贼子?”
殿门轰一声打开,一位将领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跪在天子脚下,颤声禀报:“禀皇上,敌军策反我方守将,亲兵......倒戈。”
皇帝睁开了双眼,大腿上一条巨大的伤口汩汩往外淌血,骨头已经断了,是被马蹄踩断的。
他攥紧镶嵌着象牙的扶手,淡淡地问:“北疆的军队来了没有?”
将领浑身一凛,几乎事要哭出来,额头撞在地上:“回皇上,北方异族突袭,翁将军抽不开身,只拨了五千人支援,眼下离帝都还有百公里。”
“为何朕十二道金牌都召不会他一个北疆守将?为何朕尽心尽力治理这个国家,到头来还是山河陷落、民不聊生?!朕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离我而去?”
皇帝终于崩溃了,他摔碎了玉玺,红着眼睛发泄出他的愤怒和悲哀,强忍泪水的眼里罕见地露出了绝望。
“朕到底做错了什么......”皇帝扯住掌印的衣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离我而去?”
掌印抬手抚上皇帝眉心,朱砂梅花在他指尖灼灼盛开。他嘴唇颤抖,眼泪汹涌而出,把皇帝的头靠在自己颈窝里,抬手揉揉他的后脑。
“我还没有离开,我就这样陪着您,不管你是太子,还是皇帝,还是璞照吾。”
宫殿震动了一下,瓷瓶纷纷滚落在地,霎时遍地狼藉。皇帝抱住掌印的肩膀,发狠地咬着他的脖子,拼命把泪水憋回去,最后却还是哭出声来。
《旧纪》载:......同年九月,广陵王进攻帝都。皇帝急召北疆守将调兵支援,适逢异族进犯,北疆无力脱身。广陵王谋士策反亲兵,一夜之间,亲兵倒戈数万。掌印徐氏护帝出逃,于阙安门遇广陵王一众,广陵王以重剑击帝心,帝崩前大呼:‘哀哉吾国!’。广陵王逼迫随行梁氏击杀掌印徐氏,梁氏应允,徐氏安然赴死,尸首列于帝侧......
“相爷,皇帝崩了,徐掌印也薨了。”
丞相扶腰,一阵沉默,夜色正浓,蛐蛐儿正在葫芦里欢唱。
“......本官知晓了。秦公子他们到哪里了?到邯郸了吗?”
“回相爷,秦公子携颜公子一同到了邯郸,在秦氏老宅中住下了。”
丞相轻轻笑了笑,垂眸看着手中一沓信纸,那是将军写的。他抿抿唇,不知想哭还是想笑,最后挥手让探子退下,颓然坐在了孤灯旁。
皇帝已经死了,接下来,就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虞氏
广陵王领着自己的军队,骑马来到宫门前。他在石桥前停下,抬起下巴望了望皇宫,火光灼烁,碧瓦飞甍,屋顶的琉璃层叠如鱼鳞。天幕浓黑,沉重的浮云压在画楼顶上。
梁顾昭在他身后,上前一步道:“王爷,前面就是宫城了。”
广陵王点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放得有些长远:“看到了,本王眼力不差。皇宫真是一点都没变过,跟她当年出嫁时一模一样。”
梁顾昭没听明白,询问了一句,广陵王抬手擦去铠甲上的血渍,说:“就是死去的太后,那是本王的亲姐姐。”
当年的皇后是来自河北的美人,广陵王也是河北人氏。此次造反,他特意下令要护好河北,那是他的故乡。九州十三省均遭战乱,唯有河北幸免于难。
说完这话之后便是一阵沉默,梁顾昭抿着嘴唇没说话,帝王的家事他不好评判。广陵王勒紧马缰,看着石桥另一边的朱红宫墙,眼梢忽有情意,竟是浅淡的眷恋和缅怀。
耳畔有风吹过,似有铃铛叮咚作响,恍然回到当时年月,初阳暖照,春江潮起,昆明湖刚刚化冻。帝都的驰道上迎来浩荡的车队,火红的纱幔犹如天边的云霞,长街十里,都没有排下红妆。
广陵王那时年少,按照那时的风俗,阿姊出嫁的那天,弟弟要骑马走在轿子前头。少年王爷穿着朱褶翻金的冕服,眉梢带喜,顾盼有神。
那是皇后嫁进皇家的日子,她乘坐三十二个人抬的轿辇,从东大门抬进去。年轻的先皇站在高台上,笑着朝她伸出手来。
广陵王在台下看着,那天皇后穿着锦衣华服,但广陵王记得的,就是皇后头戴的凤冠,上面有九龙五凤,最下面那根珠钗是他亲手钗上的。
皇后站在先皇身边,接受万民朝拜。皇后往他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停留了一瞬,就移开了。
宴会后,广陵王把皇后送入宫中,一干女眷掩面哭泣。皇后只是笑着让她们放宽心,位及国母,是天大的福分。广陵王借着醒酒的由头出宫去,独自靠着柱子坐下来,愣了许久,最后崩溃大哭。
皇后七年后就薨了,广陵王得到消息之后在江南的府中独坐良久,最后他还是没有去奔丧。出殡那天他没有赶上,皇帝扇了他一巴掌,骂他没良心。
“死亡是很平常的事,在活着的壮志面前不值一提。”广陵王这样回答皇帝,外面的丧葬乐声已经停了,寂静得像千帆过尽。
这些都是过去的日子,往事不堪回首,却又常在月明之中。
他皱着眉头咬咬牙,把这些回忆都丢弃在脑后。
“进去吧。”广陵王骑马走上石桥,“时候不早了。”
帝都的内战终于告一段落,城头收兵的号角声响起,昭示着璞照吾的盛世,就这样结束了。战场连着战场,死亡连着死亡,历史循环往复。
“叫人去把我那外甥的尸首收起来,葬进祖庙宗祠。”广陵王在椅子中坐下来,“一切都依着帝王的规制来,千万别怠慢。”
梁顾昭顿了一顿,拱手应允,复又上前道:“王爷,眼下您已经杀了皇帝,帝都的亲兵全都归顺于您,您看,是不是该准备着登基为王了?”
广陵王垂着眼睫,他其实年纪与皇帝差不多大,但看上一眼就觉得有种涉世已久的锋芒。
“还有一件事没做。”
“什么事?”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说说,这些时日来,谁是良弓,谁是走狗?”广陵王朝梁顾昭比划了一下手势,看着他的眼睛。
梁顾昭心下一紧,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如何会不懂得。他轻轻笑了一下,淡然道:“王爷您有何打算?”
广陵王没回答他,靠在椅背上抬头看藻井中曼妙的花纹,思量了半晌,才挥挥手让梁顾昭退下去:“先让人去找找我外甥的尸体吧,别被那些该死的乌鸦给啄了。还有,这几天全城戒严,只进不出。”
梁顾昭无法,只得做一个揖,躬身退了出去。广陵王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漂浮着菊花和桂子的苦香,宫殿中很安静,战争和杀伐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打了一个盹,梦到了皇后。皇后坐在镜子前梳妆,取下珠钗,放到了他手中。广陵王一下子惊醒,看看手心,没有珠钗,只有血迹斑斑的剑柄。
梁顾昭差人去把皇帝和掌印的尸体收好之后,骑着快马去丞相府走了一趟。丞相府上没有点灯,仆役们早就被丞相遣散回家了。多日没回丞相府,院子里落着枯叶,丞相正挽着袖子在打扫。
战争已经结束了,他感到一阵轻松。趁着最后的终极还没有来到,不如偷来半日闲暇,洒扫自己的院子。秋风偶有萧瑟,他忽然思念起将军来。
梁顾昭急急走进门来,掀开兜帽就对丞相说:“广陵王他要杀你,已经叫全城戒严了,只许人进,不许人出。”
丞相握着扫帚的手忽地一抖,眸中闪烁了两下,才淡然道:“他要杀我很正常,鸟尽弓藏是自古以来的传统。现下帝都一片废墟,自然需要外面运物资进来修葺。”
“相爷!现在整个帝都都已经抓在广陵王手中了,您不能与他硬碰硬啊!”梁顾昭着急,“趁着现在城门还没关闭,赶紧出城去吧,我有法子护送你......”
丞相弯着腰把地上的枯叶扫在一块儿,打断了梁顾昭的话:“我不会逃走的,我还有事情没有做,我必须留在这里。”
梁顾昭有些火大了:“有什么事情能比自个儿的命更重要?!您是干不过广陵王的,他有十万军队,琅琊王早就与他串通一气准备瓜分天下,东海总兵也是他的人,您单枪匹马,如何能与之对抗?不如先保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谁说我单枪匹马?”丞相站直了身子,衣袍在秋风中飒飒作响,“就像你说的,整个天下都是他广陵王家的,那我又能逃到哪里去?你怎么不想想,当初我答应帮他的时候,难道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梁顾昭忽然一惊,方才想起这一点来,晏翎密谋这次造反七八年,滴水不漏,又怎么会没想过给自己留后路?他怕死,送命的傻事他是断不会做的。
丞相笑着拍了拍梁顾昭的肩膀,说:“本官分寸着呢,你不用太担心。先回去吧,等会儿广陵王要起疑了。”
梁顾昭看着丞相的眼睛,忽然就红了眼眶。他身子颤抖,矍铄的神情忽有些悲壮,退开一步拱手揖拜,道:“相爷,世道凶险,多多保重。”
“你也多多保重,万事小心。”丞相天高云淡地挥挥手,不再看梁顾昭,弯腰扫起落叶。
当夜,虞景明偷偷潜出丞相府,来到宫门前。守城的士兵都是广陵王的人,见到人来便喊停,开始盘问,要看令牌。
“哟呵,原来是崔秉笔的人。”士兵把掂掂手里的令牌,抬眼看看虞景明,眯起了眼睛,“我怎么看你这么眼熟?”
虞景明抿着嘴唇没说话,面色平静,手指攥紧了袖里剑。士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无所谓地挥挥手,放人进去了。崔秉笔是广陵王在宫中的内应,自然是格外网开一面。
“你眼熟个屁,宫里的太监都长一个样,这个不知又是那崔老鬼的哪个干儿子。我看啊,他这细皮嫩肉的样,估计被崔老鬼操了几回了,啧......”
虞景明没走几步,就听见两个士兵在轻声交谈,说着些难听的话,并以此为乐。
他咬了咬牙,没多停留,趋步往秉笔的值房里去。
“干爹,你好几日都没来消息了,现下怎么样了?我要做什么?”虞景明披着风袍问秉笔,秉笔穿一件中衣,握着两手坐在圈椅里。
秉笔抬起干皱的眼皮瞧了虞景明几眼,喉头动了动,才沙哑道:“王爷那边一切顺利,只要再处理掉璞氏余孽,不日便可登基为王。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功成身退了,所以你就只要待在丞相府里就好。”
虞景明有些不放心,追问:“那晏翎呢?”
“这个不用你来担心,王爷自有定夺。不过依咱家看,王爷对晏翎颇有忌惮,断是不会留着这个祸害。”
秉笔说完,去端桌上的茶杯,他枯槁的手臂有些颤抖,把茶水洒出去了一些。虞景明见状,忙上前去帮他端起茶杯,伺候他喝了一口。
“干爹,您跟广陵王说起过我了吗?他对我可有印象?”
“怎么会,咱家早先就跟王爷打过招呼了,他知道你的。”秉笔按按虞景明的手背,眼神有些飘忽,“等王爷一登基,就封你为丞相,赏赐黄金千两和世袭爵位。现在皇帝已死,大势已去,整个天下都是王爷的人,他一个晏翎能折腾到几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需要做的,就是等。”
“那北疆不是还有个翁渭侨么?他是晏翎的人,手上还有不少兵力。”虞景明忌惮道。
秉笔吹吹浮沫,摇摇头说:“异族已经把北疆整得够呛了,不被磨死也被耗死,他哪还有工夫顾及其他?再说,要是晏翎真敢把翁渭侨叫回来,他也不照样是个勾结边将的死罪!先皇懦弱,不敢把晏翎怎样,可王爷是铁血政治,这种人他会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