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尘印
头顶传来他一声轻叹,他用衣袖替我擦著泪水,低声道:“我懂……”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间,我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很复杂,似乎带点哀伤,又带些怜惜,最後却只是对我笑了笑。“冒小公子,当你的猫儿很幸运。将来谁若能成为你的心上人,那个人必定是世间最快活的人……”
“什麽?”我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也不再解释,看了看小猫儿,道:“这猫儿,你要是不想留它,我就叫人送回乡间去罢──”
“不要!”我虽然见这小猫便会触景伤情,但这是他一番好意,我若推辞,一定会扫了他的兴。
我不想他不高兴。我迎著他略带询问意味的眼神,不好意思地小声道:“你送我的,我就要。”
小厮在一旁忍不住偷笑。他也不觉莞尔,伸手轻抚我头顶。“真是个小孩子,呵……”
我不乐意地抗议:“我才不是,到明年立夏,我就十五了。”
“在我跟前,你总归是比我小。”他轻笑,而我怔怔望著他俊美风神,突觉目眩神摇──那是种我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
他是真把我当成了少不更事的孩子,接下来的几天里,对我的称呼也从“冒小公子”变成了“小南”。
双亲和大哥从来都直呼我名字,他是唯一一个叫我“小南”的人。我明明不喜欢别人看小我,可每次听到这两个字从他口中温柔吐出,我竟窃喜不已。
我想听他更勤地叫我的名字,想更接近他……
他大半时间都在安放玉石的房内,我也抱了小猫儿陪他坐在房中,看著他仔细地端详这块巨石。
有时候,他还会瞬间出神,手指抚摸著玉石,目光却毫无焦距地飘到了无名远方,神色似喜又似悲。
我很想知道,那时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麽……
“流衣大哥,你又开始发呆了,你到底想什麽呢?”那天,我终於忍不住内心好奇,问他。
他一愣,随即回神,微笑道:“我只是在想,这玉石拿来雕什麽才好。”
“骗人!你想的,肯定不是这个。”我不满地歪过头瞅著他,一边无意识地咬著手指头。“你别老当我小孩子哄。我知道你一定有心事,你不开心。”
我当时的表情大概很好笑,竟惹他目不转晴盯著我看了许久,温柔若水的眼眸里逐渐有笑意微澜。
“我脸上有什麽奇怪的东西麽?”我被他看得面颊发热,心下却也热热的,一点也没有生气。
他笑了,从桌上拿起了刻刀。“小南,我知道该雕什麽了,呵呵……”
坚硬的玉石就在他手下慢慢化为玉屑,飘落地面。
沈浸其间的他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只忙著雕琢巨石,半天才会抬起头,朝我看上一眼。我枯坐著,本是无聊之极,但只要被他含笑望一眼,我顿觉长久的等待也并非难以忍受。
那天他雕到掌灯时分仍未停工,我便叫小厮将饭菜送来房中。饭後仍继续陪著他。
“小南……”在我撑不住困倦接连打了几个呵欠後,他柔声道:“你先回房睡觉去吧。”
“还早呢,我不想睡觉。”其实换做往常这时刻,我早已就寝。我强打起精神,只想再多陪他一会,可没过多久,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小南,小南……”耳边依稀听到他在呼唤我,似乎还说了些什麽,我却实在太困,连眼睛也睁不开了,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宛如陷在云堆里……
第二天,我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小少爷你昨晚都在舒公子那边睡著了,是舒公子把你和小猫儿一起送回来的。”小厮伺候我洗漱完毕,又问我中午想吃些什麽。
我一望窗外天色,居然已将近正午,忙胡乱披起件袍子,就往外跑。
“小少爷?你鞋子还没穿呢!小少爷──”小厮在我身後大喊,我充耳不闻,只想快些赶到那人的身边。
我初次知道,原来想见一个人的心情,竟会迫切到这个田地。
他果然正聚精会神地雕刻玉石,看见我冲进来,微微一怔,旋即失笑:“小南,你怎麽连鞋也不穿,就来了?”
“流衣大哥,我急著见你嘛!”我小声嘀咕,却见他听後,神情间起了些微变化,凝眸望著我,不出声。
莫非我说错什麽了?……我惴惴不安,这时小厮也拎著我一双便鞋追了来,朝舒公子尴尬一笑道:“小的见过舒公子。我家小少爷走得急,小的是给小少爷送鞋子来的。”
“呵呵……鞋子给我吧……”他从小厮手里拿过了鞋子。
小厮识趣地道:“那小的就去厨房叫他们把中午饭菜送这里来了。”
我被他一提醒,省起自己起得晚,早餐都没吃,顿时饥肠辘辘,腹中轻叫。小厮捂嘴偷笑,一边飞快地跑了出去。
他也忍笑道:“小南,来,坐这里,我帮你穿鞋。”
我乖乖地往榻上一坐,抬高脚,才发现适才一阵奔跑,布袜上沾上了不少尘土草屑。
他笑一笑,竟不嫌脏,抱著我双脚将袜子吹拍干净,突然皱了下眉,道:“小南,你的脚怎麽这麽冷?”
我双足被他温热的手掌包裹著,丝毫也不想动弹,笑道:“我自小就这样了,到了冬天,脚就发冷。”
“那你还不穿鞋乱跑!”他无奈地摇头,干脆将我双脚捧入他怀中,在我两个足底轻柔按捏起来。
他微低著头,几缕发丝拂落脸侧,随他的呼吸轻轻动……他的神情也分外专注,令我错觉,我的双脚在他眼里,是天下最珍贵的东西……
是不是?流衣……我瞬息不眨地望著他,胸口也和双足一样微微发热,心脏跳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
“好了。”按摩片刻後,他终於为我穿上鞋子。
双脚离开了他手掌温度,我竟好生失落,闷闷地抬头,才注意到昨晚还看不出所以然的玉石已初具人形。
“流衣大哥,你这雕的是谁啊?”我瞧著那人像形状,总觉有几分熟悉。
他还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小南你猜猜看。”
这叫我怎麽猜?我不悦地撅起嘴,引得他一阵好笑,幸亏小厮适时送来饭菜,不然我又要被他笑到脸红。
但人的好奇心一旦被勾起,便很难消除。我吃著东西,忍不住频频朝那人像打量,倏忽起了个念头。“流衣大哥,是你的心上人吗?”
话问出口,我心里却掠过一丝莫名的隐痛。我听大哥说,流衣他尚无妻室,可像流衣如此俊美温柔的人,又怎会少人爱慕?以他的年岁,也不可能没有喜欢的人。
他明显呆了一下,继而微笑摇头:“不是。我哪来的心上人……”
他声音渐低,我看得出他笑容有些勉强,但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反而暗自高兴──我不想他的心,已经被别人占据……
数天後,人像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我终於瞧出了端倪。
“这,这难道是我?”我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没错,虽然人像的五官还没有凿刻,可那发髻衣裳已露行迹,明明是我。更毋论那人怀里,还抱著只猫儿。
他停下雕凿,笑吟吟地在我鼻梁上轻点一记。“小南,你总算看出来了。”
我兴奋得围著玉像连转了好几圈,喜不自胜,最後欢呼一声,攀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都扑到他背上。“流衣大哥,你待我真好。”
我从小不爱四书五经,荒於学业,双亲和大哥都道我贪玩愚笨,成不了大器,便是府里下人,对我也有几分怠慢。流衣他与我初初相识,却能知我丧猫之痛,嘘寒问暖,如今更拿这块价值连城的宝玉为我雕像。
全天下,也只有他才会如此珍视我……
“……流衣大哥,流衣……”我凑在他耳後道:“我最喜欢你了。”
兴许是我的气息吹得他耳朵发痒,他身躯微震了一下,我玩性大起,对著他耳朵连连呵气。他终是笑出声,反手轻拍了拍我的头。“小南,你知不知道,你这两天变重了。那晚我抱你回去的时候,你可比现在轻不少呢!下来吧!再挂著,我的脖子可要吃不消了。”
“我又不是小猪,怎麽可能几天就变胖?”我知道他定是在取笑我,於是又朝著他耳孔里吹了一大口气,才得意地从他背上滑落。
“你呀……”他笑叹著回头面对我,眼里满满的,尽是我看不够的宠溺。“我倒是希望小南你真的变成头小猪,吃了就睡,睡醒再吃,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没烦恼,呵呵……”
大哥几天来都忙著在外应酬,这晚难得有空暇,兴冲冲跑来看玉石,见状喜道:“舒兄,数天不见,你竟已雕了大半,只是──”他又细看了两眼,再对我望望,愕然道:“这雕的,是舍弟画南麽?”
“是啊,大哥,流衣他就是在给我雕像。”我抢著回答,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流衣雕的,是我。
大哥眼神闪烁,干咳两声,道:“舒兄,冒某有些事想与你商量,可否借过一步屋外说话?”
有什麽不能让我听到的呢?我看著他俩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房门,忽然担心起来──莫非大哥不愿意流衣将这块宝玉如此“糟蹋”,想要流衣转变主意麽?
我越想越觉得有个可能,便悄悄向门口掩去,想偷听他俩说话,刚走近,门扇骤被推开,正撞到我鼻子。
“唔──”我忍不住呼痛。
“小南,你流鼻血了。”他吃了一惊,忙将我抱到榻上,叫我仰起头止血,略带打趣地嗔怪道:“你怎麽走路也像猫儿一样,害我一点动静都没听出来,不然也不会撞著你了。”
“大哥他走了吗?”我看见流衣点头,才可怜巴巴地拉住他的衣袖。“大哥都跟你说了什麽?是不是不喜欢你帮我雕玉像?”
“没什麽……”他微笑著安慰我:“别胡思乱想。这尊玉像,我一定会雕好。”
我终於安了心。
之後那些天,他全心雕凿玉像。大哥偶尔得闲,也会来转悠一下。而我自然整天陪著流衣,看他忙碌。
这日黄昏後,玉像几已大功告成,只除了眉眼尚未雕成。“我”一手抱了猫儿,一手却放在嘴边,正在咬手指头。
我看著这个惟妙惟肖的“自己”,忍不住笑。他的动作却慢慢缓了下来,抚摩著眉眼空白处,神思恍惚。
“流衣,流衣?……我连唤他数声,“你累了吗?要不要歇息一会?”
他摇头,对我凝望片刻,最终淡淡笑了笑,转身继续雕凿玉像。
我的眉、眼,就在他的手中一点点出现……
“……小南……”他低缓的嗓音突然响起。“等玉像雕好,我就该回去了。”
“回哪里去?”我脱口而出,随後猛地反应过来──他是大哥请来雕玉的,玉像完工,他当然就要回舒府。
可笑我,竟全然忘了此事。
“我不要你回去!”我紧张地揪住他衣角,“流衣大哥,你别再雕了!”
对啊!只要玉像没雕好,他就还会留在这里……
他似乎被我逗笑了,摸著我的头发柔声道:“小南,就算我拖上几天,几个月,我终究要走的啊!”
他说的,我都懂,可是,我真的不舍得他离去。
“流衣,我喜欢你,喜欢你啊,你别走……”我紧搂他的腰,眼窝一阵酸涩,仿佛又回到了绣球病死的那个时刻,止不住心痛。
“小南,别这样。”他替我抹著眼泪,哄著我:“我今天就不雕了,别哭了……”
“以後也不要再雕。流衣,你答应我啊!”我明知自己这要求是何等幼稚可笑,还是一个劲地哭著逼他答应。
那个夜晚,我一直哭到累了,才在他轻声安慰里沈沈睡去。
我的哭求,依旧没能挽留住他。
翌日醒来时,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我直觉不妙,匆匆奔到放置玉像的房中。
房内空无一人,只有我那玉像眉眼带笑,正微歪著头,看著我。
流衣他,还是在我昨晚睡著之後,将玉像雕好了。
一阵强烈的刺痛就自我胸口蔓延开去,我再也站立不住,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哭起来。
当天,任凭小厮怎麽劝,我都不肯回房,水米不进。
大哥入夜回府,知道後忙赶过来,硬拖我起身,气道:“画南,你这是做什麽?你本就体弱,还在这地上坐了整天,到时生起病来,爹娘又要怪我没照看好你。”
他骂归骂,也确实心疼我,扭头又责骂跟随身後的小厮:“你这蠢才,也不知道搬个炭炉来给小少爷取暖,就任他在这里冻著。小少爷年幼不懂事,难道你也活回去了!还愣在这里干什麽?还不快到小少爷房里把炉子生起来!”
“小的知道。”小厮苦著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