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岫青晓白
凝在枝叶间的露水未晞,檐下廊外灯笼早灭,剑上光华是此间唯一的亮色。但这剑练得并不如何走心——练剑人的心神全在谢龄那屋子里,时刻注意着里面的动静,对手上动作是否偏了、力道过轻还是过重浑不在意。
过了一个时辰,日晷的指针指向卯时。天色仍旧蒙蒙,不过又有二三人提着剑来到庭院——人间道弟子都勤奋。萧峋同他们道早,混在几人之间出剑落剑,不时还向身旁人请教几句。
萧峋稍微认真了些,估摸着时辰又练了一阵,收剑走去谢龄的主屋。
日将出,东面的云彩仿佛被人绘了一笔,金辉灿烂得要溢到山间来。谢龄掀开被子起身,洗漱,换下寝衣梳好头,将门一拉,见到的便是萧峋背对他坐在石阶上的画面。这人银毛脑袋轻轻晃动着,手上拿了个东西,似乎在做什么细致手工。
听见门上传出的响动,银毛脑袋蹭的回头,眼底盈满光芒,语带惊喜:“师父,你起床啦。”
谢龄偏头打量了一下这人手里的东西:一把锉刀和一小根木头,看样子是在做木雕。
“你今日倒是早。”谢龄道。
萧峋从阶上起身,把锉刀和木头往衣袖里一丢,笑眼弯弯说道:“徒弟练过剑了。”
“练过了?”谢龄不信,这家伙的懒散他是知晓的,睡要睡到日上三竿,练剑只能在下午和晚上。
萧峋早有准备,抬手往外一指,指向花厅之外的庭院,说:“同修们都可作证。”
谢龄自然不会过去求证,也明白这家伙一大早就守在他门口是为了什么,敛敛衣袖,道了声“走吧”。
他们从偏门离去。谢龄走在萧峋半步之前,择了条无人之路,踏着与平日无二的步调下山。
山下小镇也与谢龄昨日上午见到的无甚差别,街巷冷冷清清,但来到卖吃食的街上,食物的烟气蒸腾起来,又显出温馨。萧峋领着谢龄走进一家早点铺子,吃了这里特有的羹汤,然后才去他说的字画铺。
这是谢龄前两夜未曾走过的街道,有好几家卖字画的轩阁,谢龄途经第一家时进去瞧了瞧,发现颇有几分高手在民间的意思。
他细细赏起这些字画,萧峋走在后面,但凡谢龄多看两眼的,都让老板伙计给包起来。
第一家店便转了两三刻钟,两人回到街上。萧峋往衣袖里一个接着一个塞锦盒,边道:“师父,桃花那幅图挂在书房吧,鸟雀争食图就挂器室,那屋子有些沉闷……”
谢龄瞥了眼这人的举动,叹道:“不必如此。”说的是不用把他认为好的、不错的都买下的意思。
“那我只能跟人家说,‘从这里到这里都包起来’了。”萧峋把最后一个盒子放好,抬起双手、比了个夸张的手势,弯眼说道。
谢龄面无表情和萧峋对视,却见这家伙满脸满身都写着理直气壮,漆黑的眼眸还亮,把日光揉碎,漂亮得不像话。
谢龄率先放弃,转而又想,他给过萧峋许多灵石,也就相当于给过萧峋许多钱,眼下的情形,可以说是萧峋用他的钱为他布置房间。这感觉颇为奇怪,他将脑袋一扭,没和这人说谢谢。
谢龄走进下一家字画店,萧峋的行为稍微收敛了些,却也仅是稍微而已,离店之前,依然包了好几幅作品。
“难得出来一趟,得带些东西回去赠与同修们,师父的眼光自是极好的。”萧峋郑重地对谢龄说道。
……行吧。谢龄便不好说什么了。
一家店一家店挨着看过去,抬起头来时,已是过了数个时辰。
时值下午,食肆几乎都打烊,唯有街角的火锅店还在迎客送往,萧峋是个低微的清静境,一日三餐不能缺,谢龄同他走进店中。
牛肉猪肉鸭血鹅肠毛肚,萧峋把店里有的菜几乎都点上,这一餐用完,又是一个时辰。
萧峋往自己和谢龄身上丢了道洁净术,兜着一衣袖字画,把谢龄的步调也拉得如同散步般,踩着渐起的夕阳晖色回到山上。
四面幽静,草木枝叶半是流金半是莽青。萧峋在前,为谢龄推开客舍的门,两人刚走进去,一名弟子疾步而来,朝谢龄一礼,道:“雪声君,今日有几个宗派来拜访您,分别是……”
今日来拜会谢龄的一共三拨人,清吾山是下午来的,山主亲至。谢龄听后,暗暗道了声妙哉。虽然已做好直接拒绝的打算,但见面总会尴尬,这样的错过,他绝不嫌多。
他身后的萧峋敛低了眸,捏捏挂在胸前的鹿角,心情好了几分,
谢龄应了声“知晓了”,回到自己的屋中。萧峋跟进来,将屋室里所有的灯点上,并燃了香,又挂上几幅新买的画,才向谢龄告辞离去。
谢龄目送他走远,坐到书桌后。
虽是在镇上逛了一日,但他并不觉得疲惫,吃了些从山下带来的糕点,再喝一口茶,就着桌上灯盏,翻开一本没有看完的书。
渐渐的,夜色吞没暮色,放肆降临到山野里。窗外没了蝉叫,但虫鸣声不停,叽叽叽的着实吵闹。谢龄把窗关了,靠上椅背,把看过的书翻到下一页。
没多久外面响起叩门声,并着一个女子的喊声,来得突然,轻柔好听:
“雪声君、雪声君。”
“雪声君,你在吗?”
“雪声君,我知道你在,我看见你从外面回来的……”
这并非人间道那两名女弟子的声音,出现得比夜色更悄无声息。
客舍有结界,除了主人家和人间道弟子,都无法进入。有古怪。谢龄生出警惕,却不至于害怕,放下书册、往外释放神识的同时,冷声问:“你是?”
门外的身影微微屈膝,向门内的谢龄致了一礼:“雪声君好,小女子叶晚星,贸然求见,还请见谅。”语气里显然带着被谢龄回应后的惊喜。
叶晚星,不认识。
等等,叶晚星?清吾山山主不就叫这名字?
谢龄心中大震。
“雪声君,请你开一下门吧,我有要紧事,真的很要紧……”门外的人又说,声音低低,带着哀求。
谢龄在心中大叹。
人来都来了,还是山主,不便直接拉下面子。谢龄百般不愿起身,走去打开门,绷着张脸对外面的人说:“不知叶山主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女子容颜俏丽,着淡樱色的衣裳,梳了个大方不失俏皮的髻,眼眸灵动得会说话似的,见了谢龄一喜,旋即往四下瞅了瞅,本就轻的声音压得更细:“雪声君,可否进屋再谈?”
纵使百般不愿,本着礼节,谢龄侧身让出路,抬手一礼:“请。”
他没关门,却见叶晚星轻手轻脚将门拉上,并施了个隔绝声音的法术。
叶晚星又一次向谢龄拂礼,动作得体优雅,随后垂下眼来,小声说:“雪声君,清吾山打算向人间道提亲。”
谢龄摆着张冷脸:“有所耳闻。”
叶晚星神情变得怯怯的,小心谨慎地向他投去一瞥,脸颊微红:“她们想让我嫁给你。”
谢龄:“……”
谢龄心道不妙,眼神向周围扫了扫,慌张琢磨起是直接把叶晚星“请”出去,还是先说一声对不起,再把人“请”出去,听得叶晚星拔高了语调,“雪声君,请你千万别答应!千万千万别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什么声音?
第66章
这是谢龄万万没想到的剧情开展, 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纵使是古代社会,亦有不少人反感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更何况这是一位山主。
但正因叶晚星是山主,谢龄不由想到另一层面。连坐上了一山之主、一门之掌这样的位置,都无法做主自己的婚事,叶晚星在清吾山上的处境当是有些艰难。
……一个才二十岁的姑娘。谢龄对这女孩生出同情。
叶晚星见他没应声,心情变得忐忑,手指在袖中绞了绞,扯出一个理由:“雪声君,你看,你我眼下才第一次见面, 纵使翌日再来拜访,也不过是第二次。如此短的相识、如此粗浅的了解, 委实不适合凑到一块儿、呃,结为道侣,你说是吧?”
女孩儿勉强挤出个笑容。谢龄不为难她,点头道:“好。”
“就是答应的意思啦?”叶晚星眼睛睁大,眸底闪烁出亮光。
谢龄:“嗯。”
她高兴得原地蹦了一下, 紧跟着意识到失态了, 屈膝一礼:“多谢雪声君。”
“不必。”谢龄淡淡应道, 毕竟这也是关乎自己的事, 能和当事人谈妥、达成一致再好不过。
但有一点谢龄很好奇,他再度打量叶晚星几许,道:“你应当是下午时候随清吾山众人来到客舍, 便未曾离开吧。”
“是、是的。”叶晚星面色又是一羞, 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半步, 恨不得打个洞钻进去,说话磕磕绊绊,“我……此举实在唐突,还请雪声君见谅。”
“事已说完,便不打扰雪声君了。”言罢转身朝外。
谢龄送她至门口:“叶山主慢走。”
“多谢雪声君。”叶晚星又一次道谢。
客舍的结界防止外人进入,却不阻拦外出,叶晚星足踏铜铃,自虚空中盈盈一掠,转瞬不见,如乍现的夜昙。
而在客舍东面,众弟子居住的厢房中,有扇半开的窗幽幽合上了。
谢龄这一夜无梦,翌日醒后,避开萧峋和众人,换上陈河的装束,去到竹林小屋,自在地伸了个懒腰,开始锻体练掌。
东华宴将在明日正式开宴,越九归也出来练枪,休息的时候,向谢龄说他听来的一些消息。谢龄亦挑从自己知晓的情报中挑了些容易查探的告诉他,帮他完善补充。
过了中午,谢龄折回人间道的客舍。
萧峋坐在主屋外的一棵树下,背对谢龄途经的石板路,银发如霜披落,专心致志做着什么。谢龄一直走到台阶上,才瞧清这人是在雕木头。他多看了两眼,想看看萧峋雕的是什么,但左看右看,始终看不出形状,不由放弃,推门走进房中。
谢龄习惯性关上门,振振衣袖走到窗前,把菱花窗支起,给房间通风。
当下是夏日最盛的时候,秋的脚步还未靠拢,春早已敛了衣裙远去,日光在山里肆意落笔,四野皆是深沉的莽绿。草木的气息悠远,谢龄赏了一会儿景,听见一声很轻的“咯吱”从身后传来。
——房间门被人打开了。
他没有回头,如此胆大包天、敢招呼都不打一声便闯入雪声君房间的人,天底下唯有一个;而这唯一一人也没藏着掩着,走到屋室中央,唤了声:“师父。”
谢龄从窗前转身。
风在这一刻变烈,将谢龄素白的衣角和檀墨般的发吹向萧峋,宛如飘飞的轻纱。萧峋的目光越过它们,慢条斯理落到谢龄唇上,在那莹莹幽光间流连片刻,向上移了数寸,对上谢龄的眼睛。
谢龄有一双棕黑色的眼睛,眼底的光芒似雪融成的泉。萧峋瞬也不瞬注视着这一双眼睛,眸光清且沉、幽而深。
“做什么?”谢龄被这家伙看得后背发毛,短促地蹙了下眉,疑惑发问。
萧峋没回答这个问题,向着谢龄走了一步,然后走了第二步、第三步……两人间的距离被这几步拉近,风没有停,谢龄的衣袖几乎扑向萧峋。谢龄低头敛住衣袖,再抬头时,萧峋近在咫尺。
少年人的脸上少见的没有表情,抑或者说,谢龄断不出这人此时的神情。但他目光里的灼人温度却是能品出的,仿佛要透过空气烧向他。
“你……”谢龄又一次开口。
萧峋向谢龄抬起手。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谢风掠的声音:“雪声君,清吾山山主携长老弟子来访。请问您是否见他们?”
谢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对萧峋道了声:“别闹了,练剑去。”
萧峋的手顿在半空,不过仅有一刹,一刹之后落到谢龄发间,手指一勾,然后退开,若无其事地道:“师父头发沾上花瓣了。”
他指间多了一朵细小的桂花,金黄色,像外面阳光的缩影。又一瞥谢龄的神情,道:“师父要见他们?我去说吧。”
谢龄记得昨日和叶晚星的约定,手一拂,答道:“见吧。”
萧峋“嗯”了声,退后、开门出去。谢龄坐去主榻,整了整衣袖,觑着萧峋逐渐走远的背影,心说这崽子真是从头到脚都充满了奇怪,头上沾了朵花而已,至于那般盯着?没见过人头上有花啊,还是他头上多了朵花就特好看。
清吾山来了十数人,皆是女子,模样清丽。走在最前方的便是山主叶晚星。她前夜同萧峋见过,自认还算有缘,冲他笑了笑。
萧峋的态度却是客套又冷淡,神情懒懒恹恹,除了最初的一句“请叶山主随我来”,未发一言。他谁也不看,领着人进了花厅、转身就走,连茶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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