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朕问你,你们两个昨日可伤着了?”顾鸿无可不可的摇摇头,落坐在圆桌之前。
“没有没有,七弟可厉害了!六七十个府兵围上来,都没伤到他半点呢。”顾攸手舞足蹈的比划,仿佛要拉着顾鸿身临其境一般。
“六哥,莫胡言,昨日最多也就五十人。”顾修攥拳掩口,掩饰着被人当面恭维的尴尬。
“五十六十还不都是一样的?你昨日还不是一招放倒一个...”
顾鸿看了这两个拌嘴的孩子一眼,心下不免一闷。
六皇子顾攸自幼就是这么个不管不顾的性子,自打成了婚还多多少少有所收敛。将来若是不涉朝局还好,若是牵涉朝局,有那么一点行差踏错,新君上位谁会纵容他如此。
七皇子顾修横到如今也没有开窍,若论在这朝局之上的盟党还不如老六。他在一日,这孩子便好一日。若有一日他不在了,新君必然第一个便要拿他开刀。
虽说他眼下还无心立储,但是作为君父,他总要做到无论哪一个儿子上位。其余的几个儿子都能有命活到寿终才是。
片刻后,崔尚引着传膳太监摆了一桌早膳。
虾仁烧青豆,腐皮鸡肉卷,鱼茸青笋粥,白玉莲花糕,还有六七样口味清爽的风腌小菜。
“膳食都上齐了便别拘束了,动筷子吧。”顾鸿端着粥碗先喝了一口,顾修二人才也跟着将粥碗端了起来。
“唔...这鱼茸粥也太好喝了吧,是不是七弟?”顾攸尝了一口鱼茸粥,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
“嗯,是好喝。”顾修是个很少将喜恶宣之于口的人,也跟着点点头。
一碗鱼茸粥,打开了两个跪了一早上的少年的胃口。宫中精致的膳食,在饥饿的少年人眼中仿佛垫牙缝的一般。
“都慢些吃,何曾有人同你们抢了?”顾鸿只用了一碗粥,便让崔尚与自己上了壶茶,看着两个胃口很好的儿子用膳。
“诶,这白玉莲花糕是四哥最喜欢吃的,四哥今日上朝怎得没来?”顾攸叼着半块糕饼看了眼顾修,又看了眼君王顾鸿。
“你四哥病了有段日子了。”顾鸿端着茶盏品了一口,淡淡道:“你们两个成日里一个疯跑,一个闷头练兵,能知道什么?”
顾修与顾攸对视一眼,顾修将刚拿在手中的糕饼又放回了盘子里:“既然如此,那这糕还是给四哥留着吧。”
“是啊是啊,四哥病了我们也该去问一问的。”顾攸当着顾鸿的面,将已经咬了半块的糕饼从未咬过的地方掰了一半塞到了顾修手里。
“这盘子糕饼是朕赏给你们吃的,你们便吃。你四哥要吃,朕自然会再赏给他的。”顾鸿将那盘子白玉莲花糕朝顾修手边推了推:“都吃了,一块儿也不许剩。”
顾修和顾攸忙一人伸手拿了一块儿,齐声说道:“多谢父皇。”
“修儿,朕听闻你这些日子又在京中设了几个小的饮水处,供行路之人饮水歇脚的。可有此事?”早膳过半,顾鸿终于将话题引向了今日要提点顾修的话上来了。
“回父皇,确有此事。”顾修眉头轻簇,不解道:“只是父皇如何得知?儿臣用的是京城乡绅的名号。”
“朕身为父皇,自然什么事都清楚,什么事都知道。这是行好的事儿,你怎得偷偷摸摸的呢?”
“韩参军为少师时教导儿臣,行善要不为人知,否则便是伪善。所以儿臣不想让人知晓。”顾修诚然答道。
“这不是善与不善,你难道忘了前些日子你派解暑药的摊子被人砸的事了?”
“儿臣记得,连累受伤的那些百姓儿臣都赔过他们银子了,今后会嘱咐他们小心行事的。”顾修郑重其辞,宛如请罪。
“你赔的哪门子银子,谁让你赔银子了?”顾鸿心里一沉,不由得以手扶额:“朕的意思是,在这京中行善打谁的名号很重要,否则便会有人寻衅惹上麻烦,你可明白了?”
“嗯...”顾修若有所思的看了顾攸一眼,顾攸智慧飞起,立马强先答道:“父皇儿臣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让七弟今后在京中行善,都打着父皇的旗号,便再也没有人敢惹了,对吧父皇。”
顾修恍然大悟,忙看着顾鸿点点头:“父皇,儿臣也明白了。”
顾鸿瞬间语塞,一时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们吃你们的吧。吃完了去与你们母妃和长姐问个安,朕要先去休息片刻了。”
顾修与顾攸一人拿着一块糕饼,对视一眼,不明所以的看着君王:“是...恭送父皇...”
黄昏时分,吴婶终于盼回了一个多月不见人影的顾修和韩墨初。
在吴婶眼里,顾修这孩子又不知在外头掉了几斤份量,怪可怜见的。也不知养多久才能再养回来。
无比隆重且丰盛的接风晚膳后,是难得的闲暇。
顾修端坐在一张矮几前临摹魏碑。
睡前临帖,是韩墨初交代给顾修的功课。沉着性子临帖练字,能收敛些顾修征战沙场的戾气。
韩墨初也换下朝服,着一身清俊舒适的广袖长袍,在夜灯之下摆着棋盘。黑白交错,运筹纵横,每一步都深思熟虑。
韩墨初是顾修所见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同自己下棋还能下得这般认真的人,不由得搁下了手中的狼毫问道:“师父为何要与自己下棋?”
韩墨初闻言,落下手中一颗白子,扬唇笑道:“臣不是在与自己下棋,臣是把自己想象成了对手。”
“如此一来,输赢还重要么?”
“自然重要。”韩墨初抬手提起了三枚黑子,扔进了棋篓里:“臣要保证,无论对手是谁,赢的人都是殿下。”
第六十二章 先生
六部尚书陡然缺了三席, 这在大周开国以来还是头一遭的事。君王在前朝与朝中文武争了两日,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做主。
在经年的吏部考核中选了三个考绩评优,且不涉党争的官吏顶了上去。三部上书新官上任, 朝中文武宗亲人等皆登门恭贺, 连宁王顾攸也亲自登门去走过两个过场。
唯有顾修不为所动, 只派了韩墨初与那三人一人送了一套文房四宝。气得君王直接将他留在宫中着实骂了一顿。
勒令他亲自到那几人府上去走一圈,喝过一盏茶才许回来。
挨了骂的顾修在京中没待几天, 便又领兵到西戎边关平乱去了。
这次, 王师不到四十天便打得叫嚣多年,人尽皆兵的西戎部落哭爹喊娘。中秋前夕,西戎土司带着降书及大批的珍宝,皮革,铁器,药材,牲畜,粮食等入京求和。
在这批降供之中, 顾修留下了一箱药材一箱皮货和一对珊瑚琉璃盏,一串松绿色的宝石珠子。
得了这个消息的君王顾鸿喜得无可无不可。还以为自己先前的一场痛骂,让自己这个经年死心眼儿的儿子开了窍了,懂得走些人情往来了。
谁知,那一箱药材一半给了顾锦的公主府,一半送到了静华寺。皮货进了宁王府,琉璃盏和宝石珠串都献到了丽妃跟前。
气得君王又是半夜没睡着, 最后还是那可心的南曦公子给他弹了一晚上的琴,才哄得他顺了心气。
老太监崔尚与他宽心说:“陛下春秋正盛, 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教导。”
永熙二十一年, 中秋刚过。
在王府中病了一段日子的珹王顾偃终于痊愈, 在君王的授意之下外人去南边主持当年的秋闱恩科。
皇长孙毓容满了周岁,抓周宴上顾鸿下旨复了睿王顾值的爵位,并准他再归鸿胪寺与礼部与当年一般专门接待外邦使臣。
一向体弱残疾的端王顾伸身体也好了起来,忽然亲近起了顾修顾攸两个弟弟。三天两头寻他二人去府上说话饮宴。
二人每每前往,不管有没有议朝政之事,哪怕只是闲谈说笑都会有种说不出的烦闷。最后干脆是一个说忙,一个说身子不适,都不去了。
*****
秋冬交替的时节,耄耋之年的荣安亲王顾勤忽而闹了一场风寒。年老之人在交节之时染病,最是凶险。
朝中礼部已经将老王爷后世所用的一切都备齐了,家中大小也皆严阵以待。满朝的太医用尽浑身解数,只求能将这位老王爷的寿数延过了新年。
君王顾鸿也抽身亲自登门,去探望他这位叔祖父。
病榻前,已经三四天没有说过话的荣安亲王老千岁忽然睁开眼睛,拽着君王的手,一字一顿的说道:“叫易先生来,叫易先生来,快叫易先生来。”
这一句话,可着实把君王难住了。
易先生今年已年近百岁,受不受得了这旅途奔波还不一定。况且这位易先生已经避世了将近六十年,怎么可能轻易出山?
君王只能耐着性子哄骗了几天,都不见效果。反而气得老王爷连饭和药都不肯吃了。
君王无法,为了不担上这不孝的罪名。只得先飞书往广陵遣告地方官,请易鶨先生出山。京中再派人马车驾去迎,务必要在十日之内将易鶨先生接入京城。
让君王始料未及的是,那位易鶨先生仿佛未卜先知一般早早的便从百茗山上下来了。来回七八天,便从广陵境内到了汴京。
易鶨先生入京当日,韩墨初身为弟子又身为朝臣,一早便同顾修及礼部官员一齐等在城门之外。
排场之大,犹如迎接外邦国君一般。
易鶨先生作为开国元勋,曾经的肱骨重臣,京中上下多少德高望重的老臣重臣都在青年时得过他的点拨,就连先帝幼年时也是由易鶨先生启蒙。若要按着这个法子认真计较起来,君王顾鸿甚至都该称韩墨初一声小师叔。
虽说数十年前易鶨先生舍了高官厚爵,夹了一卷凉席登上了百茗山。但终究没有与太!祖皇帝撕破脸,太!祖皇帝临终前还时常同先帝提起这位易鶨先生,话里话外都还满是赞叹。
正午时分,迎接易鶨先生的车驾终于停在了汴京城正门,易鶨先生要在此下车,另外换了脚程轻便的暖车直入荣安亲王府邸。
马车前,韩墨初恭恭敬敬的与车内之人行礼,轻声道:“请先生下车。”
车帘掀开,车内一个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广袖长袍,手中持着寿星杖,从车内站了出来。
一向从容淡定的韩墨初第一次瞳孔放大,着实吃了一惊。
眼前这个老者身形高挺,鹤发童颜,眼角处皱纹渐开,双眼炯炯有神,鬓发被一根白玉簪子束得一丝不乱,活脱脱一个老神仙的样子。根本不是他自幼见到的那个穿着粗布麻衣,用瓜藤木簪束发的糟老头子。还当真有几分像是京兆府尹姜篱后堂中供奉的那张画像了。
韩墨初心中默念:莫不是接错人了?
易鶨先生由身边一个小官搀扶着走下了车驾,站在韩墨初身边,一巴掌抽在发愣的韩墨初后脑上:“小兔崽子,别弄的好像不认识先生我了一样。”
韩墨初被抽得向前一倾,瞬间心下大安。眼前这老神仙,确确实实便他那个从来没有一句正经的恩师易鶨先生。
顾修骑在马上,眼见韩墨初挨了那一巴掌。天底下,能这样抽他韩墨初巴掌的人也就只有这位易鶨老先生了。顾修今日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易鶨先生,满心觉得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能教得出他师父韩墨初那样的徒弟。
韩墨初双手搀扶着易鶨先生朝车驾前走,顾修也翻身下马迎了过来朝易先生行礼:“晚辈顾修,见过易鶨先生。”
易鶨先生看了韩墨初一眼,韩墨初温和的点点头。易先生脸上当即便有了笑容,伸手结结实实的拍了拍顾修的肩膀:“嗯,好...是个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啊...”
顾修与韩墨初二人一人一侧搀扶着易鶨先生换了暖车,两人同时翻身上马,并肩而行。马背上顾修忽然很想伸手碰一碰韩墨初的后脑,这么多年来他好像还当真没有摸过韩墨初的后脑。也不知道韩墨初的后脑拍一下是什么样的。
“殿下,您要是敢学易先生,臣便保证您往后几日手肿得连筷子也拿不起来。”
顾修脑海中的想法还没有实施,便被韩墨初一句话摔得粉碎。他当真很莫名,韩墨初为什么连他脑子里在想什么都知道,他分明一句话也没说,怎么就遭人看穿了呢?
“拿筷子,也不必用左手。”顾修挺着身子坐在马背上,小声说道。
“是啊,所以臣的意思是两只手。”韩墨初温柔无比的笑弯了眉眼,从小到大只要韩墨初这样笑,顾修便会莫名其妙的觉得掌心处传来一阵一阵的肿痛,仿佛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顾修与韩墨初一路护送着易鶨先生的车驾到了荣安亲王老千岁的府邸,二人皆留在上厅喝茶,独有易鶨先生一人在王府一家老小的簇拥之下来到了荣安亲王顾勤的病榻跟前。
易鶨先生将手中的拐杖往旁边一放,坐在了顾勤的床畔上,握住他枯枝一般的手掌轻声道:“小十一,别怕,我来了。”
那熟悉的声音,让已经昏睡了将近三天的顾勤浑然睁开双眼,看着眼前那比记忆中多了些衰老之态的易鶨先生,热泪盈眶道:“先生...先生...十一好想你啊...十一好想你...”
年近九旬的老亲王,揉着浑浊的老眼,抱着易鶨先生的胳膊痛哭起来。一众家人见状,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便都抹着眼泪,悄无声息的从屋内退了出去。
“小十一,没事了,没事了,我这不是来了么?”四下无人,易鶨先生安抚着顾勤的脊背,一如许多年前在战场上哄着被敌军吓哭的他一样。
“先生,有句话我一定...一定...要告诉你...”顾勤抽泣着,艰难的挪动他年老发福,肥胖的身躯:“你一定要信我,一定要信我...”
“好,先生信你。只要小十一说的,先生都相信。”
“先生走的第一年...我皇兄他便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他后悔不该对你有疑心...后悔不该不听你的话执意立小三子为储君...他知道你不要他了...他不敢见你...这么多年...他都不许我去找你...不许我去寻你...你...你...”顾勤越说越快,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易鶨先生慢慢的顺着他的脊背,让他继续把话说完。
“现在...我要去见我皇兄了...我活着把话都告诉你了...你不要...不要再怪我皇兄了...好不好...好不好?”顾勤扒着易鶨先生的肩膀,似乎是在恳求,恳求得到一个能让他安心闭上双眼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