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尘印
我第二天就叫老管家使人送我去汴京探望双亲。老管家意外之余,连连夸我孝顺懂事多了,自告奋勇要亲自护送我回京。
谁送都无所谓,我只要离开这里……
花草烂漫的暮春时节,我回到了双亲身边。
娘亲见到我,自是欢喜,说我又比上次回家时长高了,又心疼我不长肉,脸色也差,少不了将老管家数落一通。
父亲向来严肃,板起脸道:“夫人你道他是读书读得人也瘦了麽?还不是跟著舒家那大公子整日贪玩,不思上进!”
我低头大气不出,没想到父亲竟已得知此事,但想想那半载来我与流衣同进同出,也未曾避过嫌,两边府里都有那麽多双眼睛看著,风声传到父亲耳中也不足为奇了。
“好啦好啦,老爷,画南他才刚回来,你也让他今天歇一歇,明天再训话也不迟。”娘亲为我打著圆场,笑道:“再说画南也就是小孩心重,贪玩了些,又没做出什麽错事来。”
父亲气哼哼地道:“我就是知道没有,才忍住了没发作。画南,你听著,这次回来了,不准再回平江府去。你要是敢再跟舒家那小子来往,干出伤风败俗败坏门风的丑事,小心为父打断你的腿。”
“爹,画南知道了。”不用父亲警告,我也不打算再回江南那个伤心地。
我自此将自己关进了书房,埋头经书之中。双亲大感欣慰,都说我怎麽忽然转了性子。他们却不知,我手里捧著书卷,其实根本看不进只字片言。
满脑里盘旋的,尽是流衣与我相处的零乱画面。
他是我生平所爱的第一人,如何忘得掉?
我泄愤地抛下书卷,呆坐著,心头一片迷惘惶然。
月末,双亲突然将我叫了去,说刚为我定下一门亲事。
我愣住。我还远未及冠,谈婚论嫁也太早了。
“画南,你那未来媳妇可是家世显赫,是当今最得官家宠爱的德妃娘娘的外甥女。”娘亲带著几分尴尬向我娓娓解释道:“她比你小了一岁,近来染恙,经了几个御医也没见多大起色。德妃娘娘最疼爱这娘家晚辈,有心要为她冲喜,选中了你……”
我苦笑。
“画南你迟早都是要成亲的。你大哥妻妾娶了一房又一房,可几年了,都没能生出个一男半女来。我冒家香火,看来是要靠画南你来传承了,早些娶妻也好。”父亲干咳两声道:“再说这也是德妃娘娘的恩典,否则我冒家哪里攀得上皇亲国戚?画南,德妃娘娘的意思,这亲事得尽快操办,就定在半月之後。明天你就随为父去女家下聘,知道麽?”
我除了点头,没有丝毫回绝的余地,
半月时光,飞快逝。
府里到处洋溢著喜庆气息,德妃娘娘还特别央圣上赐了功名闲职与我,自有诺多趋炎附势之徒上门道贺,大哥也特意从江西赶回京城,准备喝我的喜酒。
一切,都恍惚得似一场梦。
大婚之日前夕,我将自己反锁在红得刺眼的新房内,坐在喜床上发呆。想到明天的此时此刻,我就要与个从未谋面重病缠身的女子共处一室,我身上,就禁不住隐约泛起阵阵寒意。
难道这便是我想要的结果?
“……流衣,流衣……”在我察觉之前,那个在我心头脑海萦绕了无数遍的名字已脱口而出。
我双臂抱紧了自己,低声哽咽。
“小猪!”八哥鸟的声音陡然间响起,我一震,整个人都跳起身来。
环顾四下,哪来什麽八哥?可就在我惊慌之际,又听到几声“小猪!”。这次我终於听得清楚,叫声是从窗外传来的。
虚掩的窗纸上,还隐隐映出一人身影。
“流衣?是、是你麽?……”我盯住那窗外的影子,却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开窗──我怕那只是我的幻觉。
那人影终是轻叹一声:“小南,是我。”
窗户咿呀一声开了,流衣他提了装著八哥的鸟笼,飘然跃进屋,朝我走来。
八哥扑打著翅膀在笼中上下欢腾跳跃,连声叫“小猪!”
他放下笼子,怅然笑:“小南,我本不想来京城烦你的,可是它自你走後,就一直病怏怏的,没精打采。如果再看不到你,我怕它会死,所以把它送来了……”
烛影照在他侧脸,投落一片颤抖的阴影。“小南,虽然你不要它了,它还是喜欢你,想留在你身边。 你就别再丢掉它了,好麽,小南?……小南?”
他轻叹,柔声道:“你怎麽又哭了?”
我再也遏制不住满腹的悲伤,扑在他胸前痛哭。“流衣,我真的想你啊……”
分离过,我才知道无望思念一个人,是何等滋味。“我不要成亲,我喜欢的人,是你啊,流衣……”
“我都知道的,小南……”他抚摸著我的头发,我的脸,动作那麽轻柔,仿佛怕一不小心就会将我碰碎。
他的声音也温柔如昔:“小南,你还记得吗,我说过谁能当你的心上人,那人肯定是世上最快乐的人。我也奢想过能成为那个人。你那天亲我的时候,你以为我就没有动心吗?可小南你还这麽年少,我怕你对我,只是暂时的迷恋。等过了几年,你长大了,也许对我就没有感觉了。我不能只图自己一时之欢,害了你。小南,你懂麽?”
懂了又如何?明日,我便要拜堂成亲,从此再也不能偎依著他,在他怀里尽情哭泣。我抬起红肿的眼睛,向他哀求:“流衣,带我走吧!我对你一定不会变的啊!你相信我……”
“……别说傻话了,小南……”他紧搂著我,声音渐低:“明天就是你大婚的日子,没法反悔……小南,我本来还想等上三五年,等你成年了,真正清楚自己想要什麽,我们或许还能再在一起。我没料到,你竟然这麽快就要成亲……”
我不知道他得知我喜讯的时候,究竟是什麽心情,有没有恨过我,可我知道,我将要永远地失去他了。
那晚,我哭到衣襟尽湿,直至无泪可流,与他一起枯坐著,看窗纸缓慢透了鱼肚白。
“小南,我该走了……成了亲,你也要像个大男人,知道吗?”他终於轻轻掰开了我的双手,在我额头落下一吻,然後如来时一般,跃窗而出。
我又只得孑然一人。
满室冷寂!人,死气沈沈,只有八哥鸟不知烦恼,犹自欢喜地冲我叫著“小猪!小猪!”
第15章 番外 风流账 之 戎骞旗
十里秦淮,烟柳明月,豔盖京华。靡靡丝竹歌舞,溢满波光潋滟的河心。南国金粉的倩影娇笑,随柔媚旖旎的夜风,融进了桨声灯影之中。
销金窟,温柔乡,更是自古多少豪杰的英雄冢。
戎骞旗冷眼看著他那几个手下满脸的向往之色,心中微微冷笑。也难怪,这几人久居大辽,初次踏足这等声色犬马的风月场,自不免对那些媚眼如丝纤腰似柳的宋国佳丽看直了眼。
有贪念,才会起心掠夺。而他,向来欣赏有野心的人,於是朝他们一挥手,准他们离船自去猎豔逐色。
手下喜形於色,告过罪,纷纷告退。
画舫上,仅剩下个船娘,还在哼唱著软糯的小曲儿,慢悠悠载著戎骞旗随波荡漾。
他执著酒杯信步走出船舱,踏上船头。
今宵星寥寥,月色明媚。平心而论,远不及昆仑瑶池的月光清亮透彻,然而却更合他心意。
瑶池月色再美,只要他那师父──昆仑剑派的掌门人秋凤舞往那里一站,什麽美景也都变得索然无味。
一张蜡黄木讷的冷脸,一身生人勿近的寒气,足以叫任何人退避三舍。若不是想学秋凤舞独步尘寰的剑术,他堂堂大辽国戎王耶律亓根本不会改名换姓,投入昆仑剑派,拜秋凤舞为师,成为昆仑剑派的大弟子。
学剑十年有余,仗著秋凤舞在中原武人心目中的至尊地位,戎骞旗亦隐隐然被後起一辈视为马首。
日後如果真能统领约束这群桀骜不驯的中原武人,不啻为大辽国除去一心腹大患,也不枉他在那秋凤舞面前扮了多年的好徒儿。
戎骞旗含笑轻啜著美酒,耳闻桨声欸乃,一艘精巧花舫从他那画舫侧边轻缓滑过。
十多盏绯红的绢纱灯笼悬挂在那花舫四周,舱内烛火通明,不时飘出烟花女子弹唱笑闹之声,还夹杂著几个男子肆无忌惮的轻浮调笑。便是他,也闻到了从对面而来的浓烈酒气和脂粉香味。
戎骞旗皱了皱眉,正欲返回船舱内图个清静,无意间看见那花舫船尾有个青年公子斜倚锦墩,半坐半卧。
月华清柔似水,拂落那人玉冠缎衫,轮廓俊美的侧脸许是因饮了酒,微带酡红,蒙上层淡白月晕後更增风致。他一手支颐,半低著头,彷佛在凝望身周泛起的阵阵涟漪,安宁得令人不忍惊扰。
这人,莫非是受不了舱内的喧闹才独坐船尾?
似乎觉察到了戎骞旗的视线,那青年公子突然转头,朝戎骞旗望来,一双比月色更温柔明净的眼眸与戎骞旗目光相接的刹那,青年公子微微笑了,慵懒而多情。
戎骞旗的双脚,蓦地就定在了那里──一个男子,居然能笑得如此风情万种。
‘唉哟,小心啊!’船身一阵剧烈摇晃间,船娘惊叫。
戎骞旗猛回神,这才发现前方不知何时行来艘大船,偏了准头,直撞上来。
两船磕碰,齐齐压到那青年公子所处的花舫上,竟将花舫撞翻了。船上男女大呼小叫声中,纷纷落水。
青年公子的身影在戎骞旗面前晃了下,也随倾覆的花舫沈入水中。
戎骞旗正以为他遇了险,凝神望去,却见那人在水里的身姿灵活优雅得如尾大鱼,轻轻一折已接近一名正在奋力挣扎呼救的歌姬,将之抱住,拖著那女子朝戎骞旗的画舫游来。
‘兄台,借你船头一用。’他冲戎骞旗轻笑,将那半晕半醒的女子轻轻抛上了船头,旋身,又向那边扑腾求救的众人游去。
另一艘相撞的大船上也有两人跳将下去,帮忙救人。戎骞旗岂能落人於後,当即脱下黑色锦袍,纵身跃入河中。
最後一个落水者被救上船後,船头已被这群惊魂未定的男女坐满。其中一个年长的女人哭丧著脸,与大船的主人交涉起来。
戎骞旗无心去听他们谈论如何赔偿沈船,只寻找著那青年公子的人影。
那人就站在船舷,正在拧著湿透的衫子下摆。黑发湿漉漉的,沾在他脸颊、脖子上,别有几分异样诱人的意味。水珠顺著他微露的锁骨往下滴,衣裳尽湿,紧贴在他身躯上,勾勒出每一寸体态……
那细而柔韧的腰身突然令戎骞旗莫名冒出个念头──不知道他的手掌摸上去,又是如何一番感觉?
他自己,也被这前所未有的绮念吓了一跳,急忙将目光自青年公子腰间移开,却偏又与那人的视线在半空撞个正著。
青年公子嘴边笑容淡淡,彷佛瞬间已看透了戎骞旗的心。
生平第一次,戎骞旗只觉面皮微烫,清咳两声掩饰著窘迫,正想与他攀谈。落水那群人里有个衣饰不凡的富家子弟已缓过劲,整了整湿淋淋的衣服,走来谢过戎骞旗搭救之恩,又转向那青年公子,带了三分讨好之色赔笑。
‘舒兄,小弟今晚本想请舒兄你畅游一番,稍尽地主之谊,没想到出了这等扫兴事。不如舒兄先回下榻处歇息,小弟明日再在引凤楼为舒兄设宴压惊。’
‘单兄不必介怀。’青年公子微笑不变,却轻摇了摇头。‘我明日即将动身返平江府,就不再叨扰,单兄好意,我心领了。’
单公子愕然,搓著手道:‘这叫小弟如何过意得去?’
青年公子眼底的笑意似更深了些,戎骞旗却清楚看到他目光里一掠而过的丝缕倦怠,还有一份洞察世情的通达。
‘单兄不用担心,贵商行既然有心与我舒家通货往来,等在下回去了,自然会转告舍弟。’
单公子得他一言允诺,顿时喜笑颜开,拱手连声称谢。眼看画舫已慢慢地靠了岸,他殷勤地想送那舒公子回客舍,却被舒公子婉言谢绝。‘我还想独自四处走走,不劳单兄相陪了。’
舒公子转身,朝戎骞旗点头作别後,跃下船板,径自沿著河岸缓步而行。
虽是初夏时节,这河上夜风吹来,透过湿衣,也足以令人著凉。戎骞旗望著舒公子渐远的背影,抛下块碎银与那船娘,披上袍子,随即上了岸。
他与手下的落脚处,是城西一座僻静的客栈,与舒公子背道而驰的方向,然而戎骞旗想都未曾多想,双脚已追著他而去。
将近舒公子身後时,舒公子终於停下了脚步,回头问道:‘敢问这位兄台,跟随在下有何贵干?’
舒公子眼神里有几分好笑,却不带愠意。戎骞旗知舒公子对他并不生厌,是以才贸然尾随他。
‘在下戎骞旗。’跟男人搭讪,於戎骞旗尚属首遭。
他正搜肠刮肚地想著措辞,舒公子却微笑起来:‘原来是昆仑神剑戎兄,在下舒流衣,幸会……’话音未落,他的身体竟略显摇晃,紧跟著软倒。
戎骞旗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将他扶稳。月色照在舒公子的脸上,殷红更胜落水前,依稀透著病态。戎骞旗终是惊觉这舒公子先前并非醉酒,微一迟疑,摸上他额头,烫得惊人。
这舒流衣,分明正发著高烧。
‘呵,我几天前染上些风寒,倒叫戎兄见笑了。’舒流衣虚弱地笑了笑,挣扎著想站直身躯,下一刻,却昏厥在戎骞旗臂弯里。
戎骞旗抱起他,心底忍不住掠过丝得意──早在舒流衣和那单公子交谈之际,他已隐约猜出了此人的来历。平江府姓舒的商户,除了富甲江南的舒氏世家,还有谁能令那姓单之人如此奉承巴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