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州
神医摸着胡子抬头,看到小两口用一模一样的可怜巴巴的热切眼神看着自己,蓦然觉得这两人像大兽小兽,两条看不见的毛茸茸尾巴交缠在一起轻摇似的。
神医莫名觉得自己无痛当了父亲:“……”
于是等到晚上,神医一口气肝出了三种新的药,制成了若干丸子和粗糙香包,喝令谢漆接下来三天都要忍着剧痛药浴,力求在春猎前先疏通烟毒。
是夜谢漆紧闭着眼缩在浴桶里,眉头皱也不皱,若非汗珠淅淅沥沥如小雨,不知者还以为他只是单纯在泡个热乎浴泉。
高骊围着浴桶急得团团转,迭声和他说话,想帮他转移些痛觉侵袭的凄楚,谢漆非但不领情,还哼哼唧唧地嫌弃他:“别走啦,你好烦。”
高骊哑火且委屈,搬了个小椅子蹲坐在他背后,大手摸摸他后脑勺轻声:“老婆,那我给你唱个小曲解解闷吧。”
他哼起当初中秋夜游在草台下听到的念奴娇曲子,结果没哼几个调子,谢漆便在浴桶里转身,弃置一身千疮百孔的剧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难听!”
高骊委屈得要瘪了,又见他贴过来,一只苍白手背搭在边沿,鼻尖轻轻与他相贴,闭上眼安然道:“我教你。”
青黑药水下的手臂青筋鼓胀,冷汗也如雨下,但念奴娇的曲调四平八稳,没有一个调子落下。
高骊怔怔看着他闭着眼的平静神情,心脏鼓噪着不知该喜该悲:“谢漆,不疼吗?”
他抚上谢漆苍白的脸,他便侧首亲亲他掌心,冷汗滚落,白如雨后芽。念奴娇悠悠哼完最后一个转音,谢漆头也不抬地依偎着他,置若罔闻地闭着眼轻笑:“哼完喵,跟我学。”
高骊低头贴着他额心,努力跟他学着念奴娇的曲调,待七曲终,浴桶中的药水变回了透明,他便伸手把谢漆从中抱出来,裹着寝衣抱在怀里解开湿淋淋的长发,一手擦拭着,一手试探着去掐他腰身。
谢漆身上乏力,侧腰抖了两下,哼唧着骂他:“怪力狂,手好重,撒开。”
高骊心中一松,方才还以为谢漆添加了丧失痛觉的后遗症,还好不是。
他就是能忍而已。
先前那个因为施针剧痛,便会张牙舞爪地转身给他一通大耳刮子的懵懂样远去了。
*
二十日清晨,高骊整装,背着还呼呼大睡的谢漆走出天泽宫,破晓的曙光兜头披了满身,他脚下轻快地背着他出宫门,光明正大地带他一起出城门前往白涌山。
高骊特意起的大早,路上走得又快又稳,北境军守卫整齐划一地跟在他身后,脚步声一致压到最低,数百人静默地跟随着皇帝,帝不愿打扰清梦中的近侍,所有人便学会鸦雀无声。
谢漆沉浸在晃悠悠的梦里。梦乡中自己是半人半猫的非人非兽,安然如素地趴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下巴戳在手背上,猫尾和小腿一起晃悠踢踏,戳一株开在近在咫尺的冰蓝花。戳了一千下,不远处传来动静,他懒洋洋地抬头,看到另一个自己盘膝而坐,一条腿只剩白骨,断裂的玄漆刀碎片就散在腿骨间。
他拨开碎片朝他伸手:“过来吧。”
谢漆右眼忽然被从天而降的粘稠泥巴砸中,他捂住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另一个自己伸手。
手被一只灼热的大手握住:“醒啦?”
谢漆猛然睁开眼睛,看到坐在旁边的高骊,他们身处在宽敞的马车里。谢漆揉揉左眼爬起来,定神看到自己身上穿着与高骊身上配套的同色系常服,意识到现在正在出城前往白涌山春猎的路上,是他期待了已久的春猎之旅。
许是连续三天药浴掏空了精力,他昨夜睡得极沉,也不知自己一早是怎么让高骊带出来的,从头到脚,从天泽宫到宫门一路,定然让高骊受累了。
高骊一眼看出他的歉意,单手把他捞到腿上抱着轻蹭,哭笑不得:“怎么还不好意思上了?早啊谢漆漆,饿不饿?”
谢漆摇头,蠢蠢欲动地伸手去拍拍车窗,高骊便开了第一重窗,抱着他弯腰凑到窗纱前看车外的队伍和长洛街道。
谢漆眯着眼睛看东区街道两边熙熙攘攘的百姓,许多人家抱着小孩在街头说说笑笑,小孩见仪仗威风,骑在自家老爹头上又是指挥又是拍手的,天真烂漫。
从老到少,他看得见的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不见畏惧嫌恶。
谢漆眉眼弯弯地扬起唇角。
高骊看着斑驳光影洒落在他无暇的右半边脸上,没忍住挨过去亲了一口:“怎么啦,看得这么开心啊?”
“你不是,暴君,开心。”
“这是什么不着四六的回答?”高骊被逗笑了,低头又亲了他一口,谢漆第一反应是去关第一重窗,似乎是怕车外有任何眼力不俗的人窥见天子车驾内有旖旎,紧张得体温一瞬升了。
高骊当他害羞,笑着把人抱在腿上轻轻抚着脊背:“高瑱那厮我没让他来,丢在朝里忙活他韩家礼部的三月春考,高沅更不用提,正闭关在他宫里面壁解毒,春猎没他的份,不想见的人就让他们离我们远远的。对了,方贝贝来信说他伤势好了不少,今天城门大开,人多眼杂的,他打算明天悄悄出城来找你。”
谢漆认真地听着,眼睛明亮地不住点头,满眼写着“好好好”。
高骊爱死他专注地望着自己的模样了,情不自禁地吻他眼角低声耳语:“谢漆漆,你不知道我多喜欢你的双眼,你绑了十天纱布,我跟着低落了十天,真好,现在你又能这样看着我了,这么漂亮的眼睛,就该这么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谢漆安静片刻,嗯过一声,伸手抱住他肩背,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和马车一起晃晃悠悠。
他试着闭上右眼,视线一片明亮,便安然若素了。
队伍慢悠悠地行驶了约莫一时辰才赶到白涌山脚下,五大世家的青年子弟都来了不少,北境军拨出了一千跟随护卫,战力压倒了禁卫军和世家私兵。到地点时各方也分割清楚,北境军在唐维指挥下扎营,世家那头自有各家主操持,几方派别奇妙地维持着表面太平,井井有条地疏离又高效地行动起来。
唐维看着这景象心里实在是忍不住欣慰,恨不得往后在御书房里各派也能继续维持这风轻云淡的和谐。
他边感叹着边去天子车驾旁边恭敬地传声:“陛下,谢大人,诸事已妥当。”
外人面前,唐维扮演着唯一能令喜怒无常的皇帝信服的北境旧臣角色,有帝之心腹的身份在,诸事才能顺遂至此,外人冲着这也不能不给他三分颜面。
车里传来一声好,唐维主动上前去打开车门,高骊穿着一身修身的骑射武服率先下车,随后站定在车下,向车上伸手,姿态是等着接抱的温柔模样。
同行出猎的世家众人当中不乏年轻的青春女郎,都是肩负着担起一族后续荣华的隐责,胆大的眼睛牢牢看着远处的晋帝,见得一个挺拔身形,侧颜英俊温柔,不似传说中的暴戾无常。
外人眼巴巴等着看车驾上下来的是谁。
不过片刻,一道清瘦身影飞雀似的落下来,太轻盈了,似乎马上就要飞去。
但飞雀被帝紧紧抱进了怀里。
第102章
白涌山是数百年前建武帝萧然取的名字,地广延绵数十峰,岭连有九,蜿蜒有近百里,历代是皇家宗室钦定的围猎场地。
虽然是初春,天还是冷,高骊出发时带了自己从北境来时戴的毛帽,眼下正一把扣在谢漆头上,捏着他的脸左看右看,随后笑开:“你长得不像北境人,五官是地道的中原美人胚子,戴上帽子像被我强抢过来的媳妇。”
谢漆正襟危坐着,即便是身处营帐内也有些不自在,带手比划着说话:“外人面前,你不要,离我太近。”
高骊眯起眼:“嚯,为什么呢?”
谢漆眉目浮现忧愁:“对陛下,名声不好。”
高骊失笑,仰起下巴压在他毛帽上闹他:“反正别人要污我名声也得找理由,我不偷不抢,不滥杀不害人,和你亲近不犯法,还是说你嫌弃我是个杂种?”
谢漆皱眉,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他:“最后一句,别胡说。”
高骊笑着把他捞进胸膛里慢慢捂热,声名毁誉这东西,他以前相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清白自有见公道的一天,但自从他当了皇帝,周遭人没少要拿这看不见的东西做文章。吴攸要引他进歧途身败名裂,唐维要督促他谨言慎行,薛成玉此前一板一眼不假辞色,慈寿宫事发后却忽然主动上拜,语气肃然地说要用陋笔替他和谢漆的声名造势。
现在谢漆呆呆笨笨,也会下意识忧虑这个。
高骊亲亲他,随即要到外面去看唐维他们,谢漆抓紧毛帽挡住了小半张脸,一只手握紧挂在腰间的玄漆刀,绷出一个可靠的近侍形象随他出去。
外头北境军一半在搭建营帐,不远处有七个大汉扛着一根巨型木柱,欲立起来挂旗,高骊见他们扛得辛苦,于是快步上前去帮忙,手一扛,整根巨柱立即稳稳当当地立了起来。
周遭五大三粗的北境军朝他喝彩,高骊爽朗地笑起来:“需不需要劈柴?一把力气半年没使,浑身都不痛快。”
不远处忙活的张辽一听这话,毫不客气地向他挥手:“有有有,快来这儿!”
高骊回头朝谢漆招手,谢漆被他脸上神采飞扬的笑意惹得心神怦然,捂紧毛帽飞奔到他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去。
绕到了营帐后头,果然看见好些大汉满头汗地劈柴,高骊接过了斧,先低头到谢漆耳边说悄悄话解释:“我小时候是北境军的伐木兵哦。”
谢漆感觉耳朵痒,抬起白皙的手捂住泛红的耳朵,专注地在一边看高骊不费吹灰之力地利落劈柴。
看他抡起斧锋,又重又巧地向下劈砍,底下的木轮不差分毫地一分为二,哗啦一声彻底投降。
肩颈,胸腹,手臂,流畅的肌肉都在衣服底下蓬勃热烈地鼓动。
一下又一下。
高骊没一会功夫就把一打士兵的活全干完了,垒好柴愉快地拍拍手回头,走来纳闷地问谢漆:“在外面被风冻着了吗?怎么面颊红了?”
谢漆摇摇头,无言以对地望天。
不明白。
为什么只是简简单单的劈柴,却莫名色气。
实在不明白。
*
营帐一上午便搭建好了,下午寒风转暖,阳光明媚,高骊迫不及待地带上谢漆,在一小队北境军的护卫下先进白涌山去探探。
起初是一人骑一匹马,翻过一座山峰远离了营帐时,很快就变成了两人共骑一匹。
高骊搂着谢漆腰身在山脚下的草原纵马狂奔,不发一言,痛快得像是终于脱缰的野兽,到这无拘无束的天地间先要撒开蹄子狂奔一通。
谢漆自己纵马时也鲜少有纵到这么快的地步,眼前青绿的山岭树林都模糊成了一滩斑驳的颜料,阳光疯狂扑洒而来,风也肆意,背靠的心跳炽烈如敲鼓,他又惊又感到痛快,震撼之间,只恐两人胯下的骏马会被累到口吐白沫。
高骊拽紧缰绳,控马翻越过一道山溪,就在马蹄越过的一瞬间,他仰首对天狼嚎,声音豪迈壮阔地回荡出去,身后不远处的北境军守卫也呼应着一起狼嚎。
谢漆听着他们发出了两波狼嚎,像是狼王召唤族群的狼卫,一起确定生死,一起奔赴下一段征伐旅途,充满原始的野性难驯。谢漆心脏震天砰砰,一时难以抑制激动,在高骊对天发出第三次狼嚎时,也仰首跟着他们一起呼应。
“嗷——呜——”
高骊声音低沉悠长,谢漆声音清亮刚烈,两道声线交缠着合为一股,停下后他低头靠在谢漆耳边,在狂风里笑得险些岔气:“谢漆漆,你不是觉得自己是猫吗?你应该喊喵呜才对啊哈哈哈!”
谢漆有些不好意思地安静下来,半懵懂半糊涂地抓住自己的毛帽,小声喵了一声找补。
高骊笑得更厉害了:“大声点啊,拿出你之前挠我的力气来好不好?”
谢漆不出声了,高骊搂着他在天大地大的草原上放声学猫叫,雄浑得更像是狮子,不远处的守卫发出大笑声,起哄地跟着他一起学猫叫,学得不像就像狗叫。
谢漆:“……”
高骊手从他腰身往上移,在控马疾奔当中摩挲他侧颈大笑:“谢漆漆,你不是在天泽宫里巴巴地学着说话吗?现在这里山高水长,多适合毫不顾忌地大喊大叫啊?吼出来,试试看!”
谢漆起初不想理他,实在是架不住心跳越来越快,抵挡不住他们野兽般对天嘶吼的快意,眼前草原没跑完,马蹄越过新春野花,他终究没忍住,跟着他一起对着无边天地放声大吼。
胸腔当中的龟裂干涸地被无所顾忌的嘶吼震得裂痕更多,底下有种子破土而出,拔地而起。
实在是——太痛快了。
第103章
人生百年如寄,开怀不过是一饮尽千钟。
谢漆在风中痛快地想,一世如寄二十四年,此刻开怀前所未有。
虽说却是在假象当中。
他们一骑同行,从下午策马到夕阳灿灿时才慢悠悠地打马准备回去,高骊抱着谢漆换了骏马,带着他的左手去摸通身漆黑的马颈,右手则牵着谢漆来摸自己的喉结,热气呼哧呼哧地喷在他耳边:“谢漆,你摸摸我,像不像在摸一匹马驹?”
谢漆猝不及防被耳边的低沉声线激出了酥麻,哑然说不出话来。
“小时候北境的大家都叫我小马。”高骊转而去搂谢漆的腰,质朴地说着最平静下流的话,“你要不要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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