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尘印
若非遭人排挤,我本也可风光无限。我原本以为自己已将那些追名逐利的念头抹去,这一刻才发现,我根本不曾放下过。
「……虞世兄?世兄!」耳边几声大呼,终於将我唤回。
孔大学士捋著三柳长须,慢条斯理地道:「老夫为官多年,难得有几人能真正入老夫的眼。虞世兄才华横溢,又是翩翩年少,若得时来运转,将来必定为国之栋梁啊!」
「孔大人太抬举晚生了。」我涩然苦笑。
「虞世兄不必过谦。老夫这双眼是不会看错人的。」孔大学士亲手提了茶壶,为我斟著茶,慈霭地微笑:「老夫若有虞世兄这般少年才俊的儿子,死也瞑目了。唉,可惜老夫膝下只有一女,又生性顽劣,想要找个虞世兄这样的东床快婿,难呐……」
我手一颤,几点茶水溅出了杯盏。
他的话,已经挑明到这个地步,我如何还会听不出。我竭力维持著镇定,心脏却已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
我自问满腹经纶,不输於当朝任何一文臣,奈何宦门森严,我这寒微後辈无人指引,终其一生恐怕也只能徘徊门外,搔首兴叹。但倘若能成为孔大学士的乘龙快婿,借著他在朝中的声望人脉,平步青云易如反掌。
本已离我极为遥远的官宦家奢华气息,蓦地里再度扑面而来,只要我伸手,便可攫取。
我紧紧地,牢牢地握住了手中杯──功名利禄,光宗耀祖,不就是我毕生所求麽?……
向孔大学士辞行时,他对我的称呼已从世兄变成了贤侄。送我回虞府的,也不再是之前那顶青布小轿,而是孔大学士所用的轿子。
轿夫殷勤地服侍我上轿,神态恭敬又谄媚。
我看在眼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快意,仿佛多年来遭受的所有轻视突然找到了宣泄之道。成为人上人的滋味,果然和我想象中一样美好,是以难怪多少人碌碌钻营,只图一朝飞黄腾达。
而这个机会,如今就摆在我面前。我真的不想放过……
我抚摸著身上油光水滑的紫貂皮裘,深深呼吸。
「玉郎,我等了好一阵了。听忠叔说你去了孔学士府上做客。」见我踏进书房,流衣搁下书卷,笑著站起身。看到我身上的紫貂皮裘,他怔了怔。
「这皮裘是我临行前,孔大人送我的。」我抢在他之前说。
他有些疑惑,但没再说什麽,拿起件帽沿儿镶坠白毛的鹅黄色袍子递给我:「我走了好几家,这件面料和手工都还过得去,玉郎,你来试试。我还给你订制了几身,过几天就会送来。」
我瞧著他温柔如初的笑容,倏觉胸口发酸,可我路上已寻思过千百遍,也明白自己该做什麽。我推开了他的手,淡淡道:「不用了。这皮裘够暖和,不劳你再破费。」
他真正愣住了,「玉郎,你、你说什麽呢?只是件衣物而已,你何必这麽生分?你──」
「孔大人想招我为婿。」我打断了他,转头,避开他的视线,硬著心肠继续道:「我就要迎娶孔家千金了,流衣,你走吧。」
死一样的沈寂。良久,他才慢慢地开口,没有我想象中的震惊、愤怒,反而温柔异常,那麽的小心翼翼,似乎怕只要一大声,便会将一场幻梦尽皆吹散,了无印迹。「玉郎,你当真决定了?」
我背著他咬紧嘴唇,不吭声,依稀听到他在轻叹。
「玉郎……」他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其实一直都不舒服,不甘心就此埋没。可是,官场乌烟瘴气,最是阴暗艰险,你就真的这麽想跻身官场?」
他说的,我当然最清楚不过。然而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真正超然物外,逃过名利诱惑?
他等不到我回答,长长呼出一口气,从背後抱住了我。「玉郎,我家境也还算殷实,你若是愿意,随我一起回去可好?你想要什麽,只要我力所能及,总能为你办到。」
我本来对他心存歉疚,可他这番话听来格外刺耳。我堂堂男儿,何至於要靠他施舍?我愤而挣脱他怀抱,沈下脸冷冷道:「舒流衣,你当我什麽?我虞玉郎此刻虽不得志,也不会沦落到赖你来度日,总有我扬眉吐气的一日。」
「你误会了。先前是我失言,可我绝没有看轻你的意思。你相信我。」
他赶忙向我解释,眉宇间的焦急一览无遗。我不由得缄默了一下。我信他不是有意来轻侮我,但那又有何用?我和他,注定不是同道中人。
「流衣,我是虞家子孙,就得光耀门庭。娶孔家千金,是最快的出路。」我听著自己平静异常的声音,自己也觉得发寒,可我还是得狠下心,彻底让他断念。「还有件事,你也别忘了,我是独子,总得接续虞家香火。」
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看了我许久,才带著最後一丝冀望轻声提醒我:「玉郎,你说过的,我们两个,以後都要在一起。你忘记了吗?……」
那个冬至之夜啊……早已如烙痕深刻在我体内,怎麽可能忘却……我笑了,悠悠道:「那晚我喝醉了而已。醉酒人的话,流衣你也当真?」
他俊雅的脸终於扭曲,高举起手。那霎那,我竟骇然以为他会狠狠扇我几巴掌,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然而他的手,最终只是轻若无物般落在我肩头。他的目光酸楚,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温柔。「玉郎,只要你觉得这麽做,你会开心,我不会再来碍著你的。我走了。」
他依依不舍地望了我最後一眼,转身离开了书房。
我一心想要逼走他,但当他真的从我视线里消失,我却僵立著不知所措,半晌才惊醒,从书房追出宅子大门外。
冬雪仍下得簌簌扬扬,冰树霜条,天地一片的惨白凄清,只有他两排浅浅的脚印昭示著他确已离我而去。不多时,就连那脚印也被飘落的雪花覆盖住,再也没留下丁点痕迹……
我大病了七个日夜,发著高烧,梦里胡话连篇。两名老仆乱了手脚,孔大学士也被惊动了,请来本地最好的大夫为我诊治。
喝下多贴苦涩汤药後,我终於清醒。老仆们喜极而泣,我也随著他们淡然笑。揽镜自照,镜里那人容颜清减,笑容更陌生得叫我自己害怕。
我已不是从前那个虞玉郎。
我请了媒人上孔府提亲,纳采、征名、纳吉……每一步都有条不紊又走得飞快。屋檐下冰凌尚未消融,我已如愿娶回了孔家千金。
洞房设在我的老宅中。孔大学士本要将他那座别院赠与我作新人拜堂之用,被我以理婉拒,他便将地契也放进了爱女的陪嫁中。
爆竹喧天,宾客如云,每个人都极力巴结奉承著我,争著向我敬酒。叫我「虞兄」叫得最热络起劲的,就数云涛楼上对我视若无睹的那几人。种种丑态,让已经喝得半醉的我一阵恶心反胃,真想呕吐。
县尉一直紧跟著我与众宾客应酬,俨然以我好友自居。我於是一把抓住他,故意吐了他一身。他狼狈万分,脸色阵青阵红,却又不敢发作,打个哈哈道:「不碍事,不碍事!虞兄今儿个大喜,就该多喝上几杯。我这做兄弟的,都替虞兄高兴著呢!」
「没错,没错。」满堂宾客都笑开了。而我,笑得最大声。
乱哄哄曲终人散去,我摇晃著跨入洞房,打发走喜娘丫鬟,粗鲁地扯掉了新娘的大红盖头。
她低声惊呼,红豔的烛火映上她面容,眉如翠黛,肤若凝脂,出乎我意料的娇美动人。
婚前我已想过无数次,孔大学士如此纡尊降贵,急於促成这门亲事,多半是因为孔家千金相貌丑陋,又或身有残疾,嫁入官宦豪门恐遭夫家冷落苛待,所以才不得已下嫁给我。可现实,完全推翻了我种种揣测。
我心头一时间竟掠过几分窃喜,抛下盖头,坐到了她身边。
她美目隐含泪光,似乎刚才被我吓得不轻,当我为她宽衣解带时,她不安地绞拧著春葱般的纤指,眼睫轻颤,抖得越发厉害。
我想我那刻是真的对她起了怜爱之心,想好好呵护她。然而解开她腰间最後一件衣物後,我刚生出的那点爱意眨眼间便被震惊和滔天怒意湮没──
裹在孔家千金层层叠叠华美嫁衣下的,竟是段臃肿腰身和隆起的小腹。纵使我从未碰过女人,我也知道那究竟意味著什麽。
这,才是孔大学士急著将女儿嫁给我的真正原因。
我死死瞪著她因畏惧发青的脸,双拳握到几乎可闻骨节声响,猛地推倒了案头那对龙凤喜烛,头也不回地冲出洞房。
身後,隐隐传来她细碎的呜咽。
这等奇耻大辱,我怎麽忍受!打著马连夜一口气冲到孔大学士别府门口时,看到檐下那盏盏刺眼的大红灯笼,我怒火更旺,毫不理会上前向我搭话奉承的家丁,直往里闯。
管事闻声赶来,似乎早得孔大学士叮嘱,反而堆著笑脸道:「老爷正在书房等姑爷您呢!」
他倒是笃定,算准了我一定会赶来质问他,我忿忿地随管事走进书房。
孔大学士正好整以暇喝著茶,一脸的轻松,屏退管事後没等我开口,先笑开了,硬拉我入了座:「贤婿,来,坐!我还正想命人去你府上报喜,呵呵。我早些时候向圣上荐举你做通直郎,在太子身边当差,圣上已经准了。下个月贤婿就需赴京上任。以贤婿的机敏才智,日後新皇登基,贤婿必当位极人臣,到时可别忘了我这个老丈人啊!」
我胸口仍窝著一团火气,发热的头脑却慢慢冷却下来。孔大学士是我平步青云的梯子,如果与他撕破脸,我的仕途也就完了。
为了锦绣前程,我已放弃了流衣,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早该知道,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无法再回头,可是孔家千金肚里那块肉……
我咬牙,极力压抑下满心愤怒,对孔大学士道:「岳父大人厚爱,玉郎铭记在心。可、可那个孽种,玉郎绝容不得他。」
这已是我所能做出最大的让步了。找个口风紧的稳婆打掉胎儿,孔家千金还是继续做虞夫人,孔大学士也可免家门蒙羞。至於那孽种究竟是哪来的,我根本不想追问,即便问,只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否则以孔大学士在朝中炙手可热的权势,若查知对方来历,哪还有找上我。
我料孔大学士会同意,谁知他面色一变,连连摇头,断然道:「贤婿绝不可造次,千万不能伤到胎儿。」
「难道就让那孽种生下来不成?」我终於失去了耐心,冷笑:「玉郎可没岳父大人你好心肠,留个不明不白的野种在家。」
孔大学生老脸发红,明显恼羞成怒,干咳一声,刚想说话,一个低沈又极具威严的陌生声音突兀响起,傲然道:「虞玉郎,本王的龙种,岂是你能随口诋毁的?」
我震惊地看著一人自巨大的屏风後踱出,那人身形挺拔颀长,脸容隐在摇曳的烛影里,明暗变幻,模糊不清,唯有一双锐利的眼,正冷冷望著我。
这人是谁?怎麽会躲在孔大学士书房内?我惊疑之际,孔大学士已恭谨地朝那陌生人躬身行礼,赔笑道:「安王息怒,玉郎他少不更事,老臣会好好教他。」
我脑间轰的一响,愣在当场。
我虽尚未涉足官场,但安王这名号,却不生疏。传闻当今圣上年轻时最宠爱的,便是出身寒微的安妃,还爱屋及乌想立安妃之子为太子,结果招致朝中重臣激烈反对,不得已暂缓。那安妃也是红颜薄命,几年後患了肺疾,香消玉殒,临终前殷殷恳求圣上切勿立其子为储。圣上厚葬安妃後,便依著安妃遗愿,册立正宫所出为太子,又将安妃之子封为安王,赐了封地,遣出汴京居住。
君王多情也无情,年年岁岁新美人鱼贯入宫,圣上逐渐淡忘了已作古的安妃,那安王,更是早被遗忘,多年未被召唤回京了……
我想不到,孔家千金肚里怀的,竟会是这安王的骨血。
「为什麽要我娶她?」我想克制住内心强烈的惧意,然而直觉告诉我,这门亲事已将我拖进了泥潭,我背脊凉凉的,渗出了冷汗。
安王只是冷眼以对,不屑作答。孔大学士替他开了口:「安王妃善妒,娘家势力又大,安王若将小女惜惜娶回去,必遭安王妃毒手。况且安王还需借助安王妃娘家人成大业,只好先委屈玉郎你和小女一阵了。」
我多年书经不是白读的,当然明白他所谓的「成大业」指的是什麽,更想通了孔大学士安排我去太子身边当差的目的──要我监视刺探太子一举一动,助安王成事。
成,我也未必能有什麽好下场,可若是败了,想必只有死路一条。我仅是一局外人,图的不过是光宗耀祖,压根不想卷入帝王家宫闱倾轧、骨肉相残的闹剧中去。
我勉强挤出个笑容,故作镇定道:「安王,孔大人,玉郎除了识几个字,什麽也不懂,也做不来官,只想在乡间安稳度日,通直郎一职,还请孔大人另择贤能。」
安王锋锐的目光落到我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我已觉无比漫长,难掩心悸,就听安王低声笑了笑,他眼里,却不带半点暖意。「虞玉郎,你比本王想象中聪明,只不过──」
他迈著沈稳的步伐,一步步向我逼近,我被他的身影迫得步步後退,唯恐稍慢,便会被他的影子整个吞噬。背心倏忽撞到硬物,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碰到墙壁,无路可退。
借著身旁灯火,我终於看清了面前人。瘦削冷峻的一张脸,长眉,目也细长,此刻正含著丝缕讥笑。「你已经知道了太多,你以为自己还有别的路可以走麽?」
他骤然伸手,扣住我双肩,他的手掌同样瘦削修长,力道大得惊人。
我几乎听见自己的肩骨都在他手下发出轻微响声,忍不住痛得皱起了眉头。想向孔大学士求救,才发现孔大学士不知何时竟已悄然离开。
书房内,只有我和这个安王。
恐惧终於将我湮没──这安王,不会想要杀我灭口吧……
我惊恐地盯著他,他却只是微微眯了下眼眸,随即似猫逗弄耗子般,轻抬起我的脸,轻描淡写道:「你在抖什麽?怕本王杀了你?你放心,你可是孔大学士的爱婿,死不得。」
他面上尚挂著令人发寒的笑,一只手却探向我下身最脆弱的地方──
「啊!──」我大叫,但声音很快被他另一只手捂在了嘴里。整个人也被他紧紧压在墙上。
下体巨大的痛楚侵袭而至,我依稀听见他在我耳畔慢悠悠地森然低笑:「虞玉郎,惜惜是本王的女人,可不容你染指。你最好记住本王今晚说过的话,否则,本王有更多的法子,让你这辈子永远都碰不了女人。」
我疼得浑身颤抖,冷汗顺两鬓在流,眼角却热热的,有点滚烫的液体缓慢滑出了眼窝,滴上他的手掌。
天色放晴,孔大学士命仆役用轿子将我送回了虞宅。
忠叔看到我,吃惊地问我面色怎会白成纸一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摇头,蹒跚著走去书房,把自己关在了房内。
所有的一切总算被摒弃在外,我沿著门板慢慢地滑坐到地上,慢慢地环视著这个我和流衣度过最多时光的地方,张口,无声笑。嘴里,很快尝到了咸涩的苦味。
流衣……我悔不当初……
可再多懊悔又有何用,他都不可能再回到我身边。
这条路,既是我自己选择的,纵有千万凶险,我也只能一个人继续走下去了……
半月後,我带著孔家千金到了汴京,住进孔大学士为我置下的宅院里。
太子是个脾性温吞的人,爱琴棋书画,对政事却似乎并不怎麽关心。原本,世人也只有对得不到的东西,才会特别地执著。
我顶著孔大学士爱婿的身份,接近了太子,很得他信任赏识。我也乐得时刻待在太子那边,以致太子有时都取笑起我:「虞爱卿,你如此冷落娇妻,你那泰山可要来东宫兴师问罪了。」
我只能扯出个虚假的微笑,心脏,宛如被人捏住般痛。
朝中年轻之辈,谁不羡慕我娶得高门贵女,又为东宫官,将来前途无量。只有我,才知道那是何等屈辱。
我不想回府,不想见那个女人,可大半年後,我仍是不得不赶回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