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尘印
心底那最後一根弦便在他蛊惑的气息里戛然绷断,我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轻叹──事情,怎会走到这个田地?……
他显然也很清楚我心中的困惑和迷惘,所以一得机会,便缠著我卿卿我我,令我除了他之外,无暇顾及其它。
而我,其实也不想去考虑将来,只因我怕这份不容见世人的情意根本经不起岁月推敲。
我闭门谢客,推掉了所有应酬游乐,只与他厮守,督著他喝下一碗碗苦涩汤药,看著他气色一日日好转,容光焕发。
後院荷塘莲瓣怒放,转瞬又见红枫舞落。我惊觉时日竟过得如此之快,他却只怪冬季迟迟未来。
「等下了大雪,我们就在雪地里架上泥炉,烫上一壶陈年花雕,我再去打些野味,让隋兄弟也尝尝我的手艺。」
「你会做菜?」我乜斜著眼瞅他,幻想著一个翩翩佳公子手持锅铲,在厨房手忙脚乱的场景,不由失笑:「那我可得点几道好菜,嗯,到时给我来个红油焖鹿腿,葱爆山猪肚,还有……」
我有心刁难他,一口气报了七八个菜名。他笑看我,满眼都是宠溺。「只要你吃得下,我都依你。」
当时的我和他,都不曾料到,那一天永远也盼不到。
深秋时节,一辆风尘仆仆的驴车停在了五行堂的大门口。
我那早已被我遗忘的未婚妻子金玲珑,由一个年老仆妇陪伴著,款款步入我的视线。
她低眉垂眼,楚楚惹怜,一身白衣白裙,益发显得娇女弱质,肤光若雪,杨柳纤腰轻扭间,堂里好几个血气方刚的弟兄都看直了眼。
我也有霎那恍惚──这人,真是当年那个又胖又爱拖鼻涕的小丫头吗?
「隋棠哥哥……」她也看见了我,美目蓦然泛泪,扑入我怀中嘤嘤地哭了起来。「我总算见到你了,爹娘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什麽?!我这时,才看清她全身缟素。
「爹娘半年前染了重病,双双过世了,我在关外又举目无亲,只能来投靠隋棠哥哥你。一路上,多亏了奶娘,我才能平安来到这里。」她抹著泪,忽然似乎意识到自己正靠在个男人身上,不禁赧然後退,连粉颈也羞红了。
她那奶娘哎唷一声,在旁打圆场。「小姐就是脸皮子薄。隋堂主是小姐你的未来夫君,又不是外人,小姐你害什麽臊呢?」
边上弟兄都笑开了,跟著起哄:「原来是嫂子来了啊!堂主,什麽时候请咱们弟兄喝喜酒啊?」
我听著弟兄们欢呼雀跃,再看看那娇弱动人的金玲珑,一时间,竟觉得周遭一切均变得不太真实,怔怔扭头──
他就远远地站在一边,俊美的脸上虽然还挂著一贯的慵懒微笑,目光里,全是我从所未见的彷徨。
当晚,安顿好玲珑主仆後,我回到房中。
室内一团漆黑,他也不点灯烛,独自一人坐在黑暗里,等著我。
我突然觉得心痛,过去,从背後俯身抱住了他,和他一起静静倾听著我俩的呼吸与心跳声。
良久,他终於轻声开了口,很无奈。「隋兄弟,你有什麽打算?」
我就怕他问我这个,更用力抱紧他,哀求道:「流衣,你别问了,我真的不知道……」
那个,是爹娘为我打小就订下的未婚妻子,况且如今又父母双亡,来投奔我。於情於理,我都不能弃她於不顾。否则,她一个娇滴滴、怯生生的女儿家,何以为生?
他似乎也早已预知我的答案,肩膀微微在动,我想他是在无声笑。
「我不会再问的,你不用为难。」他安慰地轻拍著我的手,语气很和缓。
我深知他内心绝不会如他表面平静,却又根本想不出任何话来回应他。
那一夜,我俩谁也没再开口,就在黑夜里枯坐到天明。
玲珑不但美,厨艺也出色,这点倒是被我那有先见之明的娘给说中了。
短短数日,她已熟悉了五行堂上下,不再像最初那样羞怯,还亲自下厨,为我做羹汤,俨然是个贤惠的小妻子。
她不知流衣与我的关系,只当他是我的朋友,每次用饭时,她都巧笑嫣兮,邀流衣留下一起用饭。
我在腹中苦笑。而流衣,眼神一日比一日黯淡。只有玲珑蒙在鼓里,殷勤地为我俩盛汤添饭。
我瞧著她脸上天真的笑容,忽觉害怕──她若是得知真相,会如何?
这一天,来得出乎我意料地快。
那日上午,我去了城中一位武林耆老家送寿礼,还没回到五行堂,小厮急匆匆地在路上拦住我。「堂主,你赶快回去吧,金家小姐她出事了!」
「什麽事?」我边往回赶边向他追问,他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我更心焦,冲回五行堂,隔著老远,便听到金家奶娘呼天抢地的哭声从玲珑房中传出。「小姐啊,你究竟有什麽想不开非要悬梁自尽啊!你要是就这麽走了,我这老婆子也不想活了,陪小姐你一块去了算了。」
看到我进房,奶娘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揪住我。「姑爷,你一定要救我家小姐啊!不然我老婆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玲珑就躺在床上,脸色雪白,纤细的颈中一道勒痕触目惊心。
正在替她把脉的大夫也不堪奶娘哭闹,好说歹说将她劝了出去。「好啦,小姐她只是晕过去了,吃几贴药就好,你别再哭,快去厨房煎些姜汁糖水来。」
送走了奶娘,大夫终於吐口长气,责怪我:「你是不是对不起人家姑娘家了?好好一个女娃儿,怎麽会突然寻死觅活起来?要不是她奶娘发现得早,金家小姐就有性命之忧了。」
我全然无暇反驳他,只急著寻找流衣。
他就悄然伫立在廊檐下,看著我朝他走近,他牵了牵嘴角,涩然低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麽。玲珑她已经知道了。你出门後,她便来质问我,又哭著走了,我怕她想不开,赶过来,就听见奶娘在喊人救命……」
我头脑嗡嗡地响,听不进他後面还在说些什麽,张著嘴,无言以对。
他和我,相顾无语。
枯叶被风带起,在他脚边打著转,瑟瑟抖。他对我凝视许久,最终微微一笑,温柔无比。「隋兄弟,该是我走的时候了。你保重,後会……还是无期罢……」
「流衣……」我想拉住他,可手掌却重逾千钧,怎麽也抬不起来。我凭什麽去拉住他?
自从玲珑踏入五行堂的那天起,我就明白,自己即将失去他,只是不知道会在何时。而他,其实也在等著这一天。或许是因为心头仍存些微奢望,才迟迟眷恋不去。
可今天,一道勒痕,彻底勒断了一切。
我僵立著,看他越行越远,直至消失。心口猛地窜过一阵奇痛,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後会无期。
黄昏时,玲珑悠悠苏醒。面对我,她起初只是泪珠涟涟,一心要走。
我又怎能放任她一个弱女子带伤离去,在我费尽口舌,赔了无数不是後,玲珑终於收泪。
第一场雪在岁末飘落,我与玲珑成了亲。
道贺的宾客不少,也有人在远方无法亲至,托人送了贺礼来。翌日管事清点满堂贺礼时,竟翻到一份江南舒家的礼单。
「是太平赌坊的地契和房契。堂主,这可是厚礼啊!」管事又惊又喜:「啊,还有这壶酒,说是送给堂主你喝的。」
我看著管事递过来的镶玉银制扁酒壶,已然痴了。
流衣,流衣,为何还待我如斯……我轻抚著酒壶,只余冰冷,再也没有他的体温。拔开壶塞,醇香入鼻。
是上等的陈年花雕。
窗外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无声落,我想起与他的约定,双眼酸胀刺痛,只能大口大口,喝著同样冰冷的花雕。
那晚,我酩酊大醉,卧雪而眠。
第二日起,我继续借酒浇愁,整日浑浑噩噩,无心处理堂中事务。这五行堂兴也好,衰也罢,跟我又有何干?
我日日狂醉潦倒,弟兄们与我日益疏远,唯有玲珑仍温言细语,细心照顾我起居衣食。
我想她是真的爱著我,每每看到她在房中含著泪,默默为我打扫满地的酒瓶碎屑,我终究对她生出一丝歉意──我已辜负流衣,不该再辜负她。
当来年秋浓,稳婆抱来我和她的孩子後,我终是决意从此滴酒不沾,做个好父亲。
我著手重振五行堂,然而翻开账簿,我惊奇地发现,五行堂的产业营生远比我想象中好上百倍,非但不曾败落,甚至收入丰盈。
「这都亏堂主夫人经营有方。」账房大夸玲珑。
我默然,是的,我怎麽忘了,玲珑自小便随她双亲远赴关外营生,自然熟稔商家经络。
堂里的弟兄们,在我消沈颓唐的一年内,也已唯玲珑马首是瞻。「夫人美若天仙,人又仁厚,菩萨心肠,我家老娘病重,夫人知道了,立刻给请了大夫,还让我去账房支汤药银子呢!」
「就是,上次赈灾,夫人还散给饥民百石粮食,又捐银重修被大水冲垮的两座石桥,方圆百里,都夸咱们夫人是活观音。」
「……」
我所经之处,尽听到弟兄们对玲珑的感激敬慕之情。有妻如此,我本该高兴,我却觉隐约不安与迷惘。
众人口中所说的,真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楚楚可怜的玲珑吗?又兴许,我从未真个了解她?
我突然想找奶娘一问究竟,却遍寻不见,问起下人,才知道在我成亲後不久,玲珑就将奶娘用一大笔银两打发走了。
几乎同时被重金遣走的,还有她自尽那日,来向我通风报信的那个小厮。甚至连看著我长大的大夫,也被玲珑请出了大宅,移居他乡,住进玲珑为他购置的田宅。
而我,竟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我怔立风中,半晌,慢慢走向卧房。
房门半掩著,玲珑正对镜梳妆。初为人母的她,体态丰腴,面如满月,更显贵气。她仔细描眉点唇,为自己戴上串粒粒浑圆莹润的珠链後,又摸上自己白皙的脖子。
当初那道勒痕,早已褪尽,可她的手指,依旧在那伤处摩挲。
我依稀记起,曾多次看到她梳妆时在抚摸这旧伤处,只不过我那时日夜沈醉,从未在意。
「呵……」她陡然低声笑,脸上也浮起了得意的笑容。
我在门外瞧著,只觉脊梁微寒,又有种莫名的冲动在胸口强烈地翻腾搅动,想要闯进房,扯住她,好好问清楚。
那天,她真是因为伤心欲绝悬梁自尽麽?那道勒痕,究竟是不是奶娘下手所为?还是……她自己亲手勒的?……
「哇──」摇篮里的孩子蓦地发出一声啼哭。
她忙过去抱起孩子,又急著解衣为孩子喂奶,一边轻声哄著:「乖女儿不哭,娘在这里呢!等你吃饱了,娘就带你去找爹爹玩,不哭啊……」
我呆呆望著她满脸的慈爱和微笑,已抬起的脚又缓慢缩了回去,缓慢转身,无声无息地离开卧房,丝毫没惊动她。
後院景致如旧,风凄寒,叶枯黄,一似流衣离我而去的那一天。
我倚著廊柱,惘然笑。纵使问得清楚,又能挽回什麽?就算真相水落石出,也改变不了过往。
她所做的一切,也无非是想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可笑我,竟还没有她的勇气。
是我,逼走了流衣……
第13章 番外 风流账之景我非
今年春色分外浓,催开了妖娆百花。洛阳城更似锦绣花海,各色牡丹争奇斗豔,雍容绮丽,流霞成波,车轮过处,碾起的尘泥里都隐约飘著甜媚暗香。
国色天香,花中之王,也不枉我的主人千里迢迢自蜀中辗转赶来洛阳赏花。
「景荣──」主人隔著车厢的锦帘嘱咐我:「天色不早,找家上好的客栈先歇下,我要焚香沐浴。明天一早,再送我去沁芳花苑。」
「是。」我扬鞭,赶著马车驶向前方繁华市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