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我当然有朋友。”左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难道我看起来像是完全没有社交关系的死宅吗?”
木慈摇摇头,一种浓重的失落感骤然涌上他的心头,却说不出来为什么。
朋友,当然有朋友,每个人都会有朋友……
木慈默念着,觉得这个词落在左弦身上时,格外的陌生,直到左弦把车开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坐进后座,后座几乎是个大型沙发,甚至还有一个小冰箱。
可他却只能看见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倒影。
棕色夹克的他在玻璃窗上,平静而冷漠地凝视着木慈。
木慈回望着他,就像是无法意识到自我的猫,站在镜子前久久伫立着,奇怪自己的同类为何一动不动。
所有的喜悦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疲惫跟痛楚。
可为什么呢?
木慈无声地问棕色夹克。
为什么?你想要什么?你为什么给我这些……
你又为什么让我这样痛苦。
作者有话要说:
无法认识自我的猫是出自镜子实验,是检验动物自我意识的一种方法。
人类的婴儿大概在六个月的时候开始,就会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从而觉醒自我的意识,而只有很少的动物(大多数是猩猩这类灵长类)能够通过考验,在该实验中,猫没有通过考验。
第144章 第六站:“巴别”(08)
引擎在咆哮。
车的动静让木慈想到一些更模糊的画面,似乎还有两个完全没见过的男人,他们拿着啤酒,坐在车子里,桶里有燃烧的熊熊篝火。
戒备,信任,依靠,喜爱。
这是那两个陌生人带给他的感觉。
在荒芜的公路上,车辆横冲直撞,一只巨大的麋鹿正在腐烂。
“窗外有什么我没注意到的好风景吗?”
左弦的调侃打断了木慈的思绪,他蓦然回过神来,迷茫地看向前座,心不在焉地说道:“他刚刚又出现了。”
“他?”左弦缓缓踩下刹车,停在了红灯前,远处的车灯变得模糊,又交融,泛滥成一片相连的光,“你是说谁?”
“我的一个幻觉人物。”木慈心烦意乱,没注意到这个问题潜伏的深意,倒不是说他心平气和的时候就能听出来,“准确来讲,是一个长着我的脸的男人,他穿了件棕色夹克,跟要拍冒险电影一样,不停念叨着上车上车之类的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在说另一个人。
左弦怔住了。
“棕色夹克。”他情不自禁地重复起来,觉得心跳开始加速,然后听见自己说,“你见过火车吗?”
“火车?”木慈迷惑地问道,“你是说我之前退票的那辆火车吗?我想留下来旅游,很快就退票了,没见到,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知道……
绿灯已经亮了很久,后头的车不耐烦地开始狂按喇叭,就连木慈都发觉不对劲了,左弦才终于重新启动车,越过红绿灯,重新进入行驶状态,只是接下来他一直有点漫不经心的,也没有再主动发起一场闲聊。
将木慈送回酒店之后,左弦驱车开到两条街道之外的一个停车地点,然后拨通了温如水的电话。
“喂。”温如水接起来,语调有点懒散,“我有点堵车,没必要这么心急问平安吧。”
“我要问你一件事。”与她轻松的声音相反,左弦显得严肃又沉重,“很重要。”
温如水一下子紧张起来,她那儿传来簌簌的声音,是衣服与座位摩擦发出的,她坐正了:“发生什么事了?”
“你看到过你自己吗?”左弦说。
温如水困惑不已:“什么?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在那些碎片里看到过你自己吗?”左弦重复了一遍问题。
温如水皱眉:“你在说什么……我当然……”
“不是经历跟回忆。”左弦完全明白她误解了什么,强调道,“我是说另一个你,你能看到另外一个自己吗?她有跟你交流吗?”
温如水深吸了一口气,立刻反应过来了:“……寄生关系那样?”
“寄生关系那样。”
“所以,是你出问题还是木慈出问题了。”温如水冷静下来了。
好姑娘,真聪明。
左弦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木慈,如果没意外的话,他是那个倒霉的宿主。”
“所以,他不是我们这圈的?”温如水说,“他跟我们不一样?还是说,其实我们也被寄生了,可是我们感觉不出来?”
左弦怔怔道:“我还不知道,也不确定,不过我现在有个猜想。”
“说来听听。”温如水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反正不会比现在的局面更烂了。”
人对所有事物跟人的感受总结可以归为四类:好,不好不坏,坏,烂得彻底。
当你遇到无力反抗的校园霸凌时,这种感觉就是烂得彻底;当你离开家门突然就被枪顶住脑袋,也是烂得彻底;当你待在家里突然被陨石砸塌了半边房子,同样是烂得彻底。
当然了,被霸凌的人会觉得自己遇到的事情更烂,被枪顶住的人会觉得自己的遭遇更悲惨,而被陨石砸塌房子的人,同样认为自己的半生心血化为乌有。
每个人都只注意到自己,这是常识,而将一切痛苦都经历过的人很难给这些烂事排行,毕竟你已经从阳光走到黑暗当中了,哪怕是PS软件上的色卡也只能提供范围内的帮助。
人越是习惯灾难,底线越会被无限放宽,也就难以定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麻烦到底该被放在什么程度上。
温如水隐隐觉得听完对方的高论后,自己离完全迷失就基本上没有几步了。
“我的意思是……”左弦倾身,他的胸膛挤压在方向盘上,就算是对他这种人来讲,这个想法也实在是有点疯狂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性,我们才是天外来客。”
另一头的温如水沉默了足足两分钟,一百多秒,度日如年,足够煎熬。
“为什么呢?”温如水问,她居然还能保持冷静,而没有把左弦当成疯子挂断然后删掉,“你有什么依据吗?”
“我们都见到火车。”左弦对温如水说,“我们当时在公园里交换信息的时候,你告诉我你见到了一辆巨大的火车,你还记得吗?”
温如水沉吟一声:“然后?”
“我也看见了。”左弦轻轻地说,“可是木慈没有,他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火车,而他还告诉我,他的大脑里有一个穿着棕色夹克的男人,跟我脑海里出现的一样。”
“见鬼。”温如水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随后她用短信传了地址过来,半个小时后,左弦把车停好,走进酒店里,温如水又给了他房间号。
“这么不见外?”左弦站在门口歪了歪头。
温如水冷冰冰道:“我准备了三瓶防狼喷雾,还有一瓶辣椒水,也学过一点格斗,身上还有利器,在角落装了监控。而且我最近去做过精神检查,如果你死在我的房间里,法庭考虑到我的精神状态不稳定,不会重判,甚至连防卫过当都不一定算。”
“女人活着还真是不容易……”左弦不禁咂舌,乖乖举起手投降,“提醒我不要惹你。”
“如果你说的不是废话,就不会惹到我。”
温如水打开桌子上的电脑,又打开一个完全空白的文档,耐心地转过来,看着左弦毫不见外地陷在单人沙发里:“看来你给自己找了个好地方待着。”
“不算很好。”左弦说,“不过还能凑合。”
“好吧,多谢你还能满意地球上的物质,天外来客。”温如水把头发全扎了起来,也坐下来,靠在那张硬邦邦的椅子上,“说说看你的想法,我已经做好准备,等着听天才的发言或者是一场荒唐谬论了。”
左弦立刻站起来,假惺惺地鞠了个躬:“感谢你的到来,温女士。”
“谁叫我买了头等席。”温如水嗤笑道,“我倒是希望能退票。”
左弦装聋作哑,他咳嗽两声,决定从一个问题先开始:“首先,我想询问一下,你是否认为自己是个全然没有阴暗面的好人?”
“当然不。”温如水立刻否认,面不改色,“谎言是我的家常便饭,虚伪是我的饭后甜点,我在法律边缘的灰色地带里游走,不对任何遭受苦难的人心生怜悯。先生,这就是我的人生自白,倘若我被冤枉杀人,世人的偏见足以让我直接在肖申克监狱里待上三十年,成为新一代的安迪女士,然后用一把小锤子成功越狱。”
她翻了个白眼,言辞犀利:“我当然是个好人,毕竟现代社会的好人指除了资本家之外所有不杀人的人。可是没有阴暗面?这得是哪来的圣人,你把这两个词汇糅合在一起的时候,只能得到一个结果,做梦!”
“你很有演舞台剧的天赋。”左弦感慨,“或者去迪士尼乐园应聘反派。”
温如水面无表情:“版权警告。”
“如果在极端环境下。”左弦摸走了温如水放在桌子上的糖,还当着她的面剥开塞进嘴里,“你认为自己会杀人吗?”
温如水凝视他:“是我的犯罪数值在不正常的范围需要被矫正一下吗?”
左弦忍不住大笑起来:“你真有趣,他可没你这么懂。”
“谁?”温如水皱眉,又很快舒展开,“哦,木慈。”
“另一个。”左弦说。
温如水不解:“哪个?”
“木慈。”
“你在逗我?”
“我是说,另一个木慈。”左弦的微笑慢慢收敛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播放了一段车上交流的录音。
温如水没有出声,她只是打量着左弦,没做任何评价,好半晌才道:“我现在不确定是我们疯得彻底了,还是真有这么一回事,你知道录音的行为很变态吧?”
“如果它是证据,就一点都不变态了。”左弦倒是气定神闲,“我不信任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大脑是会走神的,如果我错过些什么重要的东西,录音好歹能提醒我。”
温如水勉强被说服了,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认为木慈是……什么情况?”
“让我们从头开始,在八天前,我得到了那些记忆,然后开始寻找联系,于是我找到了你,之后我们见面,交流。”左弦指向自己的大脑,“我的碎片里有你跟木慈,而他显然相同,我们本该形成最稳定的形状,三角,而你却偏离轨道,独自组成了一个破碎的正方形,罗密桑,夏涵,冷秋山,导致我们变成幼稚园小孩会画的那种小房子。”
“那又怎么样?”温如水有点不耐烦,“你是要在这里继续抱怨我,还是说重点。”
“这就是重点。”左弦说,“他们不是虚假的,而是人生的一部分,我们拥有不同的人生,所以才出现不同的交际网。这一切不是幻觉,死掉的人充其量只是变成了虚线,或者被橡皮擦掉了,于是我们又变成三角线,可是纸上仍然存在痕迹,等着我们去发现。”
温如水端起水杯:“那么你发现什么了?”
“属于你的那些人死去了,我们是存活下来的。”
温如水不禁颤抖了一下,她瞪着左弦,任由水泼洒到虎口上。
“这个世界的夏涵不认识罗密桑,也不认识你,他活着。”左弦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们不是我们想要的那些人,这个世界很美好,也没任何错误,你可以追踪所有记忆跟信息,没有任何纰漏,那么出纰漏的只可能是我们。”
“除非那些记忆是虚假的。”
温如水暴怒地大笑起来:“假的?你以为我在发疯吗!还是我在编故事!”
左弦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而温如水恍惚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了,她感觉到一种剧烈的痛楚摧毁着自己,喃喃着:“天啊,你的意思是,为了变成活着的那只猫,我们杀掉了真正活着的那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