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憋到现在才问,长进不少。”长生先把他夸奖一番。看看跟着自己的捕头和飞贼,随口道:“手头太紧,不好办事。委屈二位跟我去化缘。”
“化缘当然好——可是,殿下,咱们上哪儿化啊?”秦夕问。
长生眼眸微敛,挑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东安陵。”
永乾三年十一月底,二皇子符生在外奔波将近一年,回到顺京。
七月抢收抢种之后,长生奏请在几个地理位置气候条件合适的据点建常平仓以储备粮食,符杨很痛快的批了,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官仓修建完成,参与建设的忠勇军部队留下就地驻守,每处加派一千西戎兵监督,全部由单祁将军统领。
忙完这件事,又到了十月秋收。等到秋收结束,粮食全部归仓,普通百姓和屯田俘虏仍然没法闲下来,忙着搭桥铺路,开渠挖沟,整葺房屋,修理农具……长生总算稍微闲一点儿了,拿着岳铮送来的粮食入仓账目慢慢看。
——没想到,今年早晚两季,不算百姓自耕,各屯田据点收上来的粮食,竟是去年的十倍有余。
长生把账目从头到尾仔细看罢,又从尾到头翻了一遍,问:“岳铮,这些数字,你心里想必有一本账?”
以为殿下质疑数字的可靠性,岳铮认真答道:“每一处常平仓,我都自己进去看过,估了实数。入仓的时候,斛子至少三个人盯着:十夫长、忠勇军校尉、屯田曹首。所以……”
“不是问你这个。”长生笑了,看着他,“如果——这账册烧了,你心里有没有数?”
岳铮不明白殿下为何有此一问,但仍然实话实说:“虽然报数和誊写找了人帮忙,不过最后汇总都是我一笔笔算出来的,又复核了好几遍,细目不一定全记得,概数肯定没问题。”
长生知道以他的性子,这话说得保守。捏着岳铮花了好些不眠之夜熬出来的账本,移到油灯焰心上。“噌”的一簇火苗腾起,点着了。
“殿下?!”
长生瞧着燃烧的账本,缓缓道:“岳铮,这本账,只须你我心中有数即可。父皇那里,我会把总数打个对折报上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咱们现在兵马实在有限,这粮草,可得牢牢抓在手里。你和单祁,务必把这些粮食看好了,别叫那利欲熏心的暗中盗卖一颗半颗,也别叫士兵们克扣了俘虏的口粮,生出事端。另外,趁着冬天无事,你帮单祁把守仓的忠勇军好好操练操练。还有就是……”
殿下头两句,听得岳铮大吃一惊。接着往下听,又想一想,也就释然了。等到殿下叮嘱吩咐,说一句,他点一下头,一边琢磨这些事情具体怎么操作。
眼见账本烧成灰烬,长生转头望着他:“还有就是——”笑,“给父皇的这份奏折怎么写,还得咱俩一起合计合计。你赶紧想想,怎么样让报上去的数字合情合理,叫父皇看了,既明白咱们的辛苦,也满意咱们的成绩。龙颜大悦之后,多派点赏赐下来……”
二皇子说话,真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可是那内容和背后的涵义常常叫听的人一颗心七上八下。尤其皇子殿下的笑容,那是真帅气真漂亮真亲切……为啥老叫人不由自主冒冷汗呢?岳铮想:殿下行事,端的是不拘一格天马行空啊。才带着秦兄和大倪盗了一趟墓回来,又抓我跟他一块儿作假账。——他却不知道,眼前这位皇子殿下从前是笑得很吝啬的。这爱笑的毛病,并且专爱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来点儿一本正经的笑,其实是被某人传染的。
倪俭盗墓回来,兴奋状态持续了整整半个月。倪捕头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爱冒险的主儿,跟着本朝皇子殿下去盗前朝的前朝的皇陵,心里没有任何负担,简直就是天下最刺激最过瘾最得意最值得回味的事了。偏偏此事绝不能张扬,只好夜深人静时荒僻无人处拉着小岳一遍一遍的讲——把个岳铮铁骨赤肠堂堂七尺男儿弄得浑身鸡皮疙瘩落了满地……
“……殿下亲自摸到东安陵守军千户领的卧房里,把地宫地图偷了出来,我们三个琢磨半夜——要不说秦夕天生就是个贼呢,那些曲里拐弯的机关门道,这厮一看就明白……”
说到这,倪俭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我和秦夕跟着殿下溜到那千户领住所外头,给他把风。想着地图那么要紧的东西,总得找上好一阵子,谁知一会儿工夫就出来了,快得离谱。殿下后来说:负责看守东安陵的这位八叔,心眼儿最实在不过,大概也因为这个,皇帝才留了他在此守卫。殿下小时候曾经偶然撞见八叔将银钱藏在靴筒夹层里,这回进了房,直接到靴筒中一掏,果然——哈哈哈……”
岳铮瞪他一眼:“噤声!”
倪俭于是咧着大嘴捧着肚子无声狂笑,差点跌到地上。好半天,才喘着气压着嗓子继续道:“这位八叔真的太实在了——整个墓道五步一哨三步一岗,我们踩着巡逻士兵的落脚点径直到了内宫门口。本来还担心触动陷阱,这下省不少事。不过开启内宫墓门很费了些工夫,最后还是寻了一个当初跟着皇帝进去过的士兵,才逼出些线索来。”
逼供这活儿,另外两个虽然狠,倒是捕头出身的倪俭最有经验。十八路散手刚使到第三套,对方已经受不住全招了。有了前人的实践经验,再加上图样说明,到了秦夕这空空门大师手里,问题迎刃而解。
“……一开门,顿时金光万道,彩霞满天,直刺得人睁不开眼。秦夕说本来这时侯应当有枪林箭雨射出来,但是因为之前皇帝带人进去过,精细的机关都被破坏掉了,正好便宜了我们。”倪俭口里说着“便宜”,脸上却露出遗憾的神色。岳铮知道,这家伙巴不得枪林箭雨来得更猛烈些呢。
“别的就不说了,反正地上墙上顶上全贴满了金箔银线,到处堆着各种宝贝,整个一藏宝窟。最叫人吃惊的是中间根本没有棺材,而是七十二座多宝琉璃塔!塔底一律翠玉碧玺莲花座,塔檐挂着各色宝石珠玉玛瑙。最外边一圈三层高,依次往里,变成五层、七层、九层、十一层。正中那座最高最大,一共十三层。塔壁虽然是琉璃,每一层的隔板,还有塔檐和塔顶可全是纯金。每层八个檐角,一角一个红珊瑚龙头,龙口里吊着鸽卵大的夜明珠……啧啧,那就是一座宝山啊,岂止价值连城……”
倪俭闭着眼睛,说得口水直流。岳铮打断他:“讲重点。”
“呃……殿下说,因为东安陵的墓主是个信佛的皇帝,所以死后火化,骨灰就放在中间的琉璃塔内,希望涅槃升天。秦夕说这七十二座琉璃塔,实际上是个九宫八卦阵势,看起来还没发动过,大概上一次进来的人并未往里去……外边那些东西虽然值钱,拿出来再转手却麻烦,所以我们只打算搬点金子。四处看遍,就数中间那座塔里铺的金砖最合用……”
“那不得闯阵么?你们怎么拿到的?”岳铮忍不住问。
“嘿嘿……你猜。”
“是不是秦兄有破阵的办法?”
“非也。”倪俭摇头晃脑道,“一开始秦夕和我都想着怎么破阵,时间却不够了。秦夕跟殿下说回去想,下趟再来。殿下绕着琉璃塔阵走了一圈,忽然问他,如果从空中过去会不会触动阵势。”
倪俭清清嗓子,卖弄新学来的秦氏秘诀:“不管什么阵势,想要在空中发动,都得设置悬空的触点。触点有实有虚。,所谓实点,比方用透明冰蚕丝拉一个线网,闯阵的人看不见,撞上去引发机关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所谓虚点,比方利用镜子、壁灯之类物事,通过光束反射阴影变化发现闯阵者——但是这个一般要有人监视配合……”
岳铮喝住他:“讲重点!”
“呃……总之,陵墓中的阵势不可能设虚点,只能设实点。殿下拿了根长线,一头栓了枚铜钱,挥手就甩了出去。那铜钱带着细线在塔阵上方忽悠忽悠打了个转,不偏不倚又回到殿下手里。如此这般,把塔阵上空探了个遍。我看殿下手法,完全是西戎人套马的招数。可是那样细那样长的线,那样轻的铜钱,操控自如,举轻若重。这份功力,要拿来练暗器,啧啧……”
岳铮忍无可忍,一掌拍下去:“讲重点!!”
倪俭大郁闷:“好吧。反正,反正,最后秦夕断定触发阵势的实点应该是那些宝塔的塔尖。因为从阵外到阵中,足有十丈,已经超出人力极限。哪怕绝顶高手,飞掠过去也得中途在塔尖上借力。我们搬了两根石桩子当桥墩,在塔阵上方架了一座绳桥——幸亏行头带得齐备。秦夕跟踩钢丝似的溜达到中间,就那么吊着,捏着袖珍钢钎伸手进去,把隔板上的金砖一块块撬下来,扔给殿下和我。你说秦夕这厮两只爪子怎么那么好使?从塔壁镂窗伸进去,压根儿不碰着塔身……”
长生从东安陵取走的金砖,每块方三寸,厚半寸,仅揭了宝塔顶层,共六十块,合计四千余两。体积却不大,三个人一人二十块,搁在囊中轻轻松松就带了出来。这批金砖纯度极高,加上黄金升值,折成白银约八万两,算是一笔巨款了。
符杨开启东安陵,军中高级将领都知道,并非秘密。尽管当时手里有图,有人带路,也还是死了不少士兵,令很多人心有余悸。留守的又是出了名的呆子符八,何况最近这些年打仗抢掠大家都发财,倒也没有别人像二皇子殿下穷成这样,动脑筋如此化缘。
这笔钱,直接分了一部分给秦夕带走,拿去支援楚州人民抗击西戎的地下斗争去了。
秦夕告辞的时候,对长生笑道:“我背着这么多金子就此跑路,殿下只怕找不着我。”
长生笑得比他更灿烂:“我不怕你跑路,我只怕你手痒——什么时候忍不住再摸进去踩那九宫八卦阵。”
“嘿……殿下真了解我……”
“你要手痒,也过些年再说。若是该忍的时候没忍住——我定要把你手剁下来一只作纪念。手痒的时候便想想我这话。”
“是……”
剩下的黄金,装上了回京的马车。除了这批从东安陵化来的金砖,车里还装了一大笔不义之财。
秋收结束,回京之前,长生特地去东平拜见了现任越州宣抚的符亦。符亦也是符杨本族兄弟,关系远点,但跟随时间最长,最得信任。当年彤城之战,虽然符将军自问无愧于心,然而事情的结果终令他觉得无颜面对大王。符杨到底也没有亏待这位功臣,平定东南之后,叫他做了越州最高长官。
从去年屯田起,只要有机会,长生必定拐到东平拜访这位族叔。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接近彤城,每回都稍微绕个圈子。
和符定的倨傲不同,他礼貌周到,一口一个“亦叔”。殷勤问候完毕,就开始诉苦、哭穷,赤裸裸的敲诈勒索。
符亦对他本就心存内疚。当年出使锦夏回到枚里,曾蒙锦妃娘娘召见垂询,讲述銎阳所见所闻,从此心里头留了点儿朦朦胧胧的美好向往。所以看见长生,符大将军那点自己都不明白的爱屋及乌之情就会冒出来。况且太平富贵日子,最是消磨志气。符将军做了三年越州宣抚,胆子也变小了,总觉得二殿下是不是代表皇上来看看自己够不够老实,够不够尽心?好在他有的是钱,拿点出来给侄子花差,无关痛痒。
于是,敲竹杠的双方,登门的理直气壮,被敲的心甘情愿,竟成了惯例。
腊月,因二皇子符生屯田有功,传旨嘉奖,赐奴二百,赏银五千。千户领单祁赐奴五十,赏银一千。夏人岳铮、倪俭、庄令辰脱去奴籍,授忠勇军司尉职务,圣旨勉励继续协助屯田。朝臣中有那专喜锦上添花的,启奏说二殿下的府邸年久失修,不够气派。虽然这是因为殿下一心为国为民奔波劳碌之故,但未免显得有失皇家体面……符杨一听,当场追加五千两装修费。
朝会之后,符杨询问儿子近一年来的详情,说着说着就到了吃饭的时候,长生于是陪父亲用膳。内侍把御膳呈上来,不过四荤四素八个碟子。这时节开国之初,又刚刚经历了饥荒,皇帝相当重视节俭。尤其在吃的方面,以身作则,决不铺张浪费。
长生垂手等父亲下箸。符杨端起饭碗,看了看,又嗅一嗅,送一口到嘴里细嚼。略带疑惑望着儿子:“这个是……?”
长生微笑:“没错,父皇,这个确是枚里“玉锦珠”。上次四叔去圣山见乌霍大师,我托他带了点儿种子回来。去年先试种了一小片,居然活了,今年就多种了两亩。可惜产量不高,没法推广,放在御膳房,算是儿子一点孝心。”
当初符亦带回去的几大车夏文书籍,顾知芳整理之后,把农书单挑出来,仔细咨询了身边西戎侍女,动手翻译其中适于枚里气候地理条件的部分。其时西戎并没有自己的文字,内迁之前,就用西域各国通行的文字记录语言。内迁之后,改用夏朝文字。
翻译工作完成,顾知芳将文稿交给符杨,符杨又交给尚书令符骞。符骞是个做事上心的人,找了一些识得夏文的人各处宣讲,向部落民众传授文中所载的技术知识,颇有成效。为感念锦妃之德,后来,专供王室的水稻品种就被西戎百姓称为“玉锦珠”。
符杨自少年时起,便胸怀大志,戎马倥偬。将近而立之年,得到了双十年华的锦妃。此后,这个异族女子秉承着锦夏闺秀独有的品格,陪伴了他一十六年。这位奋斗了大半生的当世之雄,如今已过半百。人年纪大了,自然很容易想起从前的事情,也比较渴望得到情感的慰藉。即使铁血威武如符杨,端着儿子花心思种出来的这碗饭,也忽然觉得珍贵无比。尽管这种瞬间的感觉一闪即逝,仍然令他在新年前夕加大了对老二的赏赐力度。
永乾四年(天佑七年)正月初三,长生在装修一新的自家府邸跟庄管家对账。庄令辰一边点数一边咋舌,忍不住打趣:“殿下这打秋风的本事如此高竿,真叫属下等望尘莫及。就不知殿下贵为皇子,这套招数都打哪儿学来的?属下实在是纳罕之至啊。”
长生想:打哪儿学来的?头一回跟着他顺手牵羊浑水摸鱼是什么时候来着?……心中摇摇欲坠,嘴里却淡淡道:“我天纵奇才,生而知之。”
庄管家闻言,闷在肚里憋笑,差点内伤。终于正色道:“敢问“生而知之”殿下,知不知道大殿下和三殿下最近心情不太好,可能出来活动活动呢?”
“正怕他不动。”长生把思绪拉回来,专心考虑眼下的事情,对庄令辰道:“把倪俭他们几个都叫进来——好不容易回了京,咱们再嚣张一点。”
第〇四二章 富贵逼人
天佑六年(永乾三年)十月初五,礼部将翰林院评卷大人们敲定的第一榜十名进士名册和试卷呈给皇帝,请陛下圣裁,钦点前三。要说在成千上万考生中脱颖而出闯入前十,水平上已经没有什么明显差别了。因此历来状元榜眼探花都由皇帝从前十名里勾出来。万岁爷亲自挑的,谁也没闲话。对当事人来说,更是莫大的荣耀。
赵琚坐在嵌着天然蟠龙出水纹大理石面板的紫檀御案前,手持金络象牙玉兰蕊羊毫朱笔,把黄绫玉版名册上十个名字逐一往下看。试卷他历来不耐烦细瞧,那些陈词滥调圣贤言论,在风流自赏皇帝陛下眼中,有如粪土,一钱不值。但是他心里也清楚,这个形式省不得,否则不定闹出多大风波。所以我们的万岁爷,从十六岁亲政算起,这活儿干了好些回,有时候挑三份书法最好的,有时候拿三份篇幅最短的,有时候干脆闭着眼睛抽签。当然,更多的时候,他压根儿懒得翻卷面,直接勾三个名字顺眼的。
十位进士的名字按姓氏笔画顺序排列,依次为横、竖、撇、点、捺。这十个人里头,自然少不了因额外“关照”提上来的。同样,也自有那凭真本事过关斩将闯进来的。
第一位,叫做王宗翰。皇帝看到“宗翰”两个字,眼睛里立刻仿佛揉进了沙子,紧接着头也疼起来。第二位,叫做元觺麟。皇帝正头疼呢,被元字后边一片蜘蛛网晃花了眼,直接跳过去了。第三位,叫做劳晤厷。皇帝想:“劳晤厷,劳无功,是个没福气的。”第四位,第五位……如此直看到第六位:李子周。嗯,这三个字倒清爽得很。
周者,全也。昨日右相和兵部尚书又来唠叨,说西戎兵眼下虽然退了,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闯关,定要加强战备云云。赵琚听得心头烦闷,瞅着这个“周”字,便觉暗合心意,竟是十二分顺眼。再看看籍贯,越州人氏,也符合国舅的要求。因为上一轮状元刻意点了蜀籍士子,又对蜀籍考生多有倾斜,寓籍士民意见很大。这些人真闹腾起来,破坏力同样不可小觑。为平衡起见,宁书源建议皇帝今年点一个寓籍的状元。
行了,就是他。朱笔一圈,在李子周名字上边批了“状元”二字。
十月初八,秋试放榜。前三榜录取进士共计五十四名,后三榜录取举人共计三百八十名。新科状元乃是越州彤城士子李子周。
礼部送榜的官吏披红挂彩敲锣打鼓登门,直把人震得耳朵疼。街坊邻里看热闹的将整条巷子堵得水泄不通。子释眼晕半天,才想起来给送榜的人派发红包。
十月初九,皇帝在西京南郊新建的皇家花园“鸾章苑”召见新科进士,赐闻喜宴。席间和在座各位精英栋梁亲切交谈。温言勉励一番之后,开始闲聊。一会儿说桌上美食,一会儿论园中花卉,一会儿讲玄秘奇谈,一会评逸闻掌故。好在皇帝陛下总算记得皇家体统,没扯到香词艳曲上去。饶是如此,那些十年寒窗苦读圣贤出来的栋梁们也多数目瞪口呆,接不上茬儿。
倒是年纪最小的新科状元李子周,平素跟着家中兄长耳濡目染,几乎每个话题多少都能应上几句,把个赵琚弄得心头大喜:人才啊!正眼一瞧:仪表堂堂,气度从容,端的是年少有为。不禁心旷神怡龙颜大悦,当场赐了秘书省从三品司文郎的清贵职务。听说状元郎仍然租住民居,又赏了三进三出一所大宅子。
一个月后,当子释站在位于西京东南“恩荣坊”高级住宅区一座大院子里,看着内务府派来的小吏们打起飞脚帮忙搬家,竭力讨好圣眷方浓的新科状元,还觉得似乎在做梦。
——这富贵逼上门来,真真直叫人来不及晃神哪……
三兄妹足足用了小半天,才把占地十余亩的宅子整个参观了一遍。
皇帝赏赐住所,不着急的内务府拨钱现盖,要得急就直接采买。这屋子原主人也曾十分兴盛,到这一代衰落下来,子孙分家不匀,干脆卖了祖宅分现钱。装修布置都很见工夫,虽然细节处多有不如,整体规模和昔日彤城李阁老府邸却不相上下。
三个人都有些兴奋。看罢前院的大堂、偏厅、书房、抱厦,到了第二进院子。只见正面五间正房四间耳房,东西各三间厢房,两间耳房。又有月亮门通往两侧偏院。整个院子回廊环绕,中间一大片空地,本是大型聚会时摆宴席搭戏台用的。子归拍着手道:“太好了!正好做个练功场,那边树上挂几个靶子。”
第三进院子后边一溜后罩房,院中假山池沼俱全,颇得园林之趣。子释道:“我就住这儿了。每天上假山亭子晒晒太阳,下来坐池子边儿喂喂鱼。”
双胞胎一齐摇头:“不行。”
子归道:“后院潮湿,屋子里见光少,容易受凉。”
子周道:“而且于礼不合。哪有叫兄长住后院的道理。”他在中央机关上了几天班,说话走路,越发一板一眼。
子释叹道:“听这口气,也不知你是兄长还是我是兄长。”
子周窘了:“大哥——”
哥哥妹妹都笑起来。
“大哥,子周说得也有道理。他如今可是名动西京的新科状元,堂堂秘书省司文郎身份,你非要住这儿,万一让御史台参他个“不敬兄长”的罪名,多丢人呐。”
子周更窘了。看着眼前这对无良兄妹,无奈道:“大哥,你现在天天闷头校书,不见人不出门。喂鱼晒太阳,我看就是说说。真要住在这后院里,我怕你不定什么时候发了霉……”
子归啐他一口:“去!说点儿吉利的!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最后,还是按照规矩,子释住了东北角的正房,子周住东厢,子归住西厢。三人站在当中大坪里,四顾冷清空旷,那点兴奋劲儿过去,都觉得有些心酸悲凉。子归勉强笑道:“大哥,咱们是不是也该招些仆从佣人,把大户人家的派头再撑起来?”
在一对双胞胎心中,过去十余年少爷小姐富贵生涯,远不如近几年逃难亡命,挣扎谋生来得刻骨铭心。见多了生离死别,也明白了生命可贵。习惯了自力更生,更懂得了众生平等。那些虚名形式都无所谓了。只是如大哥所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过于清高,远离流俗,反而给自己添麻烦。
听了妹妹的话,子释也笑笑:“你管家,你看着办。”
没过几天,尹富文登门拜访,差点嚷起来:“新科状元,朝廷命官,家里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成何体统,传出去叫人笑话!”当场命身边随从尹兴回去,从家中领了六个仆人过来。对子周道:“我也不送什么了,就给你几个人使唤吧。他们都是在尹府多年,稳重可靠的下人。你天天按时去衙门点卯,家里就剩了大哥和妹妹,总得有人帮忙干些粗活。”转向子释,“我知道你怕麻烦,可是这么大个院子,总不能连个应门的都没有?后园那许多花草,也得有人侍弄……”
看兄弟两个都不反对,又冲子归道:“贴身伺候的人,还得自己挑才行。要买丫头小厮,跟尹兴说一声,叫他带你去。你挑好了,交给牙婆调教几天,再送到府上来。”
子归只好点头道谢。
尹家送的六个仆人,不可能往回退。退回去意味着不合格,必定使当事人受到严厉责罚。子归跟他们对答几句,口齿清晰的两个放在前院门房,略识文字的两个跟二少爷出门,剩下的两个替大少爷打理花园。六人皆兼任其他一切杂务,归三小姐统管。
六个都是粗使男仆,似乎确实需要几个干细活的丫头小厮。可是提起买人,兄妹仨都没什么兴致,这事也就放下了。
要说钱,三兄妹不成问题。除了子释收入不菲,子周也开始拿俸禄了。锦夏朝一向厚待官员,从三品文职月领俸银一百五十两,绝对属于高收入人群。兄弟俩都把钱交给妹妹,随她支配。三人均不是积财敛财的性子,收入增加,支出随之看涨。一般人瞅着,这三兄妹过得普通。家里没有富丽摆设,身上没有值钱配饰,穿的不过是素衣布裳,吃的也不过是家常菜肴。非得跟他们住一段才知道,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还是在花桥巷王家租住的时候,有一回尹富文派尹兴给子释送书,结果突然下起了大雨,于是被留下吃饭。这顿饭吃完好些天,尹兴啃着自家主人赏下来的鸡鸭鱼肉,还觉得味同嚼蜡。尹老板听说这事,跌足大憾:早知有如此待遇,就亲自走一趟了。
尹兴道:“也不过是些青菜豆腐,怎么那般好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