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尘印
主人对他,显然已深怀戒心。回到蜀中後,第一件事便是召集心腹,严禁他们与舒公子谈及任何商号里的事情。
他甚至,不让舒公子踏足大宅,而是重金在附近为他购置了一座宅子,厨子花仆婢女,都买的新人。
「流衣,你也知道我府里早晚有应酬,来往人多,你住著不方便,又容易惹人闲话。这宅子还算清静,就当我送你的。」主人说得客气,言辞里却全不容他人半点非议。
「我非,幸亏我不是女人,否则你岂非要赠我一座黄金屋了?呵……」舒公子自嘲地笑,接过了主人递给他的屋契文书。
我在旁,明明白白看见他眼里毫无应有的喜色,有的,只是几分无奈与挫败。
我想他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知道无从下手,知难而退了。
舒公子的耐性,实在比我想象中强得多。
由夏入秋,眼看著蜀地竹色青了复变黄,遍地金叶簌簌舞,转瞬又被琼雪盖上了一层又一层,他依旧安心地守在这座别院里。
闲来作画赋诗,谱曲吹笛,酿上两坛梅酒,要不就和小厮踢上几脚蹴鞠,怡然自得。遇上主人造访,他高兴起来,更捋起衣袖亲自下厨,为主人烧一桌好菜。
我益发觉得他深藏不露,必有更大的企图。主人的内心,似乎也在动摇。
故意在酒酣耳热後吐露几单大买卖,故意「不小心」落了账簿在别院……那舒公子却始终不动声色。
主人瞧他的眼神,逐渐由戒备变为迷惑,逗留在别院内的时间,也与日俱增。有时一曲抚罢,还会对著舒公子出神。
每逢此刻,舒公子便会取笑他:「我非,我脸上可没有黄金万两,你倒是在看什麽?」
我侍立在旁,也看得出主人心旌动荡,不禁暗自为主人担忧──我这一向自制极佳,冷心冷情的主人,莫非竟不敌那舒公子日久天长的蛊惑?……
临近年关的那几天,主人备下厚礼名帖,例行去拜会当地的几位商家巨擘。
苌员外是其中最财大气粗,脾气也最古怪的一个,唯独对我家主人青眼有加,茶过三巡後他笑道:「景贤弟,去年也是这时节,老夫说想将我那小侄女儿与贤弟你结成秦晋之好,被贤弟你推托了,如今老夫厚颜旧话重提,不知贤弟你意下如何?」
苌员外膝下儿孙成群,最疼爱的,却偏偏是他的侄女。坊间传闻,那侄小姐乃是苌员外与弟媳私通所生,爱如掌上明珠。
「贤弟若不嫌弃我那侄女,老夫愿将一半家财给她陪嫁,日後你我景苌两家相互扶携,岂不是美事一桩?」
边上作陪的苌家长子眼色阴冷,怨毒地盯著我那主人。
去年,正是因为看穿了此人的满腹怨气,主人不曾应下这门亲事,免得日後生出纠葛无数。这次他不便再立即一口回绝伤苌员外颜面,便笑了笑,推说过几日再来答复。
苌员外喜形於色,频频劝酒。
月上中天,酒席方散。我扶著醉醺醺的主人上了马车,交代车夫慢慢驾车,边为主人揉著太阳穴醒酒,边问道:「先生真打算答应这门亲事了?」
「我已经回绝过他一次,再推辞,那老东西多半会恼羞成怒,给我在生意上使绊子,我可不想结下这种仇家。」主人半闭著眼,眉头紧蹙,显然也极为此事头疼,「可你看苌家那大少的神情,我要真娶了他妹子,他怕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唉,这事拖著再说罢。」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不再言语,半晌突然轻声笑了笑,道:「我险些给忘了,今晚我和流衣说好了要过去他那里。景荣,叫车夫转去舒公子府上。」
我瞧见他提起舒公子,眉梢眼角的烦愁顿时一扫而空,尽转笑意,心头猛震,咬咬牙,硬著头皮道:「先生,都敲过了二更,舒公子只怕早已睡了。先生不如明天再去。」
这还是我首遭违背主人的吩咐,主人怔了怔,随即愠道:「景荣,你什麽时候学会替我拿主意了?」他推开我,掀帘,自去叫车夫改道。
「景荣不敢,只是,难道先生不觉得你近来去舒公子那里去得太勤了吗?」既已开了头,我干脆把平时积压在肚里的话统统掏了出来。「先生最初还处处提防著他,如今却三天两头往别院跑。我看那舒公子是越来越得意了。」
「景荣!」主人有些恼了,我仍续道:「先生生气我也要说。这泰源号下的众多产业,花费了先生多少的心血,先生就忍心看著他落入外人手里?」
主人静了一刻,才道:「景荣,我知你忠心,不过舒公子他性子淡泊,你看他每日里只是寄情诗画,悠闲度日,不像碌碌钻营的人,不会来觊觎我的泰源号。」
「这才是舒公子他高明之处。」我实在看不过主人为他说话,拼著被主人责骂也要点醒他。「舒公子这分明是欲擒故纵,引先生你入局。先生你不是时常教诲景荣,知人知面不知心,先生你才结识他大半载,又能了解他多少?先生你想想看,他是舒家堂堂的嫡系大公子,又不是章台妓馆的小倌儿,要不是有所图谋,怎会甘心被你豢养,还变著法子来讨你的欢心?」
主人缄默不语,脸色却变得极是难看。
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可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先生莫非忘记了舒公子是出了名的风流浪荡子,当日在沁芳花苑,又是怎麽轻薄先生的?这种人,最擅长花言巧语,见了美色便穷追不舍,哪有什麽真心可言?景荣只怕先生对他动了真情,上了他的当。」
「别再说了!」主人陡地怒叱一声,俊雅的面目也有些扭曲起来。
我一惊噤口,垂头等著挨训,可耳边只闻主人压抑的深深呼吸,良久,他才又低声重复了一句:「别再说了……」
我这个粗人,也听出了他话里寂寥,为他心酸,却又无言劝慰。
那一晚,马车最终还是驶回了景府,没有去成舒公子的别院。
翌日,主人宿酒彻底清醒,闭口不提昨晚之事,忙著安排过年诸般事宜,盘点核查各分号交上的账册。
数日後,那苌员外居然亲自登门造访,还带来了侄小姐的画像。
他此行是势在必得,我那主人对画上的娟秀人像赞赏一番後,很爽快地应承年後便上门提亲。
苌员外大喜,满意而归。我也又惊又喜,更感意外。
主人卷起画像,随手往书桌一丢,长叹,疲态毕露。「我年将而立,也该为景家留後了,左右要娶,也不必挑挑拣拣了。」他顿了顿,忽又黯然低笑:「景荣,你说得不错,我不该放任自己对他用心。等成了亲,我也可以与他了断。」
我庆幸他,终於不再执迷不悟。
接下来的几天,阖府上下都在忙碌,准备主人下聘之物。
一个除夕,便在忙乱中度过。初一的清晨,大雪飘飞,凉气入骨。舒公子竟破天荒地踏进了景府,在书房找到正在写拜贴的主人。
「你怎麽不在别院待著,到这里来了?」主人头也不抬,继续写他的帖子。
舒公子显然没想到主人的态度会这般冷淡疏远,有些错愕,「我非,你那天说好了要去别院,却没去。这些天我都一直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出了什麽事……」
「你现在不是看到了麽,我好得很。」主人勾完最後一笔,拿著墨迹未干的拜贴起身,吩咐我快命下人备好车马,去苌员外家。
他已踏出了书房,舒公子却还站著不动。主人皱眉道:「我要外出,你还在这里做什麽?」
舒公子终是默默走出书房,望著主人,倏地笑了笑,平静地道:「你真的要去提亲?」
我微惊,不知是哪个仆役多嘴,竟对舒公子漏了风声。
「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再问。」主人转身就走,却被舒公子叫住。
「等一等。」
我第一次看到那舒公子脸上失去了惯有的微笑,他就凝注著主人的背影,轻声问:「我非,我的心意,你不是不明白,你真要这麽做?」
主人没回头,只是屏住了呼吸。我在也不禁提心吊胆,唯恐主人改变主意,却是低估了主人。
「……流衣,你问得可真好笑。我景家历来一脉单传,人丁单薄,我是独子,当然要娶亲生子。」主人笑得很冷:「苌家也是蜀中大富,我与他家联姻,最好不过。流衣你若身为女子,我倒是也可娶你过门,可惜你不是。」
边上恰有几名仆役走过,听到了,都挤眉弄眼地相顾偷笑,更在背後对那舒公子指指点点地窃声议论起来。
舒公子一张俊脸也微微发了青,我虽然对他并无好感,可见他如此,反而莫名起了丝同情,道:「舒公子,请回吧。」
主人举步往大门方向走去,也道:「你回别院去罢。要是不想再在蜀中居住,那院子连同院中所有下人随你变卖处置。若嫌不够,要多少银两,只管去我账房支取,只要别把泰源号掏空就行。」
「景我非!」舒公子终於愤而色变,嗓音都在微颤:「你、你竟然这样看我……」
他似乎气过了头,再也说不下去。
主人脚步一滞,终究没停下,径自往前走。我跟著走出十余步,忍不住回头──
舒公子还伫立原地,直勾勾地望著这边。他的脸色,比脚下积雪更显惨白。
我蓦地害怕,不敢与他目光接触,快步跟上前面主人的身影。
任凭我怎麽努力,其後多日,我都无法将舒公子那天的表情从脑海里驱散。我甚至想,倘若主人那日回了头,见了舒公子这等模样,还会不会去苌府提亲?……
可世事从无回头再来的道理。
主人下了聘,并把婚期定在春时。蜀中两大豪富结亲,自然要讲足排场,我更是为婚礼事宜忙得不可开交。
匆匆一月已过,该采办的东西大致已购置妥当,我总算略得空暇,坐定才想起这些天来,都不闻舒公子半点音讯。
他不是女子,自然无法效仿村野妇人般日日上门啼哭谩骂,但如此风平浪静,反而叫我心中忐忑不安。
难不成他已经离开蜀中了?我暗忖,思量过後,决定还是去别院一探究竟。
府邸寂静如昔,管事也还是原先的旧人,看见我,连连叹气道:「景管家,你可算来了。怎麽,景大先生他没来吗?唉,看来公子是彻底没盼头了。」
听他言下之意,舒公子尚在别院,我问起他近况,管事愁容满面。「不好。初一回来後,公子大病一场,前几天才有起色。」
我心里一紧,「舒公子不是练武之人麽?怎会轻易病倒?」
「练武之人不也还是个人嘛。是人,总会得病啊!」管事絮絮叨叨地道:「其实是年前就埋下了病根。那晚公子说景大先生会来,还特意在院中备好了酒菜宵夜,谁知景大先生迟迟没来,公子又不听我们劝,就在院里等了个通宵。你想这隆冬夜的风,那可是赛过刮骨刀啊,他经这一冻,初一又在大雪里出门走动,能不病倒麽?」
我默然,随管事转过走廊,听到前边琴声隐隐,我低声对管事道:「你去忙你的吧,我有些事情要单独和舒公子说。」
管事知趣地离去,我轻手轻脚继续前行,就看到舒公子坐在凉亭里抚琴。
我其实根本就无话与他说,只是想偷偷看一眼,他是否真如管事所说大病初愈。一月不见,他侧脸清瘦许多,面上犹带病容,轻抚一阵九霄环佩琴,又提起手边的酒壶狂饮,他脚边,还倒著两个空酒坛子。
这样牛饮,神仙也要醉倒。我不知为何,竟想到了初见舒公子那天,他便是酩酊醉卧牡丹丛中。
那一回,他又是为谁而醉呢?……
「……呵呵……」他摇晃著酒壶,居然低低而笑,还在自言自语。「为什麽我总是留不住你们?我做的,难道还不够?……」
我突然不忍再看,想退後,却无意踩断了一截枯枝。声响不大,然而足够令他警觉,微眯起眼,朝我看来。
「原来是你。」他了然地笑,「是你家先生叫你来的?看我是不是还赖著不肯走?」
「不是……」我发现自己面对他,竟语拙。
他轻叹,不再问我什麽,只管喝酒,饮尽最後一滴才缓慢放下空壶,盯著九霄环佩琴沈默了良久,最终静静地道:「回去告诉你家先生,我会走的,不会再纠缠他。」
他说完,就阖上了双目,肩膀微微耸动,开始断断续续闷声低咳。
我呆了半晌,实难忍受四周令人窒息的空寂,返身离开了凉亭,没走几步,只听他一轮猛咳,旋而发笑。
我扭头,正看见他抬手抹唇,袖口上,依稀印著几点猩红。
我自问跟随主人走南闯北,一向识人最准,唯独这次,我想我大概看错了他,更做错了……
然而错了,也就错了,难道还能叫主人悔婚?况且娶亲,也是主人的分内之事。回府途中,我在心底反复地告诫自己,任主人对舒公子用情再深,他终究得为景家留下子嗣。
如此,我心中才仿佛舒坦了少许。可看到府中到处已开始张灯结彩,我并未感觉到半分该有的喜悦,反觉沈闷难当。
主人巡视过几处商号,午後归来,就将自己关进书房,对著账目发呆,在我以为他神游海外时,他却会倏忽露出个不自知的笑容。
那种温和轻松的微笑,他只有在面对舒公子时才会展露,如今,却只能空对身前冰冷空气。
我一时间再也遏制不住,冲动地道:「先生,要不要去看看舒公子?」
出口,我才省起自打初一之後,舒公子这三字便成了主人的禁忌,再无人在他面前提起。
他一震,愕然审视我:「景荣,你说什麽?」
「……先前,我去过别院,听管事说,舒公子近来病了一场,我看他气色也不太好……」眼见主人面色越来越差,我不由得暗恨自己多嘴,更不敢将舒公子咳血之事告诉他。
主人已坐不住,不待我说完,便推门大步走了出去。
可他终是迟了一步。
舒公子已经不在别院。那架瑶琴,还在凉亭琴案上搁著,风里,犹有酒香迂回。
「景管家,你走後没多久,舒公子就说想出去散散心,也走了。」管事安慰著主人,「我见公子他什麽也没拿,应该不会走远。」
主人宛如失魂落魄,根本没将管事的话听进耳中,只一根根地摸著琴弦,陡然问我:「景荣,舒公子最後有没有和你说些什麽?不要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