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其金
平心而论,官府的人更像叛军。
距沐阳十里时,镇北大军停了下来,在这里安营扎寨,休息了一日。
营帐内,七八个身穿甲胄的将军聚在舆图前,商议军情。
天色渐晚,小兵在账内点起数盏灯烛,梁俨举着一盏灯,火光跳动,映照着他沉稳严肃的面容。
沈凤翥去了阳济县,孟宝昌就顶上了他的位置,成了梁俨的临时军师。
孟宝昌道:“殿下,这沐阳县从大周朝起便是金京的屏障,特别是那沐阳关,地势险峻,对方肯定在那里派了大军镇守,我军豪强,但要一举拿下沐阳关也并非易事。”
梁俨看向孟宝昌,问道:“孟老可有高见?”然后又扫过其他人,又问道:“诸位若有高见,尽管畅所欲言,俨都会考量。”
众将点了点头,说了自己的想法,然后齐刷刷地看向孟宝昌。
这位孟将军可是当年智取西疆三国的平西侯,经验丰富,定然比他们这些后辈强。
孟宝昌沉吟半晌,道:“臣以为攻关虽难,但若能集中精锐,迅速攻击其要害,未尝不能一举拿下。”
听罢,梁俨微笑着点点头,这与凤卿说的一样。
沈凤翥早就想好从蓟州打到玉京的计划,其中自然会有变故,但大致走向没有偏离,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沈凤翥走前三令五申,让梁俨每次出击前要仔细观察地形后再做决定,不能光指着他做好的计划,还要听取手下将领的建议,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万不可刚愎自用,更不许心慈手软,该杀就杀。
梁俨看着舆图沉思半晌,道:“钱将军,明日你先带着工兵去破城;撒里尔,你率两千轻骑兵作为前锋;赵将军,你领三千精锐步兵绕道沐阳关后,作为奇兵,伺机而动;孟老,你我统领大军,前后支援。传令下去,即刻煮牛羊,让将士们饱餐一顿,明日破晓之前,我们拿下沐阳关!”
夜晚,月光如纱,沐阳关上,守军在高处眺望,只见远处一片橙红,仿佛地狱的鬼火明灭闪烁。
那是叛军的营帐灯火,温馨的橙光并没有给沐阳关守军带去一丝暖意,反而形成一种无形的威压,压得守军喘不过气,后背生寒。
关内寂静,萧勉和丰羽书站在关墙上,望着远处的大营,无声盘算应对之策。
他们曾是梁俨的广陵十八卫,从梁俨入蓟州任节度使到收服北离,他们跟着梁俨经历生死,共同成长。对面的镇北军曾是他们并肩作战的同伴,也许还一起去过北离草原,现在却成了敌人。 ,
“阿羽,我们……”未等萧勉说完,一个小兵前来传话,说吴都监请两位叙话。
两人进了屋,见吴宝驹坐在椅上,旁边有两个如花少女服侍,一个捶腿,一个喂酒。
丰羽书咬了咬牙,勉强笑道:“夜深了,都监还不休息?”
萧勉见状蹙眉,然后屏息凝神,自顾自坐到旁边,懒得搭理这阉人。
这阉宦一来沐阳关便饮酒享乐,如今还找了女子来玩乐,当真是荒谬。
如今镇北军破了第一道防线,南宫绍自杀,这该死的阉人却还弄这一出,全然把战事当成了儿戏。
“你们来得正好,我听说你们二位今日刚下了一道令,说什么不许军中见酒,这可是真的?”说着,吴宝驹就着侍女的手饮了一杯酒。
“如今敌军临关,喝酒误事,所以下了此令。”丰羽书平静道。
吴宝驹弹开腿边的侍女,走到两人中间,笑道:“那本都监也要遵守此令啰?”
此话语调阴阳怪气,萧勉额角抽痛,抬眼瞥见吴宝驹小人得志的脸,火气蹭得就从心底冲到了喉间,刚要破口大骂,却听见丰羽书陪笑道:“都监是天使,不是兵将,自然不用遵守此令。”
萧勉瞪了一眼丰羽书,丰羽书却熟视无睹。
丰羽书又道:“都监可还有其他事?”
“没了没了,哦,想起来了,劳驾二位替杂家传个话儿,再让人给我送些酒来。”
丰羽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给萧勉递了一个眼神,两人一起出去了。
回到关墙上,压抑多日的萧勉再忍不住,对着丰羽书把吴宝驹骂了个痛快。
“行了,他不过一个奴婢,与他计较倒失了你我身份。”
“哼,我就看不惯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萧勉咬牙切齿,“什么东西,一个腥臭阉人在我们面前拿腔拿调,还带坏军纪,将这沐阳关弄得乌烟瘴气。”
吴宝驹原本只是在天熙台扫地的小中官,当日跟着朱道祥将燕帝救了出来,这才入了燕帝的眼,然后被燕帝派到沐阳关监军。
“何必。”丰羽书撑在粗粝的城墙上,语气平静冷淡,“陛下不放心我们,这才派了个阉人来监视,你我做好分内之事,莫要去招惹他。阿勉,暂且先忍一忍,等以后再找机会收拾他。”
经过太子梁漱逼宫谋反,丰羽书感觉燕帝疑心愈重。
他与阿勉曾在荣王麾下做事,还有猜疑的余地,可淳于将军忠心耿耿,也被陛下猜疑,甚至陛下对他最是防备,派了两个心腹大太监去金京监军。
“晓得了。”萧勉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眼神淬了毒,“我先忍忍,等找到机会,看我不弄死他。”
区区一个阉宦不过仗着君恩,就敢对他呼来喝去,他萧勉能忍,他兰陵萧氏的门楣傲气也不许他忍。
两人商议好应对之策才分开。
丰羽书心细,又跟在梁俨身边三年,对他有几分了解,他心中的荣王是个极其讲究效率的人,如今镇北军停在关外必然有大动作。
于是他带着人连夜巡查关隘各处的守军和防备武器,警备敌人夜袭。
破晓之前,镇北军悄然出动,脚步声、甲片碰撞声与沾着寒露的晨风交织。战马低声嘶鸣,战车器械发出沉鸣,如同刚睡醒的雄狮,准备随时跃笼而出。
钱铎有条不紊地指挥手下操作投石车,巨石划破天际,带着凌冽寒风砸向城墙,巨石落下,大地都为之颤抖。
沐阳关作为金京屏障,墙壁坚厚,面对巨石的猛烈攻击,依旧岿然不动。攻城巨响将关内的兵将从睡梦中撼醒,惊惶地去城墙上迎敌。
萧勉和丰羽书登上城楼,见不过是投石车,不以为意。
区区投石车是攻不破沐阳关的。
号角声起,撒里尔带着手下开始前进,粗哑的北离语回荡在山谷之中。到了投石车前面,冒勒穆们整齐地排成一排,随着一声令下,弓弦齐鸣,密集的箭矢如雨滴一般落在沐阳关上。
破风之声撕裂了天幕,朝阳升起。
沐阳关的守军被贸然攻击打醒,赶紧防御,盾牌弓箭手齐聚城楼之上,渐渐步入正轨,不再惊惶,开始反击。
沐阳关屹立在山峦之间,城墙挡在山谷之间,险要的地理位置使其形成一道铁壁。
在沐阳关两侧的山坡上散布着几座军寨,为沐阳关打辅助。军寨里的守军迅速集结,朝山道里的叛军和投石器械发起进攻。
守军利用高处优势,将滚木和石块推下山。
木石以极快的速度撞击在投石机、云梯和士兵的身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侧面受敌,士兵们来不及管器械,四散奔逃,向前面的钱铎和撒里尔汇报,
撒里尔见关上的士兵回过劲儿了,操着蹩脚的燕语说道:“老钱,这个城墙用石头不行,换家伙。”
“得嘞。”
钱铎让手下抬来两个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是黑漆漆的圆球。
此圆球名火雷,是军器监徐监作的呕心沥血之作,原本是做出来炸矿山的,谁承想殿下竟想到用这火雷来攻城。
他曾蓟州城外的荒山看过一回这火雷的威力,觉得此物堪称杀手锏,有了**他什么城门城池,都给他炸成灰。
有了火雷,他们攻进玉京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也就是殿下太过谨慎,说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用火雷攻城,一是因为火雷威力巨大,但镇北军投掷的水平还不够熟练精准,容易将火雷投入城中,伤及无辜百姓,二是以防太早泄露火雷,让敌军想出应对之策。
从北边打到龙河之南,镇北军还没用过一枚火雷。
钱铎看着装入投掷器的黑圆球,心道殿下还是太过仁慈,如果是他,他会从北到南将那些州城的城门都炸了,不说把皇帝吓死,至少要让皇帝乖乖把那传国玉玺捧到自己面前来。
“投——”
钱铎一声令下,十几枚黑圆球便落到了沐阳关城墙上,随后便是一阵轰隆。
梁俨在营中听到火雷声,心道钱铎他们还是用了火雷。
徐天锡做出来的火雷虽然不及现代炮弹,但热兵器对于冷兵器是降维打击,这沐阳关快破了。
关内之人听到轰隆声,大吃一惊,以为天象有变。
少顷,前线来报,说叛军不知用了什么武器将城墙炸开了,荣王的大军距离沐阳关只有五里不到。
“什么!”吴宝驹闻言,将酒杯掷到地上。
这沐阳关坚固,怎可能一攻就破,肯定是萧勉和丰羽书那两个饭桶玩忽职守。
吴宝驹见势不对,带着护卫撤往金京。
萧丰二人在前方调度指挥,还不知吴宝驹撤退了,城门已破,那些白肤栗发、高大健壮的北离人闯了进来。
“阿勉,你快去金京求援,我来断后。”
萧勉闻言蹙眉:“什么话,你让我逃?我是沐阳关主将,要去也是你去。”
“老子现在没空跟你废话,快滚!”
丰羽书从小守礼文静,从不说粗话,说话也慢条斯理,如今这般,萧勉便知道他急了。
“阿羽,要走一起走。”
丰羽书冷道:“快滚去找淳于青若,记得在路上把吴宝驹杀了,省得他回玉京乱咬。”
“可是……”突然,一队北离人杀了过来。
丰羽书和亲卫替萧勉挡下,萧勉咬了咬牙翻身上马。
奔驰间,他回首看了一眼丰羽书。
阿羽,你一定要活着。
越来越多的镇北军冲进了沐阳关,丰羽书腿上中了箭,只能挥舞手上宝剑在原地御敌。
“丰侍卫——”
丰羽书眯眼一看,是艾尔巴。
几年不见,那个原来只到他肩膀的北离少年已经长得十分高大强壮了。
“丰侍卫,降兵不杀,投降吧——”
丰侍卫冷笑一声,他的护卫被杀尽,他坐在尸堆中间却始终没有松开手中的剑。
这些镇北军有的见过丰羽书,知道他曾是殿下的广陵十八卫,如今又是沐阳关的守将便没有动他。
艾尔巴跑去叫来了梁俨。
丰羽书看着众星捧月的梁俨,心中翻腾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波涛。
“翼然,投降吧。”
“贼子,要杀就杀,哪来这么多废话。”丰羽书将剑插到地上,忍着伤痛,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在梁俨心里丰羽书一直是个风采卓绝的贵公子,他身上有贵族该有的品质,骄傲矜持却不跋扈自负,有才有德,却从不夸耀。
梁俨不想丰羽书死。
于公,丰羽书才二十出头,德才兼备,是难得的股肱之臣。于私,丰羽书是他的广陵十八卫,当年赴任蓟州路上,丰羽书誓死保护他,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