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群青微尘
天符卫道:“主子心里若无苍生黎民,便也统摄不好仙山。”他垂下眼眸,望向冻毙于道的乞索儿,不由得生了恻隐之心,“他们本有前路,却因风雪而断绝生机,再见不到来春。”
姬挚阖目,轻轻叹息,雾气自他口中漫出,如一羽白蝶飞入半空。“怕是来春也只会更冷,如今蓬莱越来越冰封雪盖。解决连山、兵主这人祸后,便当了结这天灾了。”他前行几步,忽道,“悯圣,择日咱们去巡行蓬莱边域罢,瞧瞧冻害的景况。既打下了仙山,咱们也需寻法儿将此地守好。”
天符卫点头:“陛下不论去往何处,我自当一路相随。”
————
数日之后,白帝乘革辂出巡,四十人执驾,六騧马牵引,驶向边陲。天符卫抱剑坐在车舆里,望向车外。兵祸初息,一片荒凉。白雪如浓厚的乳浆,覆盖大地。陨霜杀菽,许多人冻毙于野,无人瘗埋。再往前,百里不见人烟。
自出宫后,姬挚便寡言少语,眉关紧锁。每至一处,他皆会下辂,仔细询问当地户数、牲口、禾稼。雪厚数尺,断绝路途。风甚强劲,地冰如镜,常人难行,一倒下便再起不来,甚而有站班的皂隶被直截儿冻成了冰雕。雪暴之后,房梁垮塌,偶有些鸟兽在屋旁盘桓,寻可吃的死人肉。
车辂向前,他们在雪原上望见一位着羔皮的披发老人,放牧着一头瘦羊,皱纹里藏满霜花。他的族人皆死,牧群也仅剩这一头羊。他颤颤地道:“唉,都死了……旁人都死了哇!过不得几日,咱们也当自此地绝迹了……”
姬挚不忍,扭头对侍卫道:“带着老人家去个暖处罢,给他备好食水。”然而此时突而狂风大作,天地间雪尘飞扬。侍卫们慌忙阻他身前,护住他头脸。
待暴风渐息,姬挚勉强睁眼,却见那老者定定地站着,被大雪裹覆,冻作了冰雕。伸手一碰,其胳臂竟掉了下来,碎得四分五裂。
愈近溟海,风雪便更盛,因雪害之故,临海已渺无人迹。海面上仅漂着几艘针弓网船,零星可怜。来到海畔,他们望见大片海面冰封冻结,许多小迥船搁了浅,椰枝屋里有许多或冻毙、或饿死的艇户。
姬挚走到一艘船前,忽而浑身陡然一栗。他望见一位戴箬笠、着斜襟衫的小女娃倒在杉板上,身躯瘦脱了形,已然亡故多时。掰开她紧攥的拳,一枚篆着白帝像的银币赫然眼前。
少年天子颤抖着将那银币拾起,久久不语。
回蓬莱仙宫后,姬挚刻不容缓,当即召集如意卫、农官和天文官前来,齐聚一堂,共商如何解决冻害一事。
如意卫乃卜筮世家,早同天文官有所往来,议过此事,此时商谈少顷,便蹙眉对白帝道:“陛下,眼下前景并不好。蓬莱真在愈来愈冻,眼下尚有出海之机,可往后怕是溟海也要被冻上了。风雹自四野而来,现下仅是边陲,但恐怕会渐而侵蚀仙山,此地将成一片冻土。”
姬挚眉关紧锁,沉默不语,指间搓动着一枚银币。这时一位着雁绣缎衣的天文官跪拜道:“陛下,容下臣进一言。郑某近日占天地之象得临卦,征鸟厉疾,晷长一丈三尺五寸,不曾变过,此乃极异之状,寒气鼎盛,指不定仙山会就此变作雪窖冰天,蓬莱已至危急存亡之时!”
“郑监,你这是欺君罔上!”另一位天文官喝道,旋即谄媚地向白帝叩首,“陛下,恕微臣插口,但郑监方才所述不过一家之言,天文院近日观得夕曛时商星现于南天,分明是大地回春之征!”
这时在场的天文官如一锅炸开的沸粥,分作两派,一派道蓬莱将大雪满谷,雨雪不止;另一派却道白日行将高升熏炙,积雪将融,一时间争得不亦乐乎。回暖派指着冰封派唾道:“尔等盲人扪烛,妖言惑上,陛下好谋善断,自能分辨明晰,革你们的头!”
鼎沸哄闹声里,坐于中央的少年天子突而冷冷开口:
“够了。”
他一开口,殿中突而鸦默雀静。
姬挚环视他们,目光有若峻极巨岳,压得众人寒噤不已。“你们皆是蓬莱紧需的逸才,朕不会革你们的职,更不会革你们的头。只是边野冻馁者无数,这实是朕亲见之事,每日皆有千人毙命,朕决不能坐待天候转暖。尔等若有赈灾的法子,也一齐报予朕知罢。”
农官、天文官面面相窥,巴巴结结。最后是如意卫打破了寂静,她自怀中取出一本书册,道:“我倒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陛下可曾听闻‘九州’否?”
姬挚沉吟片晌,道,“曾有耳闻,但也不甚熟悉,只知是有街谈巷议道,仙山之外、溟海那头有一片净土,名为‘九州’。”
“是,这话虽似不经之谈,却非望风捕影之辞。我手上的这册书载的便是九州之事,其中对山川地貌分星劈两,不似作伪。故而我以为,仙山之外定有一处名为‘九州’之地。若仙山有一日真受雪虐风饕,我等可寻九州之迹,投往那地。”
有水部司官汗涔涔地叩首:“如、如意卫大人,这虽是不敬之词,但也请容在下禀报。自古以来仙山人的远航里,没一趟有人见闻过九州踪影。九州怕是……根本……根本不存于世上!”
众官又开始七嘴八舌地争辩,如蜩如螗。姬挚轻叹一口气,殿内登时鸦雀无声。他把玩着银币,道:
“先遣人勘透蓬莱周边罢,看看是否还有不受风雪侵袭之处。‘九州’之事,容朕再深虑。”
数月之后,天文院的勘探无功而返。所有前去的天文官皆回报道,蓬莱边域已化作冻土,而雪害的源头无处可循,仿佛朔风自溟海尽头四面八方而来。
姬挚这数月里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日日翻看如意卫递与他的那本九州舆图,神色冷峻,寡言少语。
终于有一日,他召集十位仙山卫入上玄殿中,与他们私议。众仙山卫一入殿,便见少年天子坐于髹金雕龙木椅上,阖目沉思,过了片时,他直起身,冷声道:
“朕不日当出征,去往溟海之外,寻‘九州’所在。”
这话便如一道惊雷,抖落在众仙山卫心头。仙山卫们面面相觑,最终是玉鸡卫低沉发笑:“呵呵,小皇帝此言何意?去往九州……为何突然讲这话?”
“众爱卿也当知,现下仙山冻害甚重,寒骨遍野。再拖捱下去,怕是寒冻会侵袭入仙山腹地,朕不可对生民坐视不理。”
仙山卫们目目相觑。白帝巡行、召集农官与天文官共商冻害一事他们也知晓,然而他们却不想天子竟要亲率出征。碧宝卫倒抽一口凉气,率先跪落:
“陛下圣智神聪,爱民如子,天下有目共睹。但近来亦有寒往春来之征,冰解冻释,不如陛下且宽候些时日,再瞧瞧天候如何变化也不迟。何况现下仙山战祸初弭,蓬莱稍定,陛下此时贸然出征,只会教民心动摇,国内空虚,还望陛下三思。”
“碧宝卫所言甚是有理,请陛下明察。”玉印卫也下拜道。
“请陛下明察。”其余仙山卫纷纷下拜。姬挚自王座上望下去,惟如意卫挺身立着,其余人皆脊背弯拱。忽然间,他觉得王座极高,自己离仙山卫们甚远。这兴许是一种高处不胜寒之感,当臣下向他跪拜时,他仿佛成了整片疆土上被遗弃的那唯一一人。
八位仙山卫皆不愿让他出征。
姬挚将身子向后一仰,红剔漆围屏后不闻人息,然而他知晓那人便在此处,与自己形影不离。
“悯圣,你会反对朕么?”他轻声问道。
天符卫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如一道虚渺的影子:“我会站在陛下这边。”
“你不曾想过,朕会决断有误么?”
姬挚轻叹。他忽然后悔,自己不该问天符卫这问题。一直以来,天符卫只会盲从他的定夺,有若一具傀儡。但也兴许只有这位天符卫会永远待在他身畔,与他永不背离。
然而下一刻,姬挚便缓缓张大了眼,因他听到了屏风后传来的声音,虽仍平淡,却似起了涟漪。
“不,若有那一日……”
天符卫道,声音轻如鸿羽,却斩钉截铁。
“我会阻止陛下。”
第136章 路尽途殚
涨海声频,天日茫茫。波光浮在海面上,如翯翯白羽。
姬挚坐于革辂中向外流眄,自在仙山边域巡行后,他便偏爱去往镇海门边遥望溟海,沉思默虑。
天符卫也同姬挚一起坐在车舆里。近日天子常缄口不言,他却偏不安分,反而好动活泼了许多。此时但听他道:“陛下,下臣同您讲个故事可好?”不等姬挚发话,他便自顾自地道:“这是前些时日下臣听闻的街谈巷语,说的是古时有渔人迷途忘返,误入一片桃花林,桃林尽头是一处叫‘桃花源’的乐土。在那处,人人不受战祸侵扰,也无风雪相袭,足食丰衣,怡然自得。可当那渔人穿过石山离开,又欲返身去找桃源时,却发觉如何也寻不到那地了。”
姬挚斜睨他。天符卫又笑道:“传说那渔人穿过的石洞大有玄机,自其中采凿出来的石子叫‘桃源石’,若拿它铸成门页,穿过去后便会去往一片别样的天地。后人不解其详,故而再难寻见桃源……怎么,陛下缄默不言,是不爱听这故事么?那下臣给陛下唱一支新学的小曲儿凑趣。”
还未等姬挚答话,他便清清嗓儿,唱起在乌臼胡同听来的《挂枝儿》:“熨斗儿熨不开眉间皱,快剪子剪不断心内愁,绣花针绣不出鸳鸯扣……”
眼见姬挚只是瞠目,一言不发,他又道:“陛下若还不开怀,我给陛下跳新学的水袖舞?”说着,他笨手拙脚地跳起来了,只是极为滑稽。
姬挚终于眉关一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方悯圣,你这是怎的回事?才过了一段时日,你竟杂学旁收,学了这样多的逗趣本事来。”
天符卫理直气壮道:“下臣见陛下悒悒不乐,也欲为陛下分忧。”时光飞逝,他眉目较初见时已然灵动许多,教姬挚心头宽慰。
少年天子笑了几声,将头扭向一旁,望向溟海,难得扬起的口角又慢慢落下去了:“想必你也知晓朕的心忧之事,蓬莱朔风凛冽,黎民断炊,朕又要如何方能救苍生疾苦?”
海潮涨而复落,波澜时如峰聚,时如平地。天符卫沉默片时后道,“若这世上真有‘桃源’,穿过那山石便可抵达,想必陛下也不必怏然至此了。”
忽然间,他双目一亮,扑到姬挚身前,像一条摇尾巴的小家犬,令姬挚不由得一惊:
“陛下,下臣忽又想起一事。您可曾听闻否?以前曾有渔民在海中捞起黑石,好巧不巧,他们也将其命名作‘桃源石’!这石子也不知同方才下臣所述的那传说有甚干系,只是甚稀贵,在势家间可卖高价。若陛下有意,下臣便将其搜罗来,教陛下仔细瞧瞧。”
“这石子朕倒是见过。但做这等痡师动众之事又有何益?罢了罢了。”姬挚笑道。
“话虽如此,但陛下这些时日在此地盘桓,却还未曾细看过镇海石门罢?”天符卫道,“在‘桃源石’尚未成奇珍异宝的年月里,营缮官以此石铸成了镇海石门。陛下请看,那石门便在您的前方。”
姬挚扬目望去,果见夕晖下遥遥矗立着一道漆黑石门,形影孤独。他舒开眉头,道:“不知穿过此门,真能去往桃源否?”
“陛下要去试试么?”天符卫笑问道。夕晖在他们面目上抹上一层薄红,此时的他们仿佛暂时脱却伪饰,再非君臣,而是两位年岁相仿而雀跃的少年郎。姬挚道,“只怕穿过那石门后,朕也会迷途忘返。”
“迷途忘返又如何?那处可是‘桃源’,古今人皆在苦寻的仙源灵境,寻常人还巴不得常住于那处呢。”
“可若回不来了,寻不见你,又当如何是好?”
姬挚莞然一笑,难得地现出一点稚气未脱之色。
“你若不在,就连桃源也乏味黯色了。”
————
当。当。
桃工在工台上反复捶敲长刀。火星迸溅,刀身已变作长而赤红的一条,仿佛嵌在天地间的一道伤痕。白帝望着刀刃,出神凝思。
过往遥远蒙尘,已教他记不清。他自生在天家,自呱呱堕地起便受万众瞩目,重任在肩。他不曾为自己而活,便如当初的天符卫一般处处受羁缚,宛若囚鸟,被旁人的砧锤敲打成形。
日复一日,他皆在铸剑池边心神恍惚。守候蓬莱,这已是铭刻于他性命里的使命,只要他在这世上多活一日,便绝不可不践行此命。终有一天,数十位筑工毕恭毕敬,在热浪里拖曳出一只石台,上插一刀,刀身明亮流利,上嵌珠鳖之目,熠熠生辉。
“陛下,这是献予您的宝刀,以英山赤金所铸,熔炼龙骨,刀锋甚是刚猛,只是刀柄烫如火烧,您拿起时,需仔细些。”
姬挚望向那刀,呢喃道,“真是一把好刀。”
这是一柄将用在仪礼中的天子佩刀,可姬挚并不将此当作饰物,反命筑工将其砥砺开刃。他握住刀柄,果不其然,灼热感入肉钻髓,甚而可闻皮肉焦烂声。筑工们见状,慌乱道:“陛下!”然而姬挚一扬手,止住了他们的惊呼。
“经籍有云:‘有佛出世,号毗婆尸佛,闻是佛名,永不堕恶道’。朕愿以此刀杀尽一切恶鬼。”姬挚将刀端在手中,细抚其上水波一般的刀纹。
“往后它便叫作——‘毗婆尸佛’。”
“谢陛下赐名!”筑工们跪倒了一片。姬挚握着刀柄,突而使力,手上青筋暴绽。突然间,一阵虎啸龙吟声响起,是刀身在石台中擦磨。一道明光刺痛众人眼帘,重若千钧的毗婆尸佛刀被抽出石台,现于世人眼前。
姬挚提着刀,却仿若察觉不到其沉重,他接过匠工递来的珐琅金银刀鞘,将其收入鞘中。走下工台下的长阶,他望见天上落起小雪,风烟洁白,满世界如粉妆玉砌一般。
他开口,口里呼出白雾,扭头对身后的亲从官道:
“传令于众仙山卫,亚岁前日,朕将行百神大祭。祭礼之后,当即出征九州。”
亚岁前的一日,黎明时分,白帝戴高山冠、素纱袍,乘金辂自斋宿处出。卤簿仪仗五千九百一十人,密匝匝排列于镇海门祭坛下。因准许民庶远观,故而四下里人流如潮,攘攘熙熙。祭坛之上,白帝手捧祭文,长声念诵:
“古今天子,受天明命,以道建统,垂示奕叶。朕纘诏丕图,悬望殷足。然迩年来寒冻害稼,民力益困。今蓬莱既定,朕当指日巡征,以解群黎倒悬之苦!”
随后少年抽刀指向苍穹,刃光如炳炳寒星,仿若能照彻天地,读祝官传诵其辞,群氓欢声若雷动。这不止是寻常祀礼,而是白帝向子民们阐明为何要陈师鞠旅的良机。
然而祀礼方毕,白帝走向镇海门时,却忽听得几道焦切的声音:
“陛下,请留步!”
姬挚回首一看,却见八位仙山卫着蕸叶形鱼鳞甲,个个冷汗涔涔,拜倒在他面前。玉印卫叩首道:“还望陛下三思远征一事,国不可一日无君!‘九州’虚如渺雾,怎能让您涉险去寻?”
少年天子露齿一笑,状似随意地伸指一点:“你在耽心朕走后无人治国?这样罢,谷璧卫、碧宝卫,你俩留下,守住蓬莱仙宫及仙山腹地;玉鸡卫、玉玦卫,你二人昔年常干戈征伐,身经百战,便去守仙山边疆罢,其余人随朕出征。待朕归来,皆重重有嘉赏。”
“可……”碧宝卫闪烁其词,然而还未及争辩,便见姬挚缓缓抽出佩刀。
这定然是一柄重若千钧的宝刀,抽出时刃身在鞘里长啸,如虎吼生风,一种无由的震撼自在场众人心中涌现。冷光宛若悬天太白,灼刺着诸人眼目。忽然间,姬挚劈下一刀!猛风袭来,仿佛天摧地陷。
待众人勉力张目,却见一道巨壑横亘仙山卫与白帝之间,白帝劲力透神,竟挥刀斩断了祭坛。在场之人望着那如崖谷一般的深沟,莫不股战而栗。
“够了。”天子的目光居高临下,犹如冷泉,“朕心已决,再不会听尔等怯辞。若有忤逆,当同此坛。”
仙山卫们望着那巨壑,哑口无言。他们方才几乎忘却了,白帝也曾同他们苦征恶战,也曾服食过雍和大仙所赐的“仙馔”,不是一个可任人拿捏的孩子。
一道鸣响破空而起,黎庶们仰面望去,但见少年天子将毗婆尸佛刀重重贯入镇海门中。他厉声向众人喝道:
上一篇:我那长命的龙傲天丈夫
下一篇:美人师兄今天不作恶了吗?