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上游的医术不必多说,又有羲和这个神仙在,梁顾昭的伤很快就好了大半,只是精神不似从前,神情也没了那么矍铄。
丞相见只有蒲川二人前来,问起了上游,蒲川没说话,梁顾昭考量了一下子,才说:“道长正在院中照顾一位伤者,走不开身。”
“照顾谁?”丞相顺口问了一句。
梁顾昭面色有些为难,最后还是说了:“濮季松。”
丞相的手一抖,茶杯晃荡了一下,半晌他才说:“他没死?”
梁顾昭抿抿唇,答道:“没有死,只是瞎了双眼。”
丞相沉默了一阵,垂眸刮去茶水上的浮沫,好一会儿才淡淡道:“嗯,用一双眼睛换一条命,够了。以眼还眼,算是为颜知归的眼睛报了仇。就这样吧,恩怨都过去了。”
他看向外面的日头,秋阳有些刺眼。他忽然觉得相当安宁,恩怨散去了,刀剑归隐了。
这厢正说着,花匠和管家从外头过来了,管家穿着绛紫长衫,到了堂下就要起身站起来行礼。丞相惊起,忙趋步上前,把他扶住了。
管家的眼镜没有了,他视力不好,看人看不清楚,这是多年前留下的旧伤。管家的眼睛很漂亮,阳光下一照,如蓝田日暖,美玉生烟。
花匠放下不多的行李,站在院中朝丞相行大礼。丞相看着两人,半是喜悦半是悲伤,分别这么久,最后还是故人归来。
“好好好,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丞相招呼二人去堂上小坐,亲手倒上了茶水。
府中只临时请了几个粗使仆役,平时就洒扫一下院子,比较冷清。今天忽然来了这么多人,还都是老朋友,丞相心里又明媚起来。
“相爷召我来,可是有要事要托付?”管家问。
丞相掖掖袖子,半靠在引枕上,免得压到伤口,他点点头,道:“我过几日就要往北疆去,想把帝都的布坊拜托给你打理。”
布坊是丞相的产业,帝都大大小小数十家布坊染坊,都被他拿在手里,每年进账的银子多不胜数。
管家思量了两下,最后答应了下来。他与丞相这么多年的交情,在丞相府里当管家的时候就管着进出账务,打理布坊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将爷呢?他没有跟您在一起么?”管家看看后堂,问了丞相一句。
丞相笑了笑,说:“这几天都是他在照顾我,今天一大早就回将军府去了,说府上有些事要安排。”
突然有人敲响了大门,花匠向丞相告个罪,提袍出去应门。他回来的时候眉梢带喜,好像是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喜事。
“相爷,”花匠上前一步说,“将军府的请帖。”
丞相闻言抬起眼睛,目光落在花匠手上那张火红的请贴上,帖子烫了金,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庭中众人都噤声了,丞相接过请贴前后看了看,将军的书法与之前大不相同了,横钩撇捺之间都是自己的影子。
“淄博温氏。”丞相突然说。
管家看了一眼丞相,连忙纠正:“相爷贵人多忘事,是济南翁氏。”
丞相笑了,笑得温情眷恋,眼里藏着久远的缅怀。他摩挲着请帖上的烫金花纹,笑道:“本官这次就卖他这个面子,将军府的这次宴席,本官当然要去了。”
蒲川和梁顾昭都笑了,蒲川算了一下日子,猛然惊觉:“表哥今天请客,莫非......”
“今儿是十月初十,是他的生辰。”丞相接了下去,语气嗳然。
“将爷比你大十天啊?”管家打趣道,“年高不一定在上啊。”
丞相被说得有些臊,甩甩袖子站起身,招呼一下堂中的各位:“将军请了咱们丞相府,那我们都去吧,将军今天过生,人多了图个热闹。”
说罢,他下堂去房间里换衣裳,翻出了那件湛蓝的孔雀牡丹。
丞相坐着四匹马拉的马车拜访将军府,从城东到城西不过是一炷香的距离,一会儿就到了。
远远地,丞相就看到将军站在门檐下等着客人来,他笑得春风拂面,像高举中第的读书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丞相走上台阶,他有些恍惚,时间总是重叠在一起,这场景,似曾相识。
“将爷,恭喜啊。”丞相拱起袖子拜贺,衣服上的牡丹国色天香。
将军也跟着回礼,有模有样:“同喜同喜,相爷,里边请。”
他们相视而笑,尽管斗转星移,但初心还没老。仿佛又回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罗衫迎春风,麒麟腰带红。
丞相刚到,皇家的贺礼就送下来了。女帝没有亲自来,只是喊了新上任的掌印送了过来。一来为将军庆生,二来作为他平反广陵王叛乱的赏赐。
黄金千两,绸缎摆了一屋子,还有各式的花卉。公公特意抱来一束白花,这花将军从未见过。
“这花叫百合,南蛮的使者贡上来的。”公公说,“从山崖上摘下来,很是珍贵。”
送走了公公,将军把花抱给丞相看,说这是百合,稀罕东西。丞相眯着眼睛拨弄了一下花瓣,笑道:“百合,百年好合。”
将军悄悄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说:“咱们两个也要百年好合。”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花匠看到,他吓得眼皮子一抖,忙遮住眼晴,匆匆从旁避开了。丞相骂了花匠一句,笑着捏捏将军的脸,说他不要动不动就亲人。
“看见你就忍不住想亲,还想和你上床。”
丞相佯怒着拍他一巴掌,道:“嘴巴这么会说,到了床上还不是得听我的话?”
将军撇撇嘴,又不好反驳,急得直跺脚。最后重重哼了一声,把花塞到丞相怀里,转身扬长而去了。
晌午,上游过来了,是将军请来的。他身后跟着锦衣,濮季松坐在竹木轮椅里,黑纱蒙着双眼。跟着进来的,还有个穿红衣服的人,将军不认得,便向上游询问。
“七宝燕。”上游瞥了七宝燕一眼,随口答道。
原来是七宝飞燕,这可是宗师,是稀客、贵客。将军朝七宝燕行礼,把他请上了座位。
“我们这是在哪里?”席间,濮季松低声问上游。
上游看了丞相一眼,温声道:“在七宝燕的老家。”
七宝燕无故被提名,觉得莫名其妙,刚送到嘴边的糯米饭突然吃不下去了。他刚想放下筷子杠锦衣,却被上游按住了手。
上游笑着摇摇头,七宝燕瞬间没了脾气,神仙说啥就是啥,他不敢说一个不字。
“锦衣,你的春风上国图找到了么?”丞相问起。
锦衣晃晃酒杯,握住濮季松的手,说:“找到了,季松给我指的路。不过,我把它烧掉了。”
众人皆惊,春风上国图可是传国的名画,就这样被他一把火烧掉了?暴殄天物!七宝燕又想骂锦衣几句,还是被上游制止了。他觉得相当憋屈,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一气之下撂下筷子走人了。
上游看着七宝燕走出去,摇了摇头,耸耸肩继续吃他的饭。
“我已经把季松带出宫了,春风上国图也用不着了。什么黄金一万两,这些都不重要。”
将军给丞相倒了一盏酒,问:“那什么最重要?”
“自由自在的生活,还有爱。”锦衣握紧了濮季松的手,转头去看濮季松的眼睛。濮季松眼上蒙着黑纱,但能从他面上的神情猜出他的心思。
丞相笑了,这不就是自己所期望的么?之前一心想夺权,可后来遇见了将军。将军身上有北疆的气质,当歌纵马游川踏花,自由自在,来去如风。
生命本该轻盈,让它变得泥泞不堪的,是我们自己。
爱就是愿意为了一个人跋山涉水、披荆斩棘。
席间众人举杯庆贺,今朝有酒醉,醉庆同袍沙场归。将军、丞相、管家、花匠、蒲川、顾昭、羲和、锦衣、季松、上游、七宝燕,大家都还在,谈笑风生依旧是旧时模样。
桌上留出了两个空位,一个是给神仙的,还有一个,是给童子的。
饭后,蒲川与将军和丞相一起闲聊。丞相躺在躺椅上,在院中晒着太阳,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将军坐在一边给他剥花生,一颗一颗喂到他嘴里去。
“相爷,现在全天下都认为你死了,那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丞相看了将军一眼,说:“跟你表哥一起去北疆,住在雀城。”
蒲川点点头,将军指点两下,又道:“你去哪里呢?”
坐在蒲川旁边的羲和立刻回答:“师爷说要让师父进山门,我们就要去洛阳了!”
在羲和口中,师爷就是梁顾昭,师父就是柴蒲川,山门就是洛阳梁氏。
“就你多话!”蒲川佯怒道,拍了羲和一掌。
其实羲和说得没错,梁顾昭确实收了蒲川为徒,让他进入梁氏山门深造。梁顾昭年纪也大了,身子不如从前,收了蒲川就算是关门弟子,其他再不收徒了。
丞相祝福了蒲川几句,蒲川有些不好意思,将军说相爷祝福你你就收下,相爷是大福之人,你得了祝福,必定能福寿安康,福泽无量!
“瞧你说的,把我吹得跟神仙似的。”丞相责怪一句,将军但笑不语,剥了几颗花生喂到他嘴里。
正说着呢,神仙就来了。上游灌好了酒葫芦,走过来与丞相坐在一处。他们晒着太阳,背后暖融融的,帝都很久没有这么温暖过了。
“你爹呢?”丞相问上游。他看看上游后边跟着的七宝燕,点头打了个招呼。
上游咬了一块桂花糕,咂摸了两下,才说:“他在北疆守着呢,过段日子我就去找他,我要带他去北方的冰海看看,他会喜欢那里的。”
“图甘达莫成了异族王。”将军轻轻梳理丞相的头发,“现在该叫他乌罕那提了。”
丞相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停顿了一下,忽然睁眼看看四周,喃喃道:“阿宁不在了。”
众人皆沉默。将军从怀里摸出两个物事,一个是长命锁,还有一个是木雕福童,把这些放在丞相手心里。
丞相垂眸看着,长命锁上点着翠,铃铛铛锒作响,唱歌一样。
长命百岁,福寿安康,只是应当受到这个祝福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重新躺回椅子里,抬手捂住眼睛,叹了一口气。众人都看到,有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
这是将军在帝都摆的最后一次宴席,那天天光朗照,万里无云。将军府里很热闹,大家都在一处说笑,谈论着将来的愿景。战后让希望重新燃起,所有的人都该有和平的未来。
后来各自都散了,将军站在府门前给众人送行,丞相提着灯笼站在旁边,巷子里两棵老梧桐沙沙作响,月亮正爬上墙头。
柴蒲川背上羲和刀,与梁顾昭一起往洛阳去了。将军对蒲川说了很多话,蒲川骑上马的时候仍不忘回头看看。
锦衣带着濮季松往二金胡同走去,他们的院子还没被战火破坏,一面围墙被烧坏了一半,所幸没有危及楼房。院子里的枣树开始落叶了,地上积了不少枯叶和灰尘。
不知哪里又惹到了七宝燕,他居然与上游骂咧起来,上游气得攥紧了拳头,两人差点就在丞相府门口大打出手。最后还是丞相劝了两句,上游才扯着七宝燕的衣领把人拖走了。
看着上游和七宝燕消失在巷子口,丞相站在门前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冷冽的空气中飘着甜香。
丞相回了秋院,说他想阿宁了。秋院中一棵银杏树叶子全都黄了,落在地上也没人来打扫,角落的摆着花架,秋天一来,盆栽尽数枯萎。
秋千挂在树下,丞相在上面坐下来,看了看月光下的院子,人声寂寂,虫声寥寥。
原先童子住在这里的时候,院中总是有热闹的烟火气,童子爱笑,在花木间穿梭奔跑。
“真冷清啊。从来没觉得丞相府这么冷清过。”丞相拉紧自己的衣领。
将军在旁边坐下来,握住丞相的双手,说:“这是阿宁的命,他是乌罕那提的血脉,总有一天要回故乡的。”
丞相神色有些感伤:“阿宁说他要去看北疆的花海和雪山,但他终究是看不到了。我感到很愧疚,对蒲川也好,对阿宁也好,我甚至不知道这一切的意义在哪里。”
“蒲川的母亲是误杀,阿宁的命运也不是你能改变的。人各有命,我们只能且看且行。”
“我得到了什么呢?如果说我之前想的是皇位,那现在我又有什么呢?”丞相看着将军的眼睛。
将军垂眸笑了笑,帮丞相把衣领别好:“你得到了自由,生命本该轻盈,就像锦衣说的,最重要的不是黄金万两,也不是权势名利,而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和爱。”
丞相忽然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