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尘印
葵英就奉命睡在舒流衣客房隔壁,监视他一举一动,听到声响进屋一看,大惊失色,急忙飞奔去报告戎骞旗。
「你?!」戎骞旗闻声赶来,也惊呆了。定了定神,见舒流衣还在不停搔痒,他疾冲上前,制止舒流衣,厉声道:「你再抓,脸就要彻底烂了。」
「我也不想啊!」可痒到入骨,哪还忍得住。舒流衣想挣脱戎骞旗,被戎骞旗封住了两边肩井穴,两条胳膊立时垂在身侧无法动弹。他奇痒难忍,猛地冲到墙边,把脸在墙壁上用力磨蹭,试图减轻瘙痒。
戎骞旗惊怒交迸,「一指将舒流衣的软麻穴也给点了,这才阻止了舒流衣近乎自残的举动。
他把人扶到床上,面对那满脸脓血,也不知如何是好,忙叫葵英去请大夫。舒流衣无法动弹,只能不住拼命叫痒。
戎骞旗听他喊得凄惨,心惊肉跳,忙著好言劝慰。
葵英不出顿饭,便把附近最出名的几个大夫都给请回了山庄。
众人见了舒流衣的脸,无不咂舌,一番望闻问切,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开了几贴寻常消炎止痒的方子後纷纷摇头:「这像是中了瘴气,我等无能,惭愧。」
舒流衣早已料到这结果,毒王的手段,岂是几个市井大夫能解的。戎骞旗更是焦急,拿了药方,快步去叫人抓药煎熬。
两贴汤药吃下来,舒流衣病情毫无起色,到後半夜,痒是止住了,却转成火灼般的疼痛,嗓子也呻吟到嘶哑了。
这毒性,似乎正在加剧,再发作几次,只怕不单只脸,连身上的皮肉也会溃烂……戎骞旗站在床边,看著舒流衣痛到死去活来,他剑眉紧皱,本来还待处理完手头一些要务再动身,现在却不想再拖延,叫过葵英:「快去备好车马,立即启程回上京。」
「是。」葵英匆匆领命而去。
「我们连夜就上路,快些回去找御医医治。」他搀扶起痛得神志不清的舒流衣,穿过回廊,向山庄大门走去。拐过一个弯,蓦然怔住。
前面是个八角凉亭,秋凤舞就站在亭子檐角挑出的暗红灯笼下,黑眸冷冷地望著戎骞旗。
管丹枫跟在後面,神色疲惫,还透著一脸的无奈。那晚故意指错了方向,结果秋凤舞追出半天後发觉不对,折返客栈质问她。师父当时的冷厉眼神,令管丹枫错觉自己只要说错一字,就会被师父毙於掌下,她不敢再隐瞒,随秋凤舞追寻到此处。
只是,看到那群黑衣人的幕後主谋竟是相识多年的大师兄,而且大师兄竟然一身辽人装束,管丹枫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秋凤舞目光落到戎骞旗揽在舒流衣腰间的右手上,开口,冷得连夜风也停止了吹动。「戎骞旗,放开他,不然我就断你右手。」
戎骞旗迅速从震惊中回过神,皮笑肉不笑地道:「师父您这麽快就找来了。」那晚狙杀秋凤舞的死士都是口风极紧,哪怕遭严刑逼供,也绝不会供出他的下落,况且这山庄位置偏僻,谅秋凤舞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这里,戎骞旗未免托大,不料秋凤舞竟已悄无声息地潜入山庄。
不过,他绝不会交出舒流衣!戎骞旗遽然一声长啸,将舒流衣猛地推到身後,双手入袖,擎起两把弯如娥眉月牙布满尖刺的短钩,朝秋凤舞揉身扑上。
对付秋凤舞,他的剑术完全不管用,只有习自辽国第一高手的奇门武功或许还能攻其不备,克敌制胜。
短钩翻飞,幻出一片光影,围住了秋凤舞。
山庄里的死士俱被长啸惊醒,纷纷赶来凉亭,加入战团。
「找死!」秋凤舞终於被彻底激怒,冷叱声中,围攻他和管丹枫的十余名死士连声惨叫,向四周飞了出去,落地筋断骨折,口中鲜血狂喷。他冷笑著挥开戎骞旗劈来的一钩,立掌如剑,整只手发出淡金色,凌空斩向戎骞旗的右手。「你偷入我门下学剑,今天,我就追回教你的武功。」
「庄主!──」随著葵英急切的尖叫,女子奋不顾身地飞扑到戎骞旗身前,以身挡下了那道凌厉无比的无形剑气。她後背顿时裂开一条极深血口,内脏都清晰可见,一口鲜血喷得戎骞旗满头满脸,「快,快走!」
凄厉的喊声嘎然中断,葵英倒地,身体沿著那道血口从肩头到腰肋,裂成了两段。
秋凤舞怔了怔,也仅是刹那,戎骞旗猛地甩下两枚暗器,浓密黄烟即刻弥漫了凉亭周围,令人无法视物。秋凤舞神色微凛,凭著先前记忆掠至舒流衣身边,将人提起。等他扬袖荡开迷烟,戎骞旗已无踪影。
「咳咳……」舒流衣不慎吸进些迷烟,咳了数声,慢慢昏厥。
管丹枫早有防备,提前闭住呼吸,倒是安然无恙,提剑请缨。「师父,要不要丹枫去追那个欺师灭祖的叛徒?」
秋凤舞摇头,抱著舒流衣疾步往外走。「回昆仑。」
舒流衣翌日清早,是在马车内被痛醒的。
脸皮像是浇了辣椒油般火辣辣地灼疼。皮下,却似有人慢条斯理地用小刀在刮,要将他满脸的肌肉都从骨头上剔下来。
「啊!──」他在车厢内直打滚,根本就无暇顾及自己脸上尽是脓血,用力捂住面孔,想减轻这剧痛。
秋凤舞师徒被他惨叫惊到,都停了下来。秋凤舞入内看清情形,黑眸微沈。叫管丹枫递进金创药粉,拿清水化开了,蘸在帕子上仔细替舒流衣擦拭脸庞。花了盏茶功夫,伤口脓血才算处理干净,但不多久,血水又自皮肤裂缝间缓慢滋出。
舒流衣想不到秋凤舞竟会不嫌污秽,亲自为他擦脸,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脸上的疼痛仿佛也减轻了许多。
秋凤舞丢掉已被脓血弄脏的帕子,突伸手,隔衣扣住了舒流衣的脉门。舒流衣吃了一惊,正在揣测秋凤舞的用意,脉门上已涌入一股温和而又醇厚无比的暖流,顺著他经脉流转全身,将他被戎骞旗封截住的那几处经穴气血一一打通。运行完一个周天,秋凤舞才放开了手。
舒流衣暗自运气,内息已畅行无阻。念及自己刚才还在担心秋凤舞会不会是想要动手折磨他,羞惭难当,嗫嚅著想道谢,却蓦然间变得笨嘴拙舌,不知该如何开口。眼看秋凤舞即将跳下马车,他忙道:「秋、秋掌门,等等!」
男人回头,冷漠地看著他。舒流衣也没指望秋凤舞会接他的话,只管一个人滔滔不绝,将遇上戎骞旗後的事一一告知秋凤舞。他不是没担心过戎骞旗的威胁,但无论如何,都得让秋凤舞知道戎骞旗的真面目。
「你说他是辽国戎王?还对来喝喜酒的宾客都下了毒?」管丹枫震惊。她还以为戎骞旗只是普通辽人,为了练得师父的绝世剑法才拜入昆仑门下。
秋凤舞戴著面具的脸虽然看不出表情变化,黑眸也不禁微缩。对方如此来头,逃脱了,对昆仑派可是个大威胁,也许,追上戎骞旗斩草除根才是上策……然而看了看舒流衣的脸,秋凤舞眼神重归淡漠,寒声吩咐管丹枫:「驾车走得太慢,我和舒家大公子骑马先回昆仑,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是。」管丹枫内心万般不愿意师父和那混蛋独处,但师命不可违,她也不敢再过问师父和舒流衣之间的事情,替两人收拾起衣物细软打个包裹,又将自己那匹坐骑让给舒流衣骑乘,顺便给了舒流衣一个警告的眼神。
舒流衣暗叹,戴上纱帽遮住自己骇人的面容,策马跟在了秋凤舞身後。
夕照红如焰火,将满天云霞烧成缤纷变幻的赤色,又慢慢地,坠落逶迤青山背後。
又一个夜晚降临。
已经马不停蹄地赶了整整一天的路,舒流衣此刻两条腿都有些麻木了,但前边黑马上的秋凤舞,却丝毫没有下马休憩的迹象,依然鞭打著坐骑,全速飞驰。
这样走法,别说人吃不消,坐骑也会累垮。舒流衣忍了又忍,再经过个小村庄,天色已全黑,见秋凤舞仍无意停下投宿,他终於开口恳求:「秋掌门,找个地方休息可好,明天再赶路吧!」
秋凤舞冷哼一声,手勒紧了缰绳,黑马嘶鸣著停下前进。舒流衣又惊又喜,忙下了马,牵著坐骑走到路边草地上一坐,腹中突地响起两声哀鸣。
干粮都在秋凤舞的坐骑马鞍後挂著。男人默默解开行囊,拿了面饼递给舒流衣,拎著空水囊略一观望,走去不远处一条溪边汲满水後,将水囊放到舒流衣面前。
舒流衣看著这一切,感激之余,心脏更酸胀得难受。以他昔日所为,秋凤舞不来报复他,已可说对他仁至义尽,竟还不计前嫌地出手救他,处处照顾他。
遭他嫌弃的那张丑脸下,其实藏著颗至情至性的心。而他这个有眼无珠的笨蛋,之前只顾纠结秋凤舞的容貌,对男人的真心视而不见。枉他还一直自怨自艾找不到真正的知己爱侣,明明今生最值得他珍爱的人就在眼前,却被他亲手推开。
一边咀嚼著满腔悔恨苦涩,他一边也暗暗下了决心,哪怕赔上後半辈子,也要设法挽回秋凤舞。
他低声道:「这种事,秋掌门吩咐我做就好了。」
秋凤舞冷漠依旧,一言不发。舒流衣也知道男人不可能轻易原谅他,用衣袖拂干净身边的草地,鼓足勇气微笑:「秋掌门,你也坐下休息吧!」
男人静了静,眼里逐渐腾起自嘲之色,反而走到远离舒流衣的地方,才开始慢慢吃起干粮。
凝望著秋凤舞颀长又寂寥的背影,舒流衣咬紧了嘴唇。他是真的想抚平自己昔日在秋凤舞心底刻下的伤痕,可秋凤舞是不是已不肯再信他?
他忽然冲动地欲将心中所想向秋凤舞悉数倾吐,不管男人相信与否,他只想让秋凤舞知道,他这回,是认真的。
「秋掌门,我──」
他才说了四个字,秋凤舞陡地旋身,跃上黑马,冷冷道:「休息够了,就上路。」也不等舒流衣,径自一踢马肚,策马西行。
舒流衣唯有苦笑,匆匆上马追去。
蹄声交错,载著两人越行越远,最终融入茫茫夜色之中。
其後的行程中,除了每天少得可怜的一两个时辰睡眠,其余时间都花在了马背上。有几次舒流衣实在太过疲倦,想多歇息片刻,秋凤舞却根本不理他,甚至又回到了最初的冷漠,不与他说话。舒流衣也只好咬牙继续上路。
他的脸,仍是每天都灼痛渗血,好在毒性并未再进一步加剧扩散。偶尔两次,舒流衣痛得太厉害,秋凤舞便不再赶路,为舒流衣敷药输气,试图减轻他的痛楚。
自始至终,男人都不愿和他目光接触,为他擦拭脸上脓血的动作,却始终温和轻柔,令舒流衣痴痴沈溺其间,浑然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只盼光阴就此驻足。
瑶池之水,清澈无暇,如块巨大的碧玉,静躺在昆仑群山的怀抱中。
「师父,你回来啦!」
几名弟子正在总堂大门前梭巡,看到秋凤舞终於归来,都高兴地迎上前,帮师父将坐骑牵去马厩,见师父背後还跟著个头戴黑纱帽的男子,不免诧异地打量起来。
「你,你是舒流衣?」青檀与舒流衣相处时间颇长,很快认出了他的身形,少年面色顿时变得古怪。余人也都面露怒容,对舒流衣怒目相向。
秋凤舞自舒家回来後,气极呕血,此事本来瞒住了众弟子,但多年都未离瑶池寸步的师父突然间两次下山远行,弟子们均在私下议论纷纷,追问曾随秋凤舞下山的那名男弟子。那弟子拗不过同门连日盘问,只得道出师父去过江南舒家找人,还为那不辞而别的舒家大公子动了肝火。诸弟子现在见到这惹师父动怒奔波的罪魁祸首,自然没人给他好脸色。
舒流衣黯然苦笑。瞧这阵仗,他在昆仑的日子多半不会好过。见前面秋凤舞雪衣飘飞已走出老远,他低头,躲过一群弟子指责的眼光,快步追著秋凤舞颀长背影走向无香院。
院内,清寂如旧。大树枝繁叶茂,上空,碧天如洗。
宁谧幽静中,只听到风拂花落。几瓣白花悠然轻飘坠落,恰好掉在秋凤舞肩头发丝上,簌簌滑过黑发,化入尘埃。
舒流衣的鼻根,遽然间便不受控制地发了酸──为秋凤舞束上花环的那一刻,仿佛又重回眼前。白花黑发,漂亮得纯粹无垢。可他已经再也不能像那天一样,去夸一声「真的,很美。」
他悄然吞咽著嘴里无名的苦涩。前边秋凤舞已径自进了内室,关起房门,将他摒弃在外。
舒流衣僵立许久,摘下纱帽,慢慢向自己以前居住的那间客房走去。
房门只是虚掩,似乎一直在等著屋主回来。屋里每一样东西摆设,均和从前一般无二,案上搁著青玉笛,他中秋那天下厨後换下的一件长衫也依然扔在榻上……
一切,仿佛都封存在他离去的那一天,唯有落满每件物品上的尘埃提醒著他逝去的那段时日……
舒流衣心头百转千回,惆怅之余,喉头热热的,像有什麽东西在挣扎著想要冲出来,却又卡在半途,憋得喉咙生痛。
第8章
秋凤舞伫立在门外,冷眼看了舒流衣好一阵,才踏进屋,将手里一个小碗放在桌上。
碗底是两枚黑乎乎的新鲜鱼胆,还带著点血丝,腥气扑鼻。
「一枚敷脸,一枚内服。」他冷冷交代完,扭头就走。
「啊?……」等舒流衣反应过来秋凤舞居然开口和他说话了,後者早已走远。
他拈起枚鱼胆,也看不出有什麽特别之处,但直觉秋凤舞不会害他,便忍著血腥味丢进嘴里,囫囵吞下。另一枚捏碎了,将胆汁涂到脸上,起初只觉有点清凉,过了片刻,脸上疼痛略有减缓,也不再渗血,想来这种鱼胆有镇痛止血的妙用。
秋凤舞这麽急著赶回昆仑,多半也是为了让他早点服用这鱼胆。这男人,明明被他所伤,依然见不得他受苦……舒流衣心头又是欢喜又是辛酸,半晌,终於振奋起来,出去提了一桶水,开始打扫房间。
忙碌停当,日头已然偏西。厨房那边,飘来米饭香味。他想了想,戴起纱帽,往厨房走去。
做饭的,还是原先那个聋哑老仆,正佝偻著腰背在洗菜,被舒流衣在肩头轻拍了下,哑仆回头。
「我来做饭。」舒流衣连比带划打著手势。他当初跟哑仆打过不少交道,那哑仆认出他,懂了他的意思,便把厨房让给他,还伸出大麽指对舒流衣一竖,又指著秋凤舞内室的方向,依依呀呀地笑。
舒流衣知道哑仆是夸他厨艺好,说秋凤舞喜欢吃他做的饭菜。他苦笑,再怎麽喜欢,也都成了过去。只要待会秋凤舞别把他做的东西丢出来,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做好数碟秋凤舞最爱吃的小菜,将饭菜摆上托盘,让哑仆给秋凤舞送去,舒流衣留在厨房收拾,一边忐忑不安地等著哑仆回来。
「不吃?」看到哑仆一脸迷茫地端著原封不动的饭菜返回,他尽管早已预料会是这结果,仍忍不住黯然神伤。
秋凤舞是真的连半点弥补的机会也不愿给他……
舒流衣木然坐在厨房的门槛上,久久没有动弹,直至黑夜将他的身影完全吞噬。
翌日正午前,小碗放上桌面,碗里照例两枚鱼胆。
「跟昨天同样的用法。」秋凤舞漠然甩下一句後,更不多看舒流衣一眼,拂袖离去。
是要每天都服用麽?舒流衣捏起枚鱼胆,却没有急著放入口中。沈思片刻後,反而折去厨房,做了几碟精致小炒,亲自端了走到秋凤舞紧闭的房门前。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最平缓的语调柔声道:「凤舞,吃饭了。」
门後没有任何回应。
舒流衣并不指望秋凤舞会回答他,所以继续自言自语:「凤舞,当初是我混蛋,不该嫌你丑。我的脸变成这样,是报应。就算你恨我一辈子,我也没怨言。现在我也不奢望你原谅我,只想能为你做点什麽。我知道,你喜欢我做的饭菜,今後,我每天都会给你做一日三餐。凤舞,我昨天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我是说真的。」
他说完,等了可谓漫长的时间後,才听到秋凤舞清冷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舒家大公子,我不恨你,我只是看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