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盲土拨鼠
“那就带我走吧……纪敬,带我去围墙外的世界吧。”
第104章
有关取下体征圈的传闻从“鸡蛋事件”发生之后就在辗转流传,当限制范围为一千公里的限制令被导进许许多多对同性恋人的体征圈后,相传有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取下脖子上的银圈,最后却死在了黑市的手术台上。
据说体征圈内含有足以致死的药物,如果察觉到佩戴者试图损坏自己的体征圈,隐藏在银圈之内的针头便会将药物注射进佩戴者体内,而他们的死相都很惨烈——四肢冰冷、脸色发青,血管膨胀以后从皮肤上鼓起,深深浅浅的脉络布满浑身的皮肤,好似乌黑的刺青。
纪弘易听说纪敬要前往城外,打听取下体征圈的方法时,忍不住提起了这个传闻。
纪敬神色自若地戴上手套,“哥哥,你知道这只是个传说。‘王’的最终目的是降低人口减少的速度,他不可能在体征圈内加入这种毒药。”
纪弘易双手抱臂,一言不发地站在玄关前。这的确不符合“王”的动机,可是在这样可怖的谣言面前,没有人愿意冒险;再者,分配额与体征圈严格挂钩,在现代社会里,取下体征圈无异于是找死。
纪敬戴上备用的智能手表,“这期间你千万不要出门。”他将手腕转向纪弘易,再次提醒他:“万一出了事,你就按旁边的按钮,手表就会——”
纪弘易接道:“将定位打进我的皮肤下。”
纪敬点了点头,他见纪弘易仍然愁眉不展,忍不住伸手按在他的眉心揉了揉,似乎想要帮他把这个结解开,“我很快就会回来。”
“如果实在找不到办法……”纪弘易低声说:“就不要勉强。”
纪敬咧嘴笑道:“我还没动身呢,哥哥现在就开始给我打退堂鼓了?”
面前的男人好整以暇,笑得怡然自得,仿佛只是去完成一项简单又琐碎的任务。纪弘易想要跟着挤出一个笑容,他努力提起嘴角,眼眶却紧跟着红了。
纪敬的表情一下就变了,他以为自己的玩笑开得不合时宜,于是赶紧捧住纪弘易的脸,将他搂在怀里,连连道歉:“对不起,说了些让你不高兴的话。”
“没有,我没有不高兴。”纪弘易深吸一口气,他伸出双臂,轻轻搭在纪敬宽阔的后背上,“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我保证自己会很小心,我可以将脸全部遮住……”
“不行。”纪敬斩钉截铁道:“哥哥,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这已经不是纪弘易第一次向他提出这个请求,然而黑市的情况根本无法预测,纪弘易这样的公众人物出现在那样危险的场合里,只会让情况迅速恶化。
纪弘易心里明白,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好像想要将胸腔内的苦闷一股脑地吐出去。
他将纪敬送到电梯口,等待电梯上升的间隙,纪敬将双手搭在纪弘易的肩膀上,轻声问:“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是什么?”
“你是怎么从审判里逃出来的?”纪敬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我听说很少有人能够从那里出来。”
“我不记得了,我没有那个时候的记忆。”
“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纪弘易摇了摇头。
两人相顾无言,顶层的楼道里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电梯口的提示灯悠悠亮起,纪敬抬腿走进轿厢,隔着一道厚重的电梯门,他与纪弘易遥遥对望,仿佛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这部升降电梯则是连接两个世界的唯一桥梁。
纪弘易的脸庞即将从视野中消失的瞬间,纪敬突然被一阵莫名的恐慌袭击,他将一只脚尖挤进缝隙,电梯门停顿一下,而后重新打开。
纪弘易刚想要问对方怎么了,纪敬就狂奔而出,不由分说地伸出双臂将纪弘易搂紧,他低下头将下巴抵在哥哥的肩膀上,颤声说:
“我会带着好消息回来。”
纪弘易的视线颤动着,他咬紧下唇,平复心情后,沉声说:“我知道。”
两人在电梯口分别,纪敬的身影消失在闭合的电梯门之后。纪弘易望着显示屏上的数字降至最低,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公寓,他快步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垂下眼皮,视线落在停车场的出口处。
过了一会儿,一辆黑色的电车从停车场驶出,纪弘易的目光牢牢地锁定着甲壳虫一样小的电车,眼睛眨都不眨,直到它越行越远,最终消失在黑夜的尽头。
他低头看向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定位系统里显示,纪敬已经上了高速。
屏幕上的红点规律地闪烁着,跳动的信号点仿佛和他的心跳完全契合。
纪弘易静静地望着自己的智能表看了一会儿,然后将手腕转动一百八十度,取下黑色的手表,搁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公寓大门很快传来了一声碰撞的闷响。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另一辆黑色的商务车从地下车库开出,朝着煋巢大楼的方向驶去,在被小雪铺满的马路上,留下了两道车轮压过的狭长痕迹。
白色的雪花被重物压过后便很快融化,沥青马路露出了原本的黑色,不过天上的小雪仍旧在静谧地下着,过年期间没有人出行,刺眼的轮胎印痕很快便被新落下的雪花完全覆盖。如果现在有人从高层的窗口向下望去,很难发现有人刚刚从公寓楼离开。
金色的勾月悬挂在天边,屹立在煋巢门前的镂空球体像往常一样不疾不徐地自转着,柳絮般的小雪在金属火柴人的身上盖了薄薄的一层。一辆黑色的电车在这时停在了煋巢门口,纪弘易从车上下来,神色匆匆地从雕塑下走过,他推开一层的玻璃门,朝不远处的电梯口走去。
春节期间,员工们全部离开公司,回家过年,整座煋巢大楼的窗口全是漆黑一片,站在楼下抬头向上看去,仿佛在看一根直插云霄的、黑色的长方体积木。
没有灯火点缀的高楼丧失了它原本的生命力,阴暗的一楼大厅里,只有纪弘易的脚步声悄悄地荡出了几点回音。
他将工牌贴在电梯口的扫描器上,然后乘坐专用电梯,径直来到了煋巢大楼的最顶层。
这里是存放终端服务器的地方。
终端服务器被设置在一间密室一样的房间内,它占地约两百平方米,入口是一堵沉重的钢门。
纪弘易走到门前,先是将工牌按在扫描器上,一只银色的机械手臂随即从天花板降了下来,它在纪弘易的脖颈前停留片刻,扫描完体征圈内的信息后,钢门旁边一道白色的间隔板降了下来,露出里面的传感器。
纪弘易走上前,将双眼靠近扫描传感器,虹膜识别通过之后,2.5米高的钢门向外缓缓推开。
他才刚踏入房间,头顶就传来了两声“嘀嘀”的电子音,这代表着他的体征圈正在被煋巢二次读取。纪弘易回过头,比起开门时的缓慢,身后的钢门在合上时十分迅速,似乎生怕错放进了一只苍蝇。
当然,要是真的放进了什么不该出现的人进来——假如有人胁迫高管,逼迫他们帮助自己进入终端系统,煋巢会在他们踏入房间时立即检测到其他体征圈的存在,钢门会被立即关闭,终端系统也会被锁上。
出于安全考虑,进入终端系统时,起码需要有三名拥有最高权限的人员在场,比如说一名副总裁、一名董事会成员、和一名首席财务官,三人全部通过虹膜识别后,才能进入房间。
唯一一名握有最高权限,不需要其他两人在场的,只有纪弘易。
空荡荡的房间内,四堵墙的材质与钢门一模一样,因此在身后的钢门关闭之后,无论房间外发生的是骚动还是爆炸,纪弘易都无法听见任何动静。
这里像是一个冷冰冰的仓库,又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纪弘易在终端系统前坐下,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取出了那张原本和U盘放在一起的纸条。白炽灯从他头顶打下,惨白的光线照在泛黄的纸条上,让人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
尽管房间的层高很高,坐在终端系统前,纪弘易仍然感觉天花板随时要从他头顶压下,而四堵银色的墙面则会向中央压缩,直至完全将他压碎。
进入终端系统后,他在搜索栏里输入了纸条上的编号,它们分别对应着他为“王”定制的所有仿生人。
系统里显示,这批仿生人目前处于休眠状态,纪弘易进入它们各自的数据库,调出了从诞生之初到现在的所有记忆。
既然记忆可以定制,仿生人的记忆同样可以被保存。事实上,在与主人的日常相处中,主人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它们悄悄记录下来,比如说对方的口味、或是不爱提及的过往,这样以后在面临相似的情景时,仿生人便会迅速检索自己的记忆,以此决定它们应该做出的表情、和行为。
不过外人不能轻易调取仿生人的记忆存储,这将会严重侵犯民众的个人隐私。试想自己的仿生人会将与自己有关的所有记忆上传至煋巢的终端系统中,而访问这些记忆只需要三位煋巢的高管——如果这个消息泄露出去,绝对会引起世界上最大的公关危机。
所以煋巢从未告诉过任何顾客,仿生人的记忆都被集中存储在这个小小的房间内,为了最大程度上地保护它们的记忆,这些数据库都被层层加密。
为数不多的访问数据库的记录里,都是为了帮助警方办案。
在以往发生过的命案、或重大事故中,如果无法从其他渠道获得确凿的证据,警方很有可能要求调取仿生人的数据记录,作为呈堂证供,除此以外,煋巢从未主动调取过任何仿生人的记忆。
纪弘易知道,春节结束之后,他的访问记录一定会被其他部门察觉,就算手握至高无上的权限,在没有报备的情况下摄取如此敏感的信息,他仍旧面临着董事会的审问。
可是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与纪敬仅剩下六天的时间,他需要找到“王”的弱点,无论动用什么手段。
纪弘易敲打着键盘,将仿生人的情绪变化加入到检索条件中。
当年他为“王”提供了数十名仿生人,现在时间极其紧迫,他没法一一浏览它们的记忆。煋巢的电脑计算功能强大,他计划先将情绪波动剧烈的片段筛选出来,检索条件包括:愤怒、困惑、恐惧、和绝望。如果这些仿生人看到了些什么,无论是“王”的真实面孔,还是“自杀审判”后被判有罪的民众,一旦它们的情绪波动达到了阈值,他都要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他知道这种检索条件并不准确,如果“王”在仿生人面前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它们只会以为自己是被购买过来,在疗养院里踢踢腿、转转圈的商品。
筛选开始进行,屏幕上所有仿生人的下方都出现了绿色的进度条。纪弘易双手合十,抵在唇前,他在内心祈祷着,更多有用的记忆片段可以被系统检索出来。
第105章
春节期间,就连繁华的首都都显得萧索,冷冽的闪电将黑压压的乌云划破,灰蒙蒙的小雪夹着冰凉刺骨的雨点,落在政府大楼的玻璃窗上,汇集在人行道边的凹槽里,然后又顺着细小的排水孔,悄悄流进下水道。
马路边的便利店虽然亮着灯,雨夹雪的天气里,原本明亮的霓虹灯都被衬得模糊、灰暗。
一名没有打伞的女性在这时来到了便利店,一头黑色的长发被她盘起后用一根金属夹子夹在脑后,没有被发夹夹住的发丝被雨水打湿后,粘在了脖颈的皮肤和后背的衣服上。
她没有直接走进便利店,而是绕过它,在后门的雨棚下站定,她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地望着不远处的水洼。
形单影只的路灯立在垃圾箱旁边,惨淡的光线下,水洼被雨滴敲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等了好一会儿,便利店的后门终于被人推开。女人转过身,眼里终于有了点光彩。
“喏,这是今天的。”仿生人端着一篮即将过期的面包与罐头走了出来,女人立即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只叠得方正的布袋,她一边道谢一边将布袋展开,随即用手抓起食物放进袋子里。
“谢谢,谢谢啊……”
仿生人看着女人像往常一样匆匆忙忙地往布袋里装食物,忍不住问:“我不知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不过就算是做苦工,应该也可以维持生活吧?”它歪过头,转了转两颗眼珠,“我们年后可能会招聘员工,到时候你要不要来应聘?”
女人支支吾吾道:“我文化不高,力气又小,而且还有残疾……”
仿生人摇摇头,“总不能一辈子吃过期食物吧?”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的声音又低又轻,仿佛从地底下传出来似的,“这不是还没过期吗?”
仿生人轻轻叹了口气,它端起空篮子,转身回便利店之前,女人又追上一步,小声道:“谢谢。”
仿生人“嗯”了一声,关上了便利店的后门。
女人将布袋抱在怀里,像是找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物。雨势逐渐减小,她的脚步很急,脑袋低低地垂着,每走几步都要警惕地回头看上一眼。
今夜天气不好,周围路灯稀少,她走的是小路,没一会儿就脚底一滑,摔在地上,怀里的食物也洒了满地。
她着急忙慌地爬起身,一只手撑开布袋,另一只手臂快速将食物揽进袋中。
有一袋面包滑得太远,她屈起一只膝盖,刚要从泥地上站起来,一只男人的手冷不防闯进她的视野,捡起了那袋面包。
女人一愣,没急着去要面包,而是将布袋夹在腋下,冷声问:“为什么要跟踪我?”
她从地上站起来,抬眼看向对面,男人撑着一把黑伞,对方的整张脸都隐藏在伞下的阴影里。她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你肯定是找错人了。”
她转身就要离开,身后却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听到对方念出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是她的真名——
是她出生以后,由父母挑选的名字。
也是她在军事基地里工作时使用的名字。
被逐出基地后,她改掉了自己的名字。在“王”的统治下求生实在是太难了,起码对她来说是这样——她不被允许寻找新的工作,无论是去超市当员工,还是去工厂做苦工,只要涉及到体征圈登记,就没有她的生存空间。
纪敬撑着伞走到她面前,将面包递了过去。
“没有分配额了吗?”他问。
女人怔怔地望着纪敬,然后撇开头,重重叹了口气,“早就用完了。”
两人相顾无言,纪敬又将手往前递了递,女人这才接过面包,塞进布袋里。
纪敬紧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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