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好,我不怪他了。”易鶨先生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十一见到他便告诉他,先生不怪他了。”
“那...十一告诉他...十一告诉皇兄...先生不怪他了...先生原谅他了。”老态龙钟的顾勤靠在易鶨先生怀里,脸上的褶皱和眉峰一齐舒展,渐渐的没了气息。
抱着顾勤尚未冰冷的尸身,易鶨先生缓缓的摘下了脸上制作精良的人!皮面具,面具下的那张脸英俊漂亮,至多只有二十来往的年纪,与京兆府尹姜篱府中供着的那张画像一模一样。
“小十一啊,你好好睡吧。先生告诉你,先生其实从来没有怪过你皇兄,更没有不要你和小三子。先生只是不能见你们,不能一直陪在你们身边,其实先生走的时候就该告诉你的。你也不要怪先生好么?”
怀中的老人没有了回应,易鶨先生双目轻合,一颗泪珠缓缓落下。
但很快,泪珠干涸在了易鶨先生的脸颊上,他再一次将那张人!皮面具贴和平整,将怀中已逝的人平静的放回了床榻上。
手持拐杖,在屋中轻轻跺了三下。
屋外的亲眷宗族们听了声响,纷纷冲了进来,扑到顾勤的病榻跟前痛哭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易鶨先生是这本系列文另一本《君行万里之易品仙》的主角,预收文案已开放~
第六十三章 孝礼
永熙二十一年, 十月初九日。
荣安亲王顾勤薨逝。
君王顾鸿下旨,按国丧大典备办处置。
与先帝崩逝时一样于内宫奉先殿内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这四十九日内合宫挂白,君王亲侍孝礼, 无论亲王公侯, 凡有爵位者一应到场随灵致哀。凡在京任职者, 无论职高位低,一应着素缟上殿。
礼部官员自尚书起, 上下通宵达旦。宫中内府司协同调度, 亦是昼夜不闲。
停灵第三日,离宫十数年的孟氏皇后也由宫外静华寺回宫致礼,晴昭公主随伴在侧。君王与顾勤之嫡长孙顾汀一齐于灵前尽孝。
其余子孙后辈不按官爵大小,一应只按辈分,每八人一排自奉先殿内一直跪到了院中。
顾修顾攸等重孙一辈具都跪坐于院内长阶之上,玄孙一辈便跪得更远了。
一阵寒风吹过,宁王顾攸哆哆嗦嗦的打了个寒战。
“七弟,我好冷啊。你就不冷么?咱们当真要这么着跪一夜啊?”自小娇生惯养的顾攸哪里受过这些, 抱着肩膀牙齿打颤。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国丧规矩便是如此。”顾修不动声色的将身子侧过,挡在了顾攸身前,只能寥寥的遮住一点寒风。
“嘶...七弟...我若是冻死怎么办...我还没有生儿子呢。”顾攸抓着顾修的袖子试图给自己取暖。
“人人都受的住,怎么就你磨牙呢。”一声清丽的女音从二人头顶轻飘飘的传了过来,顾攸应声抬头,激动得快哭出来了:“柔儿!你怎么过来了!”
“小点声, 母妃怕你冻死,着我来看你一眼。”徐静柔白人一眼, 从怀里拿出一条薄毯塞到顾攸怀里:“拿着, 我要回去陪母妃她们抄经去了。”
“柔儿, 你再陪我一会儿,左右现下天黑,也瞧不见你。”顾攸抱着薄毯可怜巴巴的拽着徐静柔的袖子。
“少拉拉扯扯的,这都已经坏了规矩了。”徐静柔一脸无情的将顾攸的手掰了下来,又与顾修说道:“有劳战王殿下您看顾着些宁王殿下了,他身子弱。”
“好,六皇嫂安心。”
徐静柔一阵风似的走后,顾攸卷着毯子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小声嘟哝道:“切,母妃不发话也不来看我,来了就说两句话,可见是新婚还没过就厌弃我了。”
“不是丽妃娘娘让她来的。”
“啊?你说什么?”顾攸卷着毯子扒了一眼顾修:“什么叫不是母妃让她来的?”
“若是丽妃娘娘的吩咐,这毯子必然会有两条。”
一夜安灵过后,合宫上下通不曾睡。
转日晨起,诸子皆起身按规矩退身散去,于内宫各厢房内用早膳。
顾鸿身后的这几个儿子都各自成婚,孝礼一完,彼此寒暄一番后。便都各自去寻自家王妃用膳安歇去了。异外姓的兄弟中未成婚的也皆去了生母之处。
独有顾修一个孤孤单单的朝安身的厢房走。昨夜顾攸裹着徐静柔送来的毯子与他讲了一整夜娶妻的好处。有人疼,有人爱,受冻还有人送毯子,怎么听,都像是在同他炫耀。
顾修这才恍然惊觉他身边还当真少了个人。这些年来,顾修很少有这样韩墨初不在身边的时候。
他生来便是个性子冷清不爱与人亲近的人。比起万人簇拥的热闹,他更喜欢利落的独行。
但是自打他身边有了韩墨初以后,他便几乎没有再尝过这样踽踽独行的滋味。只要有韩墨初在,他便没有再体会过什么叫怅然若失。
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战场。只要韩墨初在他身边,他每走一步心里都是安定的。
也不知这会儿,韩墨初在做什么呢。
“殿下,您怎么一个人?”
顾修恍然回身。只见长廊之下,韩墨初一身素缟,面若凝玉,目若星辉,笑意浅浅的看着他。
美得就好像一场梦里的幻觉。
顾修愣在原地,直韩墨初走到他身前朝他眼前晃了晃手,他这才回过神来道:“没,没什么。你今日怎么入内宫来了?”
“臣是随易先生入宫致哀的,眼下先生正在奉先殿内上香,身边有内官服侍。臣便想来看看殿下在做什么。”韩墨初走到顾修身边,伸手碰了碰顾修的手背,果然一片冰凉:“是臣不好,忘了殿下要守孝礼,该给殿下带件披风过来的,昨夜殿下辛苦了。”
“国丧礼制如此,也没什么。”顾修话未说完,韩墨初便已经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在了他的背上。
“殿下,夜里天寒,您要好生照顾自己,臣要回易先生身边去了。”
“嗯。”顾修点点头,目送着韩墨初离开。肩头的披风上还带余温,还有那股淡淡的纸墨香气,都是属于韩墨初的。
谁说他顾修,没有人疼爱呢?
顾修等人不是嫡系,守过了头七便各自回府去了。与顾修一起回去的还有入宫致哀后便被君王留在宫中小住的易鶨先生。
君王顾鸿这一辈的人几乎没有见过易鶨先生的真容,只当他是个与戏文画本里写的那种虚无缥缈的世外高人。如今留他在宫中谈讲了几日,果然觉得受益匪浅,并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
几天后,易鶨先生说自己年老,想守着自己的徒儿多住些日子,开了春再回广陵去。
这等人之常情,顾鸿自然无有不允。立刻吩咐战王顾修准备客房。
其实顾鸿也有私心在,他盼着这位老先生能在给他徒儿韩墨初讲学的时候,也给他这个儿子开开窍。
兴许,也就不必他这个做父皇的操心了。
领了恩旨的顾修即刻派人回府,替易鶨先生收拾出一间体面的小院,添置了东西,又将一直没有在众人面前表明过身份的苏澈也以照看易鶨先生身体为由,招募进了战王府内。
顾修携同易鶨先生一起回府那日,韩墨初与苏澈都站在门口迎接。
一身仙风道骨的易鶨先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苏澈的那张脸就跟韩墨初那日在城门之前的那张脸一模一样,都是一脸吃惊的表情。
易鶨先生下了车,走到两人中间,一把拎起了苏澈的耳朵:“前些日子事情多,我都忘了说了,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一去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来信是不是?我还能指望你们两个给我养老送终啊!”
苏澈被易鶨先生拎着半边耳朵,一路上了台阶,龇牙咧嘴的说:“疼疼疼...先生...先生...我冤枉 !我冤枉!我去年还给您写信了!再说,两个小兔崽子,您凭什么就拧我一个人的耳朵啊!”
“是吗?”易鶨先生松开人耳朵眨眨眼睛:“我忘了。”
说完,易鶨先生一脚踢到了苏澈屁股上:“你怎么那么多话呢!我家小子冉多乖,多讨喜,不像你。你看看这些年我家小子冉瘦的!你再看你,把自己养得珠圆玉润的。好歹是年长七个月零八天的兄长,不知道帮衬着点儿么?”
“我怎么没帮他了?他一天到晚跟着战王殿下东征西讨的,我看的住他么?”苏澈委屈的捂着半边屁股,揉着半拉耳朵。
“东征西讨?”易鶨先生那副雪白的胡子动了一动,忽然一记拐杖抡到了苏澈屁股上:“他去打仗你不告诉我!你是不会写出征两个字还是怎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煮药炼丹!头不抬眼不睁的!”
苏澈被拐杖抡得捂着屁股满院子乱蹦:“先生!先生!别打了!我错了!我以为您知道!我以为您什么都知道呢!”
易鶨先生的身手灵活得丝毫不像一个年近百岁的老者,说是四五十岁也不为过。比起当年在百茗山上时还要利落。好像是自韩墨初走后的这些年,又吃了什么不老仙丹一样。
百茗山后面那个坑,到底是白挖了。
“我知道什么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你站住!再躲一下你试试!”
韩墨初在一旁同顾修一起指挥着府上的那些小厮往易鶨先生的小院里搬东西,见了眼前的闹剧韩墨初几乎是见怪不怪:“殿下,易先生在人后时便是如此不拘小节。可见他老人家并没有当殿下是外人。”
“师父不必解释,我明白。世间大才之人,都会有些古怪。”顾修站在不远处,眼看着那位神医苏澈被易鶨先生的拐杖打得嗷嗷乱叫,不由得道:“只是,师父当真不去与苏先生求个情么?”
韩墨初眼见着易鶨先生拐杖抡得累了,这才走上人前,拱手道:“先生,此事不怪常如,是我不让常如向您提起的。”
易鶨先生气呼呼的抬手戳了人一额头一下:“你呀你呀,读了几本兵书,学了几招剑法便敢往战场上钻,早知道当初不教你了。”
“先生若是不教,那子冉便当真没命回来了。”韩墨初温声笑着,搀扶着易鶨先生的胳膊朝身后的小院走去。
“先生,先生,你不打他么?我这屁股都肿了都。”苏澈一瘸一拐的跟了上去扶住了易鶨先生另一只胳膊。
“哎呀,小常如真是可怜了,回头先生去厨房给你找两块萝卜敷一敷就好了。”易鶨先生一脸慈祥的拍了拍苏澈的手背。
“我不要敷萝卜,怪难看的。”苏澈撇撇嘴,嘟嘟囔囔道:“我都多大了我。”
“你多大了?这么大了也没见你讨到老婆啊,没出息劲儿的。”
易鶨先生一句话仿佛扎到了苏澈心肺上,当即就要自寻短见。
第六十四章 恩师
永熙二十一年, 十月冬寒。
京中罕见的刮起了北风,下起了大雪。毫无征兆的进入了隆冬时节。
黎明晨起,苏澈站在战王府中院子里那颗二十来年的小松树下练五禽戏, 干冷的空气让憋闷了一秋的人通体舒畅。
“常如, 抬头。”
苏澈正练在兴头上 陡然被人喊了一声, 想也不想便抬起头来。在苏澈抬起头的一瞬间,只见头顶上松枝颤动, 一坨积雪整个掉在了他脸上。
“噗...呸...咳咳咳...要了命了。”苏澈抹了把脸, 扭着身子咆哮道:“谁啊!谁这么缺德啊!”
“我啊。”韩墨初笑眯眯的站在树后,苏澈叉腰刚要与他理论,他抬起一脚着着实实的踹在了松树干上,整个枝干上的积雪犹如山崩一般直接掉了苏澈一身。
“韩子冉!你给我站住!我今天不把你用雪埋了我不姓苏!”苏澈呼撸着掉在脸上的雪泥,在院子里四处寻找能给自己报仇的武器。等到他抱了个脑袋大的雪球追到韩墨初身边时,韩墨初已经站在了早起的易鶨先生身后。
“干什么?一大清早闹哄哄的?”易鶨先生清清嗓子拦在韩墨初身前:“抱着这么大个雪球,你不冷啊?”
“先生,是他先用雪泼我的!他把那树上的雪泼了我一脸一身, 您不管么?”苏澈两手拖着那个大雪球作势就要往韩墨初脑袋上砸。
“哎呀,子冉小你让着他点。又不是用开水泼你,一点雪而已。再说了谁让你站在树底下的,活该。”易鶨先生白人一眼,伸手拉着韩墨初的腕子:“走,跟先生用膳去。”
苏澈脸上一颓,怀中的雪球掉在地上摔了稀碎, 赖唧唧的晃着膀子:“先生不带您这么偏心的...”
院子里的闹剧,身在正房屋内的顾修看了个一清二楚。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 顾修发现那位易鶨先生当真是个很偏心的人。如果说顾锦对他的偏心是偏到了腰上, 那易鶨先生的对韩墨初的心就干脆偏到了脚面子上。
那天, 苏澈拽着他的胳膊给韩墨初告状,说韩墨初骗他的银子去买马,骗他的方子给军营,明明自己有俸禄,要好吃好喝的还要去他的医馆里抠钱,仿佛憋着一口气要把韩墨初这些年从他那儿拿走的,一股脑的全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