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狗 第105章

作者:文盲土拨鼠 标签: 年下 强强 玄幻灵异

  各个流派不断形成,唯有纪敬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对他最忠诚的一批民众最终也离开了他,人们无法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跟随他继续寻找纪弘易,离开之前,他们告诉纪敬:如果真的得到了纪弘易的消息,他们一定会回来帮他,可是在那之前,他们也得寻找求生的法子。

  纪敬的名字不再被人们提起,他就像是动乱时期一只路过的蜻蜓,在水面上留下了一圈浅淡的涟漪,春风吹过之后,水面又平静得如同一块银色的镜面,镜面之下的鱼群找到了通向大海的方向,他们游离了池塘,不再讨论曾经在水面上做过短暂停留的蜻蜓。

  只有蜻蜓还留在小小的池塘里,他独自停在树梢上,十年如一日地寻找着池塘里,那条最格格不入的小鱼。

  )

  距离首都五千公里外的偏僻小镇里,仿生人护工像往常一样来到疗养院上班,它在衣帽间里换上自己的工作服,戴上医用口罩,然后乘坐电梯来到顶层。

  在进入安全等级最高的病房之前,它需要先用密码打开第一道钢门,然后在第一道与第二道门之间的消毒室内洗净双手,戴上手套,做好准备工作之后,它会在第二道门前认证自己的身份信息,确认一切无误之后,才能够进入病房。

  它手里端着一只银盘,银盘上搁着一杯温水,和一小把药片,它走到病床跟前,将银盘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将病床的上半部分升起,好让病床上的青年能够更好地吞咽。

  然而青年从头到尾都像没看到它似的,他扭过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在窗外的树枝上跳跃的麻雀。

  “吃药了。”仿生人拿起药片,递到他嘴边。

  纪弘易仍旧别过头不去看它,虽然他装作没有看到对方,仿生人却看到他抿紧了嘴唇。

  “吃了药,今天就能带您出去走一走。”它说。

  纪弘易听到这句话,终于转过头来,问:“什么时候?”

  “晚些时候。”

  “现在。”

  “现在不行。”

  “那就不吃。”纪弘易再度看向窗外。

  仿生人思索片刻,上次给他灌药的时候,疗养院叫了四名仿生人过来,它们掐着他的嘴巴忙活了半个多小时,才将药全部灌进他的喉咙里,结果它们刚没走多久,纪弘易嘴巴一张,又把药吐在了床上;它们也试过将药藏进饭菜里,当纪弘易发现它们不再强迫喂自己药片时,他立即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一连好几天没有吃饭,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奄奄一息。

  唯独说起出门散步的时候,纪弘易才会稍微配合一点。

  仿生人做出了让步,“好,吃完就出去走走。”

  它将药片递到他嘴边,纪弘易半信半疑地看了它一眼,终于张开了嘴。

  它将药片放到他的舌头上,接着将水杯递了过去,纪弘易含住杯沿,垂下眼喝了起来,仿生人看到他的喉结滚动着,直到将杯中的水全部喝完。

  “请张开嘴让我看一看。”它将空水杯放到床头柜上。

  纪弘易面露不悦,但还是张开了嘴让它检查,仿生人捏住他的下巴,稍稍抬起,确认他没有将药片藏在口腔里后,才弯下腰开始为他解开手脚的约束带。

  “只能走十五分钟,之后我们就得回来了。”仿生人将他带下床,为他打开两道钢门。在乘坐电梯来到一楼的小花园之前,它通过对讲机,让其他仿生人护工将花园内的病人们带回房间。

  纪弘易的位置一向被严格保密,仿生人永远不会背叛下指令的主人,所以无论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它们都不会向外界供出他的位置。普通病人没有来到疗养院顶层的权限,他们不知道这里到底住着谁,或者说,他们甚至都不知道疗养院顶层住着人,每当纪弘易离开病房时,仿生人都得确保他不会在医院里碰到其他人类,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防止其他人泄露他的位置。

  来到一楼的小花园时,护工们已经将病人带回了各自的房间,偌大的花园内只有纪弘易一个人,其余仿生人看似在角落里打理花草、清洁卫生,实则都不动声色地跟随着他的脚步,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是整座疗养院里最难搞的病人,不吃药、不吃饭还算好的,听说他的心情变幻无常,状态极其不稳定,好的时候能够和仿生人像熟人一样闲聊,不好的时候曾经在病房里扭断了一名仿生人的胳膊。

  不过它们并不会因此生气,或是讨厌他,主人在下指令的时候,给它们打过预防针,它们明白跟病人较劲没有意思,再者它们并不像人类一样脆弱,就算被拧断了胳膊,当晚就能找工程师修好。

  纪弘易在花园里走走停停,他一会儿去看树上的小鸟,一会儿低头去看石板路旁的野花,看着看着,他就朝花园出口的位置晃晃悠悠地走去。

  仿生人走上前,请他不要再往前走。

  纪弘易笑了笑说没有,转身就朝出口的位置拔腿跑去。

  仿生人拧起眉心,按下了手中的按钮,特质的体征圈立即将少量镇静剂打进了纪弘易的身体,他跑了没几步就膝盖发软,摔倒在地,仿生人面色凝重地走上前,纪弘易趴在地上,手指痉挛着无法用力,它蹲下身将他扶了起来,然后将他的一只胳膊绕过自己的肩膀,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带着他往病房的方向走。

  纪弘易浑身发软,不得不靠在它上,他踉踉跄跄地跟在它身后,几乎是被它拖着向前行走,虽然身上无力,他的眼神却一点都不柔软,他垂下眼皮,贴在仿生人的耳边说:“明天我会先把你敲晕了再跑。”

  仿生人笑了笑,说:“花园内还有十多名护工在场,您还是不要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了。”

  纪弘易听闻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他被带回病房内,被抱上床,手脚再次被绑上约束带。

  这样的尝试,他不知道做过多少遍了,仿生人明明知道他会逃跑,却还是会答应带他出去,作为让他吃药的筹码。纪弘易尝试了十多次以后,终于不再逃跑了,他似乎接受了自己无法出去的事实,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他的视线也不再向出口的位置飘去。

  在仿生人看来,这是药起了作用,纪弘易的状态比刚来时稳定了不少,它们会试图和他交谈,他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有时会多说几句,有时就靠在树干上眯着眼歇息。被带回病房里时,是他状况最不稳定的时候,仿生人不得不再三保证,明天还会再带他出去,这样哄上好多遍,才能让他安静地回到房间。

  纪弘易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光依然在病床上度过,起初仿生人会为他打开角落里的电视机,电视里总是在播一些在他看来十分无聊的新闻,比如第几块围墙倒塌,以及生命自由派之间的内讧,这些都没有窗外的景色来得好看。仿生人发现他不感兴趣之后,就不再为他打开电视,而是将床的位置搬得稍稍离上锁的窗口近了些。

  纪弘易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树枝抽出嫩芽,嫩芽长成巴掌大小,又在秋风中瑟瑟发抖,逐渐耗光养分,变成枯萎、黄色一片。某一天清晨,枯叶开始掉落,每阵风吹过时,树叶都掉得有多有少。

  深秋了,他想。

  “五……六……”

  “你在数什么?”

  这是道陌生的男声,纪弘易头也没回,就说:“落下的树叶。”

  他数到了十,可是身后的仿生人依然没有来催促他吃药,他终于回过头,看向门口的男人。

  他的目光与纪敬在半空中无声地交汇。

  半晌后,他问:

  “你是谁?”

第143章

  “王”自杀一事已经过去了近十个月,这期间全国的城墙被民众陆续破坏,现在已是形同虚设。新自由派在未知的森林里走走停停,很快便与贫民窟的人相遇,后者并不知道发生在围墙下的动乱,“王”很早就停掉了集市里的电视,也许是担心他们得知消息以后,从围墙外发动攻击。

  新自由派的首领站在贫民窟的集市中心,宣布了“王”死亡的消息,一时间贫民窟的居民纷纷放下手中的活,激动地欢呼起来,掌声如同汹涌的海浪,久久不愿停息,不过好消息才刚宣布完没有多久,就有人从新自由派的首领身后悄悄靠近,用刀架住他的脖子,逼他将身上的所有资源交出来。

  贫民窟虽然为城墙的倒塌而高兴,但是他们并不欢迎新自由派的到来,“鸡蛋事件”发生以后,他们被迫在森林里独自摸索,在荒芜中建设属于他们自己的城镇,现在城内的人突然涌到了城外,他们不得不提高警惕。围墙外只有一条守则:弱肉强食。人吃人的世界里没有秩序可言。新自由派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原来“王”的描述并不假,他们不得不交出了从城内带出来的所有资源,连衣服都被剥光,直到再三承诺永远不会抢占贫民窟的地盘,才被对方放走。

  而围墙下的社会,也在生命自由派的统治下逐渐有了雏形,体征圈被废弃之后,他们开始印钞票,以替换电子分配额,同时也将许多“王”答应在解决生育难题之后才会实现的承诺变为了现实:比如延长年假、减少上班时间等等。生命自由派的主张十分贴近个人主义:延续人类的繁衍固然重要,但是个人的利益仍然不该被忽视。不过为了避免社会结构太过松散,或是朝毫无秩序的方向演化,生命自由派仍然要求人们完成他们的基本责任(如每周四十小时的工作时长),以保持社会的正常运转。

  重重枷锁卸下之后,艺术、文化重新被人们接受、欣赏,与“鸡蛋事件”之前的艺术流派相比,末日来临前的艺术作品总是透露出一种破碎的美感,犹如满目疮痍里生出的一朵小花。

  无数变化在纪敬身边迅速发生着,他却对周遭的环境熟视无睹,他从未停下过寻找纪弘易的步伐,哪怕人们最终都从他身边离开,他仍然在不知疲倦地寻找着。人们偶尔会看见他的身影,然而上前和他搭话时,纪敬却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脚步匆匆地从人们身边走过,久而久之人们说他得了失心疯,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出来,谈论起他的时候,语气里多少带有一丝同情。

  人们说:他本可以成为新的统治者——可惜了,可惜他没有利用好这个机会,可惜他被自己的私欲反噬。

  不是没有人劝纪敬放下过去,然而每一次,他们都只能得到纪敬的冷眼相待。

  纪敬的脚印以城内为中心,向全国范围蔓延,他不知道纪弘易所在的疗养院的位置,就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找,他一家一家、地毯式地搜寻着,从最普通的病房,找到安全等级最高的病房,又从一线城市的最大疗养院,找到偏僻小镇里叫不上名字的平房。他总是随身携带着一个小本子,找完一家,他就将疗养院的位置划掉,这样的本子他一共有几十本,全国能够查找到的疗养院,都被他记在了上面。

  全国范围虽然短时间内发生了许多动乱,医护人员仍然是最受尊敬的职业,在冲突最为白热化的时候,人们都不会对医院、或疗养院发动攻击,民众普遍认为,只有最底层的野蛮人才会攻击医护人员。正因为如此,医院和疗养院才能一直维持正常运转。纪敬进入疗养院的方法简单又粗暴,他伪装出探亲家属的身份,进入疗养院后就开始一间一间地寻找,面对那些安全级别较高的地方,他要么偷走仿生人的身份识别卡,要么直接将门撬开进去,有一段时间内,疗养院一度流传着有贼的消息,不过听说这贼什么也不偷,就是单纯地喜欢搞破坏,撬了门、砸了窗之后又偷偷溜走,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最近纪敬将所有一线大城市的疗养院都找完了,他开始将目光放到偏僻的小城镇里,当他找到最新一家疗养院时,他发现顶层病房的安全级别非常高。

  什么样的病人需要两道钢门才能关得住?不过疗养院的安全级别再高,也高不过他在军队里学到的技术,他将一块黑色的电池贴在密码锁上,然后向后退了两步,按下了手中的按钮。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电流声,密码锁上电光闪烁,随后冒出一阵黑烟。纪敬走上前,将电池取下来,握住扶手将第一道门打开,站到了第二道门前。

  第二道门只需要身份验证,他拿起挂在脖子上的身份卡,正要贴在识别器上,心跳猛然加快了。

  说不清为什么,以前在其他疗养院时,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他一时无法分清这到底是好的预感,还是不好的预感,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他站在门前,闭了闭眼,然后抬高手腕,将身份卡贴在了识别器上。

  识别器随即转绿,钢门内发出了门锁转动时的轻微声响,他将手搭在扶手上,耳边嗡嗡作响,还未进入病房,便已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在这时想起了自己在实验室总部看到的留言。

  如果真的像人们所说,“王”是为了骗他才让人告诉他纪弘易在疗养院,他该怎么办?

  纪敬深吸一口气,将手腕用力下压,推开了第二道门。

  病房里十分安静,秒针在墙上的时钟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房间内的玻璃窗擦得十分干净,如果不是因为反光,很难发现它处于上锁时的闭合状态。

  纪弘易虽然背对着门口,但是纪敬一眼便认出了他。

  狂喜的洪流霎时间将他淹没了,泪水盈满了眼眶,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五……六……”

  那是哥哥的声音,他听得真真切切,那是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

  纪敬想要走上前看看,可是他的双腿却像是灌满了铅,恐慌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他突然开始害怕,眼前的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你在数什么?”半晌后,纪敬开口问道,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平静。

  “落下的树叶。”纪弘易答。

  他依然背对着纪敬看向窗外,以往这个时候仿生人已经来劝他吃药了,他感到有些奇怪,于是回过头朝门口看去,视线与纪敬的撞在一起。

  眼前的男人穿着疗养院的工作服,纪弘易觉得他有点眼熟,却一下没有想起来以前在哪里见过他。

  “你是谁?”他问。

  纪敬如鲠在喉,终于抬腿走到床边站定。

  纪弘易抬起头望着他,目光平静,随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纪敬一愣,随后便意识到纪弘易说的是自己在煋巢集团前杀掉MP146的事。

  他在床沿边缓缓坐下,许多想要说出口的话涌到他的喉头,上不去下不来,他垂下眼皮,看到纪弘易的手脚都被约束带固定在病床的四角。

  单薄的病服下,是他过分消瘦的身体,纪敬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将手掌覆盖在对方瘦得几乎能够看见骨节的手背上,轻轻地摩挲着。

  触碰的瞬间,纪弘易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然而约束带很快便将他的动作控制住,挣动间,纪敬看到他裸露出的手腕上全是勒出的红痕,那些红痕交错着布在他的皮肤上,仿佛被人用鞭子长时间地抽打后,才会出现的伤痕。

  胸口的巨石猛然下沉,顿时将纪敬的五脏六腑都压碎了,可是他不想让哥哥瞥见自己的脆弱,现在他最需要做的,是想办法将纪弘易从这里带走,他咬紧下唇,将头垂得更低,默不作声地为纪弘易解开了双手的束缚。

  纪弘易有些诧异,却没有说什么,他揉动着自己的手腕,盯着纪敬警惕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问他:“你可以帮我把脚上的约束带也解开吗?”

  纪敬一怔,连忙点了点头,伸手为他解开了双脚的约束。

  手脚被解放后,纪弘易屈起双腿,坐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看着纪敬,似乎感到既好奇、又不解,见纪敬盯着自己半天没有反应,他便试探性地将双腿挪到床沿边。

  纪敬依旧像刚才一样,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唯独复杂的洪流却在他的眼里悄无声息地汇集、翻滚。

  纪弘易与他视线接触几次,却怎样都无法读出对方眼中的情绪,他逐渐失去兴趣,视线向纪敬身后的钢门飘去。

  纪弘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微微敞开的钢门,忽然看到了纪敬别在腰间的军用匕首。

  他是来杀掉我的吗?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人在进入病房的瞬间,就会解决掉我,而不是为我解开双手双脚的束缚。

  真是奇怪的人。纪弘易忍不住想:不过仿生人很快就会过来了,如果想要出去的话,现在就得动作。

  他从床边站起身,接着脚步一晃,佯装身形不稳,实则想要去摸纪敬腰间的匕首,纪敬见状立即伸手将他搂住,紧张地问:“……没事吧?”

  “哦,我没事。”

  纪弘易冲他客气地笑了笑,可是他手上的动作却很快,一眨眼间的功夫,他便抽出匕首架在了纪敬的脖子上。

  “我现在要出去。”纪弘易冷静地说:“你最好不要拦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