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 第101章

作者:青色兔子 标签: 天之骄子 爽文 穿越重生

  “女子卑弱”;她从七岁就开始学《女诫》。

  “月事污秽”;她从十三岁便知道这是不洁的,不能被外人知晓的。

  “生育乃人伦大德”;她想到昏黄房间里,凸着小腹的董意。

  ……

  待到停下笔来,伏寿自己都诧异,竟写了满满三页。

  她回过神来,垂眸一看自己所写的内容,想到这是要呈给陛下看的,理智回笼,忙要揉皱了那纸,另外重写。

  “写得不满意吗?”

  纸才攒起一半,殿门外传来陛下的声音。

  伏寿一僵,盈盈拜倒,不知所措,只能偷眼去看蔡琰,颇有求救之意。

  刘协已走到她案前,展开她所写的纸面,却见半数墨痕已经晕染开,只能依稀辨认字迹了。他到底并非纯粹的古人,作为现代人时,拜资讯发达,对女子会遇到的状况也有所了解,大略一看,不禁一叹。

  自汉至现代,两千年的时光,女子所受到的束缚,本质是一样的。

  他要伏寿在江东做一名能钳制孙氏的臣子,那就要打破她因性别而生的自我设限,教她立起来做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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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在伏寿与蔡琰伏案书写之时, 刘协已经借着用膳的时间,派人去打探清楚了今日这段公案的由来。阳安大长公主府中的事情,瞒不过刘协。区别只在于此前阳安大长公主与伏寿的争论, 算不得重要,底下人没有详细汇报, 刘协也没有在意。此时刘协问来,闵贡调出阳安大长公主府上探子每日的记录, 当日母女二人一问一答, 字字句句都清晰呈见在纸上。

  伏寿痛苦的点在于,阳安大长公主完全看她作一件“容器”。如果伏寿生来就在阳安大长公主的阴影里, 不曾尝试过别的生活,那么也许她会成为一件出色的“容器”。容器是不会痛苦的。但偏偏因为与孙权的婚事, 伏寿在他的照拂下,接触了“人”的生活。而在伏寿渐渐体会到做人的充盈之时,阳安大长公主用冰冷的语言, 裹挟着整个社会男尊女卑的意识形态, 打碎伏寿才立起来的人,重新捏回一件容器。伏寿毕竟年轻阅历浅,面对的又是素来敬重强大的母亲, 几乎没有抵挡之力,立时便被自厌的情绪包裹,失去了向上的动力, 堕落反而成了容易的事情。

  刘协展开伏寿揉皱的三页纸,缓步走到上首, 温和道:“你过来,坐在朕旁边。”

  伏寿忐忑不安得跟上来。

  刘协看出她的不安,便给她指派事情, “劳烦你替朕研墨。”说着,点了一方朱砂。

  伏寿不敢看他,跪坐在侧,细细研磨朱砂,却见蔡琰已经坐回屏风后,不知在记录什么。

  随着手上规律缓慢的动作,伏寿的心跳呼吸也渐渐平稳起来。

  “且从你写的这几条说起。”刘协虚指着“女子生来卑弱”一条,温和道:“这话从何说起?”

  伏寿小声道:“都这么说……”不只是《女诫》,甚至连医书子集,也都说女子柔弱;不只是母亲,所有的亲长都说当以男子为尊。

  “都这么说,”刘协仍是极温和的,缓缓问道:“便对么?”

  伏寿没料到皇帝会这么说,微微一愣。“你家中有兄弟五人,其中伏雅、伏均与你年岁相仿,在你们十二三岁之前,他们比你高大吗?比你强健吗?”刘协知她紧张,此时目光只落在字上,并不看她。

  伏雅比她大一岁,伏均比她小一岁。

  伏寿想了一想,在她十二三岁来月事之前,她比伏雅这个哥哥还要高些,若论力气,从前不曾比过,但他们那时候似乎比她还要单薄些。

  她轻声而诚实得回答了皇帝的问话。

  “所以你看,小时候你比同龄的男子还要高大强健。”刘协温和笑着,拎起朱笔来,划去了她写下的第一条“女子生来卑弱”,“既然不是生来就弱,又何谈卑下呢?可见这一条是错的。更何况人的高尚卑下,又岂是以气力来论的?这么写的书,不管它名气多么大,又流传了多少年,也都是错的。”

  伏寿心中大为震动,抬眼看皇帝亲手以朱笔划去第一条,只觉这几日来窒息的感觉忽然消退,那钳制在她脖颈上的无形绳索稍稍松开了一寸,让她又能勉强呼吸了。

  她想到那日母亲的话与如今的见实,又觉黯然,低声道:“可如今我再也比不得伏雅与伏均的气力了……”

  同样练习骑射,她总是比不过寻常男儿的。

  “这正是朕要说的第二条。”刘协温和而有耐心,像是后世脾气最好的讲师,又如同此时得道的高僧术士,叫听着的伏寿几乎要忘了他是位杀伐果断的年轻帝王,“你与伏雅、伏均等人,若比气力,就算不是生来就胜于他们,至少不曾弱于他们。一切的改变,都从女子来潮开始。”他的口吻那样平和寻常,仿佛在探讨的并非父亲都耻于教导女儿的事情,而是像山间明月、江上清风那样的自然万物。

  以至于伏寿明明知道这不是《女诫》中她该从一个异性那里听到的话,但是——管他的呢!陛下说那些书都是错的!

  “女子来潮,便是身体开始逐渐改变,牺牲了所谓的强健高大力量,通过流血疼痛的转变,让你的身体为生育后代做好准备。”刘协尽量用此时伏寿能够理解的话语来解释女性的生理变化,“男子是不能怀孕生子的,只有女子可以。有人说这是女子邪恶不洁的源头,便如你所写的‘月事污秽’,有人说这是对女子的诅咒……女子为了人的繁衍,而做出的牺牲,即便不是伟大的,又怎么会是污秽不洁的?”

  哪怕是后世进步的思想家,如写出女性圣经《第二性》的西蒙娜·波伏娃,也认为父权社会中女性不得不生育与抚养后代的“内在性”将她们隔绝于“超越性”之外。但女子承担生育,是后世也尚未解决的状况,更何况是此时的汉代。

  无所改变的状况,有人消极对待,刘协却最善于在绝境中找到出路。

  “女子来潮,在表面看来,是痛苦的,消减了女子的气力,使得女子要承受生育之苦。但从深层来看,是造物主给予女性的神秘力量。”刘协的声音让人不由自主想要相信,“这种力量,自女子来潮而来,直到她年老经闭消失。只是男子奸诈,而女子不曾意识到要反抗,于是书上写的,口中传的,都说这是污秽不洁之事。”

  对于男人这个“我们”来说,女人是“他者”。族群对于“他者”的敌意与打压,是与生俱来的。

  只有经受过教育的高尚之人,才能压抑住这种潜伏的敌意,尽可能做到平等以待。

  刘协话锋一转,“却不知这是力量——远胜于男子气力的力量。”

  “力量?”伏寿从未曾这般想过,月事怎么会是力量?

  “男子更有气力,可以耕种,可以狩猎,可以征伐。但是只要是正常的男儿,便有一桩无法避免的事情。”

  伏寿听得入神,忘记了恐惧与羞涩,仰脸望向皇帝。

  “他一定会梦想女人。”

  伏寿愣住。

  刘协平静道:“因为这也是造物主给他的弱点。世人都说女子是有缺陷的,你可以反过来这么想,男人生来是有缺陷的,因他不能孕育子女,他必须借由女人,才能让他的征伐牺牲有意义。秘密在女人身上,力量也在女人身上。”他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伏寿眼睛里,“在你身上。”

  “在我身上?”伏寿已经完全听愣了,只知道尽全力把皇帝的每句话都记到心中,待回去之后细细理解体会。

  “对孙权而言,你拥有这样的力量。”刘协那日见过孙权救她的情状,“从这一点上说,阳安大长公主教给你的法子,落了下乘——她低估了女子的力量,低估了你,甚至也看低了她自己。但朕今日要教给你的,是帝王之术。”

  伏寿动容。

  刘协沉声道:“帝王之术,不分男女。驱使人心,难道靠的是气力强健吗?难道靠的是美色动人吗?”

  伏寿在震撼之外,更感到一种太过幸运的眩晕感,“可……为什么是我?”

  在所有可能的人选中,皇帝为什么选择了她?

  难道如同母亲所说,是因为孙权记住了她?

  “因为你有坠马的勇气。”刘协淡声道。

  伏寿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面上一阵潮热——皇帝看穿了那日她是故意坠马的,甚至于这段时日来,母亲在她身上的谋划,都给他看穿了……能同她讲出这样一番话的皇帝,又还有什么看不穿呢?她手心沁汗,面上作烧,当真无地自容。

  “要知道筹划事情容易,关键时刻的勇气却难得。古往今来,多少败者,功亏一篑,便是败在这临门一脚。”刘协不带情绪道:“你不要羞愧,这是你的长处,许多男儿都不及你。”他清楚伏寿的心结,又淡淡道:“朕知你所长,故此不留你在后宫,是怕屈才。”

  屈才?

  伏寿先是迷乱,想来皇帝没有骗她的必要,心中那个死结忽然“啪”的一声打开了。

  陛下告诉她,不是她不够好,而是她的好,应该往更广阔的天地去。

  安息香清苦的味道中,那日黄昏金光融融的未央殿中,陛下同她讲了许多受用终生的道理。她揣着一颗破碎的心走到陛下身边,却神奇得在那半日光景内,以陛下的话语为筋骨,重新站立起来,凭生第一次发觉她的力量。

  “你要记得,你去江东,是以大汉公主的身份前去。孙氏能迎娶你,是他们的荣幸。你的身后是朕。”刘协端起茶盏,润一润微哑的喉咙,淡淡一笑,“不过在此之上,如果能用你母亲的法子,为你更添一分助力,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当然,这是细微末节,用与不用全凭你的心意,你要衡量自己的用意。”

  伏寿明白皇帝的意思,如果权力之上,还能辅以情意,那更是如虎添翼。

  她垂首坐在皇帝身侧,沉默片刻,幽幽叹了口气,低声道:“母亲原也是可怜人。”

  “何以见得?”刘协铺开那三张已划满红杠的纸,两指压着,拖到伏寿面前。

  “因她在我这般年纪的时候,没有遇到如陛下这般的人,也没有听过这样一番道理,枉费半生。”伏寿抬起头来,目光澄明。

  女孩没有沉沦在恨意与痛苦中,明白道理后,立时便能以同理心生出悲悯之情来。

  刘协赞许点头,温和道:“你比朕想的,还要聪慧。”

  未央殿外的茉莉,开得如馨香的雪,那日伏寿走下殿外白玉阶时,只觉眼前的道路,是从未有过的明晰宽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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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屏风后, 一直静听记录的蔡琰,心中震动比之伏寿还要强烈。

  皇帝所说的道理,有许多是此时尚未嫁人的伏寿所不能深切体会的。但蔡琰不同, 她已经过嫁娶之事,又寡居数年, 还曾有过那样恐怖的梦境。皇帝的每一句话,都能与她血淋淋的记忆吻合。

  待伏寿离开后, 蔡琰从屏风后转出来, 叹道:“陛下今日所讲的道理,臣都已记录下来, 若是能传诵于天下,不知能点醒多少女子。”

  刘协谈兴已经淡去, 闻言垂着眼睛,翻开方才看到一半中断了的奏章,也叹了一口气, 道:“道理虽好, 可还有四个字悬在朕头顶——‘公序良俗’。” 蔡琰微微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乍然听闻皇帝所讲的道理,太过激动了。

  “慢慢来。”刘协平心静气道:“凡事不怕慢, 只怕做。待战乱平定了,为女子寻些生计……”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些事情是律令无法改变的。

  以伏寿、蔡琰来说, 已经算是这个时代女子中的幸运者了,因为她们是贵族之家的女子, 所以她们可以读书写字。而且汉代贵族阶级来说,女子的生存现状还没有恶化到明清时代的程度,还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谬论。她们可以相对自由得嫁人, 和离,再嫁。只是社会上,始终没有她们的位置。这也不只是中国的问题,全世界是一样的,只除了少数的原始部族。

  蔡琰理智回笼,见皇帝已埋首案牍之间,便告诉一声,轻轻退了出去。

  建安三年深秋,阳安大长公主之女伏寿,被封为江东长公主,下嫁小吴侯孙权。江东遣使三千,资财无数,一路西进北上,至于长安亲迎。

  而朝廷在益州的十八万大军,也跟随大将军苏危返回长安,只留张绣带领两万兵马在益州。

  大将军并非固定的职位,而是战时所用。

  因此苏危回朝,自然就解去了大将军之职,返还了皇帝御赐的尚方剑,以左将军的身份前来未央殿觐见皇帝。

  刘协特意留曹昂一同见苏危。

  “你这一趟立功了。”刘协笑道:“可不要忘了当初是为你求来的尚方剑,也不要忘了你在外面时,都是谁在朝中调遣粮草呐。”

  苏危出兵前期,曹昂其实还在河东郡遴选良才,但粮草的先期准备,的确是曹昂经受的。

  苏危会意,转向曹昂,长揖道:“曹大人提携之恩,苏危绝不敢忘,此身只愿效仿大人,为陛下分忧。”

  这等话原是该私下说的,但皇帝主动提起,非但不介意,还有意要他跟着曹昂。

  苏危心里明白,与尚书令杨彪等人相比,曹昂显然是皇帝的自己人,要他跟着曹昂,也就是要他跟着皇帝。

  “陛下调侃,你不要当真。”曹昂忍不住一笑,又道:“陛下才是什么都为你们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